太醫見狀,也只能輕輕地搖頭,“這冬天都過去了,你們的宮裡還生着火盆,她是怕冷吧?”
“嗯。”艾青看着牀上的茉兒,他們在這兒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她卻絲毫不覺得吵,依然在昏睡,似乎無知無覺一般。
艾青嘆了一口氣,她的心裡也實在是難受。“能下牀活動的時候還好,可睡覺的時候,手腳都是冰冷的,而且睡得也久。我怕她睡着的時候冷,纔是到了這麼暖和的時節,都還沒有讓人撤去火盆。”
“老夫再給她加一些溫補的藥……”太醫一邊開始寫新的藥單,一邊囑咐道,“可得堅持喝,如果隔三差五想起來再喝,療效自然不好。喝過了春季,到了夏天,茉兒姑娘的身子應當是會好一些的。”
“是。”艾青點頭領命,可其實心中清楚,這些藥只怕仍是治標不治本的。
她又忍不住望向牀邊的宇文神舉,猜想着,或許他心裡也是知道的。
只是他不問,她自然也不會主動說。
三月下旬,天氣甚好,宇文護從同州回到了長安城,先回了自己府上,稍做休整,才準備進宮的。
宇文邕已經在文安殿等了許久,旁邊一直站着的宇文神舉都有些不耐了,宇文邕卻仍是沉得住氣,微笑着看了看宇文神舉,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棋盤,“陪朕下一局?”
“皇上,臣不擅長這個,您又不是不知道。”宇文神舉無奈地擺了擺手,他本就不好棋局,尤其是現下這會兒,所有的一切都備好了,只等宇文護到來,可那人遲遲不來,宇文神舉難免焦躁。
“放鬆一些……”宇文邕卻是氣定神閒,依舊自己和自己下着棋,棋局膠着着。
又是過了好一會兒,艾青都給宇文邕又換了一壺茶,宇文護纔是到來。“讓皇上久等了!”
“大冢宰,一路周居勞頓甚是辛苦,朕等等也是無妨的。”宇文邕這才起身,朝着宇文護行家人之禮,然後又側身,對宇文神舉微微笑道。“神舉,朕要和大冢宰一同去拜見皇太后,你就不必跟着了,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是。”宇文神舉心領神會,便拱手退下了,艾青也先行一步去稟報皇太后。
“大冢宰請……”宇文邕恭敬地一擡手,示意宇文護先走,宇文護也就不客氣了。
並沒有人注意到,宇文邕方纔自己下的那局棋的輸贏已見分曉。
贏了的一方,就是靠近他的那一邊。
宇文邕領着宇文護去了含仁殿,沒等一會兒,艾青就扶着皇太后叱奴氏從內室出來了。
宇文護和宇文邕連忙行禮。“參見皇太后。”
“免禮!”叱奴氏今日看起來心情很好。“來人呀,快給大冢宰賜坐。”
“這……皇上都還站着,臣不敢坐。”宇文護雖是面上守禮,可心裡卻是在暗笑。
“這兒都是自家人,大冢宰爲兄,您坐着,弟站在一邊侍候,也是合情理的。”宇文邕一席話說得順暢,對宇文護也的確恭順,並無口是心非
的感覺。
宇文護心中暗喜,便也就不推辭了。“那就多謝皇太后。”
太監何泉將椅子搬上來的時候,宇文邕還伸手去接,一邊與何泉一同將椅子在宇文護身後擺好,一邊朝着對方使了個眼色。
然後宇文邕又不同聲色地朝着宇文護說道。“大冢宰,請坐。”
“勞煩皇上了。”宇文護雖在話語上仍然客氣,可臉上的得意卻是越發地明顯了。
“大冢宰要是體貼朕對家人的心意,就幫朕一個小忙。”宇文邕一邊輕聲地說着,一邊從懷裡拿出了《酒誥》交給宇文護。“皇太后年事已高,可卻很愛喝酒。要不是親近的人,有時她根本就不見,近日尤其脾氣反常,時喜時怒的。朕勸告過多次了,但她聽不進去。今日聽說兄長要來拜見,她甚是喜悅,您說的話,太后應當還會聽聽,希望您幫着勸勸吧,朕實在是沒法子了。”
宇文護本還有些戒備,可聽着宇文邕言辭懇切,又想到他乃是叱奴氏的兒子,子教母的確是不好說話。既然這對母子已是對他奉爲上賓、尊重非常,宇文護給宇文邕這個面子,也不是不可以的。“那老夫就姑且試試吧。”
“多謝大冢宰。”宇文邕態度恭謙地將《酒誥》遞上,宇文護便按照宇文邕所言,向前幾步,先是與叱奴氏寒暄了幾句,便開始向她朗讀文章規勸起來。
宇文邕一直站在宇文護身後,原本平靜的眼神,變得越發地陰沉了。
他緊緊地握住手中的玉笏,忽而快步上前,擡起玉笏毫不猶豫地打在了宇文護的後背上。
這一下幾乎是用上了宇文邕全身的氣力,宇文護還未讀完文章,並不防備身後,被這突然的一擊打得倒在了地上。
宇文邕並不遲疑,擡起手又要第二擊,卻被宇文護向他拋來的《酒誥》擋住,宇文邕的殺意更盛,已經絲毫不帶掩飾了。“何泉,拿刀來!”
一直立在旁邊的何泉聽命即刻就拿了御刀過來,可是對着宇文護冰冷的眼神,他卻是心裡害怕,砍下去後的力道不夠,還都被宇文護躲開了。
宇文邕扔了玉笏,去拿何泉手上的御刀,可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宇文護已經從地上爬起來,抽出身上藏起的匕首,拼盡全力地跑向了上位的叱奴氏。
“太后娘娘!”艾青距離叱奴氏最近,挺身擋在了叱奴氏的面前。
宇文護知曉此時只有挾持叱奴氏他纔能有一線生機,便絲毫不帶悲憫地勢要除去擋在前面的艾青。
艾青只是一介宮女,再是宇文邕的心腹,也從未見過如此凶煞的局面,她看到宇文護的眼神裡滿是孤注一擲,似乎會完全將她吞噬,勢不可擋。
艾青心生恐懼,但護主心切,卻仍是沒有讓,她自知劫數難逃,緊閉着雙眼偏過了頭去。
千鈞一髮之時,預先藏在室內的宇文神舉衝了出來,在宇文護的匕首快要碰到艾青的時候先發制人,一劍刺在了宇文護的胸口上。“大膽逆賊,竟敢刺殺太后!”
“你們……”宇
文護被宇文神舉一劍刺中,痛疼難忍,脫力地跪倒在了地上,一口血就吐了出來。
宇文邕走到了宇文護的面前,先踢開了他手上的匕首,然後緩緩地蹲下,眼神冰冷地揚起了嘴角,“宇文護呀宇文護,朕等這一天,等了好久!”
“你……”宇文護身上的傷口還在向外冒血,他滿臉怨恨,卻是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你放心,朕今日敢殺你,自然是早就計劃好了。你的那些黨羽,朕一個都不會放過,黃泉路上,你不會寂寞!”宇文邕擡起手上的御刀,就是狠狠地落了下去,直接將宇文護的頭割了下來。
血濺了他一臉一身,可他卻是笑了,還是大笑了起來。
此時的宇文邕,渾身都是戾氣,不說本就心有餘悸的何泉和艾青已經嚇呆,就是見慣了戰場廝殺的宇文神舉都不敢貿然靠近宇文邕。
只有叱奴氏,緩步走到了宇文邕的面前,找出身上的帕子,輕輕地爲宇文邕擦掉臉上的血跡,語氣平靜地好似只是爲幼年貪玩摔了一臉泥的他清理一般。“邕兒今日,終於替你兩位兄長報了仇,也爲我大周,除了禍患,爲娘恭喜你……”
宇文邕看着叱奴氏良久,忽而輕聲地說道,“兒子讓娘受驚了……”
“娘這把年紀了,什麼事情沒見過。”叱奴氏卻只是笑了笑,眼神慈愛。
他們並未用‘兒臣’、‘母后’這樣的尊稱,此時此刻,他們只是一對忍辱負重多年,終於鏟惡鋤奸、得償所願的母子。
叱奴氏將宇文邕的臉擦乾淨之後,便隨手就把帕子丟在了宇文護的屍身上,她至始至終都並未低下頭去再看一眼,只輕聲地說道。“年紀大了,就出來這麼一會兒,都覺得累了。”
“何泉、艾青,送母后回去休息。”宇文邕恢復了常態,聲如洪鐘、不怒自威,可對着叱奴氏時,他的眼神仍是溫和的。“母后什麼都不用再勞心傷神,接下來,朕知道怎麼做。”
“皇上從小到大,都沒怎麼讓人費神過。”叱奴氏微微一笑,然後便在何泉和艾青的攙扶下離開了。
“太后小心……”艾青一邊讓叱奴氏注意路,一邊發覺她似乎不太愉悅,“太后娘娘,皇上殺了宇文護那逆賊,您怎麼好像不太高興?”
“娘娘是不是嚇着了?”何泉也連忙關懷道,“要不要奴才去喚太醫來瞧瞧?”
“不必了,你們以爲本宮,都跟你們倆小後生似的,這麼不禁嚇呀?”叱奴氏忍不住笑了起來,可笑過之後,嘴角卻殘留一絲苦澀。“皇上拔掉了眼中釘,本宮自然高興,他終於是不用再受到任何牽制,可以大展宏圖了。”
“這是好事呀!”艾青還有些不明白叱奴氏爲何神傷。“咱們皇上,智謀無雙、體恤民情,定能成爲一代明君的!”
“是呀,本宮也相信,總有那麼一天的,可……高處不勝寒……”叱奴氏輕嘆了一口氣,她只是從一個母親的角度,在心疼自己的兒子而已,“帝王這條路,只會越走越寂寞,越走越冷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