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一個人愣住,慢慢消化方纔“偷聽”到的話。
按照她爹孃,哦不,應該是沈秀才和楊氏方纔說的,她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而是他們的救命恩人公儀忠的女兒。兩人是爲了報恩,這才一直把她當親生女兒養到現在。
可是,這樣一來,她到底是誰?
沈秀才和楊氏口中提到的公儀忠到底是個什麼樣人?沈秀才爲何懷着那樣大的怨氣,敢稱呼今上爲狗皇帝?爲何說到最後沈秀才嚇得變了臉色不讓楊氏繼續說下去?
還有,敏兒是誰?
呆愣了半晌,又想到多年前做的那些奇怪的夢,沈溪決定不再去想這件事!
反正她打小就過得與衆不同,村民們待她也與一般人不一樣,長這麼大也就交到一個好朋友,村西頭山腳下的沈桃,兩人總是一同上山採藥,末了一起炮製藥材,其餘時間則都是一個人待着,什麼樣奇怪的事她也早就習慣了。
若是沈秀才和楊氏樂意說便說,她聽着就是了;要是兩人選擇閉口不言,那她就假裝今日的事沒有發生過,該怎麼過還怎麼過。
只是,不管沈秀才和楊氏要不要把她的身世之謎告訴她,她卻是要把方纔在瀑布下發生的事告訴他倆的。
這件事瞞不住,也沒必要。
她是肯定要跟着方纔那個花鳥使去縣衙走一趟的,至於能不能被選上,她不關心,她再關心也改變不了什麼。
打定主意後,深呼吸穩定情緒,沈溪做事時動作幅度便刻意大了些,還故意弄出了好些震天聲響,驚醒了屋子裡相對無言的沈秀才夫妻倆。
兩人對望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慌。
收拾妥當,儘量顯得方纔沒有發生過任何事,這才相攜着走出屋子走到後院,笑着面對沈溪。
“溪兒回來啦?什麼時候回來的?喲,藥都晾曬上了,今日怎麼回來的這般早!”
“也沒走遠,隨意採了些就回來了!爹,娘,女兒有件事要對你們講……你們先坐下吧!”
將沈秀才和楊氏安置在竹椅上坐好,沈溪這才平靜地一五一十地將方纔發生的事對二人說了。
越聽,沈秀才夫妻二人便越是目瞪口呆,到最後沈秀更是直接站了起來,拉着沈溪的胳膊一臉不可思議,彷彿遭了雷劈一般。
“你是說,你……你方纔在山間遇到花鳥使了?!”
見沈溪鎮定地點頭,沈秀才再也忍不住,令沈溪猝不及防地放聲哭了出來。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啊……避不過啊,看來終究還是避不過啊!老天無眼啊!那該死的……恩公啊,你在天有靈怎麼也不保佑溪兒啊……恩公啊,眼下我該怎麼辦啊……”
面對沈秀才的失態大哭,楊氏倒是要鎮定得多。
“溪兒啊,你爹早起時飲了些酒,所以有些胡言亂語,顛三倒四的!你別怕,我先扶他進屋去歇着……”
“娘,我省得的。只是你也勸勸爹,讓他不要難過。這件事是大事,家家戶戶沒有人阻擋得了。既然這般避也避不過,橫豎都要發生,也是沒法子的事!”
“話是這麼說,可你爹他……他一向疼愛你,一下子接受不了也是有的。若是你果真選上了,那以後便再也不好見了。”
“不過是走走過場罷了,鎮上和縣裡那麼多大戶人家的小姐參選,想來姿容定是十分出色的。女兒不過蒲柳之姿,說不定只需跟着花鳥使去縣裡走一圈就回來了!”
你這長得可不是蒲柳之姿,楊氏心道。
哪怕以女人挑剔的眼光來看,沈溪也十分貌美,被花鳥使選上是意料之中的事,只不過沈秀才過不了自己心裡那一關,不願意承認罷了。
“你倒是看得開……但願吧……”
沈秀才難受,楊氏也好不到哪裡去,只不過她的想法更爲複雜,既希望沈溪此回選不上,免得當家的從此意志消沉借酒消愁沒法過日子,又希望沈溪能夠順利當選,遠遠的離了他們沈家纔好,從此各不相干老死不相往來。
提心吊膽過了十多年,也是時候該了結了!
須知,當年他們爲了報恩,做了很多“不可饒恕”的大事,要是一不小心被人揭發出來,件件都是欺君大罪,是要殺頭的,說不定還會連累親族好友。
沈秀才這個樣子,天知道他會不會忍不住先捅出來!
沈溪雖然懷疑,卻也沒有法子,無法逼問沈秀才什麼,只好回屋坐下將一頭烏髮散開,坐在楊氏爲她準備的精緻的梳妝檯前對着銅鏡將髮絲上的粘粘草種子一顆一顆拔下來,足足拔了七八顆,這纔拿起桃木梳漫無目的地梳頭。
饒是她向來冷情,現下心裡也是波濤翻滾。
公儀家?全族覆滅?
她沒怎麼出過遠門,連縣裡也就去過幾次而已,見識有限,所以根本就沒聽過“公儀”這個姓氏,連那個模糊的夢也許多年沒有做過了,更無從推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而顯而易見的是,這件事與自己有莫大的關係!
只是,知道了就是知道了,雖然解開了沈家爲何要對她這般好,連自己的親生孩子都要靠後,但是,她還是不可避免地起了一絲漣漪。
這個家族因何而覆滅?
又想到沈秀才絕望和楊氏懼怕的模樣,難不成,難不成她的親生父母竟然是朝廷欽犯之類的麼!
因爲這件事的緣故,家裡氣氛低迷,她的幾個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不敢說話,只低頭專心吃自己碗裡的食物,沈溪想要說幾句調節氣氛的話,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她自己的心裡也亂入一團麻。
就在這時,院子裡響起一陣陣腳步聲,似乎還有人在跑,步子裡夾雜着慌亂和興奮,一家人都有些驚愕,沈溪看得仔細,沈秀才和楊氏眼裡又閃過了一絲懼怕,和先前的眼神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諱莫如深。
雖只是一閃即過,但她看得清清楚楚!
看來,公儀家確實是犯了事的,還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而收養朝廷欽犯之後,原本就是要冒極大的風險的,一個不好,很有可能連自己都要搭進去。
沈家這般大義,她的心裡全是感動。
可越是這樣,她就越是得離開沈家,離開沈家村,到京城去過活,與一切舊人不再聯繫,也許這樣才能保住沈家。
一雙大手按在渾身都在發抖的楊氏肩上,輕輕拍了拍,喝住幾個想要出門看熱鬧的孩子,此刻的沈秀才無比鎮定,眼裡全是堅毅,一如當年他做那件事時般。
他是當家人,理應由他出頭。
“沈秀才,沈秀才……楊二孃,楊二孃,快出來……”
“爹,娘,你們快看,外頭好多人呢……”
“你們都待在屋裡,不許出來知道麼……來了來了……”
突兀地關上堂屋的門,沈秀才幾步並作一步快速到了院子裡,對着在沈族長的帶領下走在前頭的兩位衙差拱了拱手,十分鎮定。
“不知道兩位官爺到寒舍有何貴幹?”
他是正兒八經寒窗苦讀十多年才考上的秀才,有着真才實學真本事,若不是因爲當年那件事,只怕現在已經中舉也是有可能的。只可惜,見識了那樣的大黑暗,自然是不可能允許自己進入官場的。
不但如此,沈家的幾個男孩子雖然都識字,卻無一例外不準下場參加科舉考試,這也是楊氏最爲怨憤卻也無可奈何的地方。
經過一番觀察,尤其是圍觀的衆人似乎都有些興奮,加上沈溪方纔說的那些,他已經從一開始的懼怕中清醒過來,這幫人來他家裡做什麼,答案呼之欲出。
“敢問可是沈成善沈老爺?無極縣浮山鎮霞涌村人,祖上三代皆爲讀書人,爺爺是盛華九年的舉人,你是光熹八年秀才,育有三子二女,沈溪是你的二女兒,是也不是?”
“正是!”
“那便沒認錯人!我們哥倆今日是來貴府報喜的,在此先恭喜沈老爺,賀喜沈老爺,貴府千金沈溪被花鳥使蔡大人親自選爲今屆秀女!”
先說明來意,兩位衙差這纔開始說重點。
“知縣大人憐憫你們即將骨肉分離,特許了兩日敘親情。兩日後,也就是大後日辰時五刻,縣裡的馬車會來此接人,還望沈老爺好生備着啊!”
沈秀才一一還禮,禮數十分周到,實則在聽到“知縣大人”四個字時恨得咬牙切齒,好在早已緩過來的楊氏也在這個時候走了出來,往兩位衙差的手裡一人塞了五百錢銀子。
“勞煩兩位大老遠過來報信,拿去打酒吃吧!”
兩人這才歡喜了些,又說了些賀喜的話這才離去。
只是心裡卻難免有些不屑,想的是這位沈秀才也太冷情了些,庶務全然不懂,難怪一輩子都只能是秀才,連個師爺的位置都謀不到。
不過人家運氣好,生了個好女兒,他們也不敢放肆。
Wωω▲ тт kán▲ C O 兩位官差一走,沈家院子裡立即便炸了,熱情的村民將夫妻二人圍着,嘰嘰喳喳地交談着,幾乎都是恭維的話。
“楊二孃,恭喜恭喜啊,你們家現在可是出了個秀女,現在整個縣裡都知道這件事了,你們啊,就等着享福吧!”
出了一個秀女,不管能不能選上,沈溪這輩子肯定是不愁嫁了。哪怕是她的幾個兄弟姐妹,姻緣也比其他人好說,可謂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打小就覺得沈溪這孩子是個不一樣的,哎喲,我說不來那些文縐縐的話,反正看着就是像個小仙女似的。別的丫頭都在玩泥巴扯花花草草的,就她一個個安安靜靜的做針線,樣子還好看!”
“可不是麼,你說咱們村裡這些個丫頭,哪個不是曬的黑不溜秋長得瘦垮垮的?也就沈溪這丫頭從小就白白淨淨的,皮膚嫩嫩的,她小時候我還掐過呢。”
“還是你們兩口子有眼光,捨得下本錢。你看我就說嘛,爲何捨得在沈溪身上花費那麼多?現在全拿回來了吧?只不過花出去的是針,回報卻是棒槌!喲,我剛剛瞧得真真的,兩位官差給的那銀子可不少吧……”
銀子確實是給了的,但不多,統共二十兩,且只民間秀女有,是朝廷歷來的規矩,目的是讓民間秀女抓緊時間做身像樣的衣裳,置辦一兩樣首飾,萬不可丟了皇家的臉。
像縣裡州里的官家秀女就沒有,因爲人家不缺。
對此,不管好的壞的,沈秀才和楊氏一一應付着,虛虛說了幾句話,又招待衆人喝茶喝水,如此鬧了足足大半個時辰,好不容易纔把熱情的村民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