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客秋在侯府客房裡沈睡未醒。窗外即是草木蔥蘢的後花園,可賞四季繁花,可聽雨打芭蕉,可推窗望月,清幽安謐,好得不能再好,未出閣時的寧琤嫉妒得眼紅,戲稱“好得能給懷璟小子做洞房了”。寧懷璟的新媳婦至今連衣角都沒見一片,卻叫徐客秋白白住了這麼些年,來去自如得比自己家還隨意。
一晌貪歡,隔天的頭痛是在所難免。寧懷璟破門而入,看到的正是在牀上輾轉反側不得安穩的徐客秋。
錦被大半被踢在地上,只有一角還死死讓他抱在懷裡。雪白的裡衣鬆鬆垮垮拉開了大半,纖細雪白的脖子上星星點點的紅,大大咧咧地一路蔓延到胸口以下。明明是不能喝酒的人,每回醉酒必要起一身疹子,他還敢那樣鯨吞虎吸般不要命地灌,這是在做給誰看……
捋起他寬大的衣袖,確如問秋所言,小臂上三道抓痕紅得觸目驚心。寧懷璟惱恨,若知是這樣,當初哪怕被他罵個狗血淋頭也該厚著臉皮掀來看一看。
深紅色的傷口上零零散散沾著些白粉,一看便知是自己潦草敷上的,想必連醫館都沒去,藥粉也不知是哪個混賬給的,非但不見好,傷口都潰爛了,滲出黃黃的膿水。
寧懷璟想一口咬死他,小時候不懂事,怎麼到大了還是什麼都不肯說!
也不怕弄醒了徐客秋,徑自抓著徐客秋的肩膀翻過他的身,寧懷璟抓著衣領就往下扯。“嘶啦──一”聲響,徐客秋哪怕是睡死的豬也被他折騰醒。
“你幹什麼?”頭痛欲裂,又被他莫名按在牀上,徐小公子的脾氣也不好,惱火地一瞪眼,掙扎著就要起來,“寧懷璟,你發什麼瘋?”
起先就不該帶他出去鬼混,什麼都沒學會,罵人學了個十成十,小野貓嘴裡不乾不淨吐出一串字眼還不帶重樣的。
寧懷璟就是不肯開口,盯著他光裸的背快把脣咬破。
“寧懷璟!小爺跟你說話呢!你裝什麼死人!”徐客秋扭過脖子衝他沒好氣地大喊,不知是酒氣沒退還是氣的,臉上又是一片鮮豔的紅。無奈寧懷璟按得緊,手勁大得像是要把他的肩骨揉碎,徐客秋強自掙扎卻始終拗不過,兀自大罵不休,“寧懷璟,小爺哪裡礙你眼了?要痛死我是不是?”
一掌猛地按向蛛網般縱橫交錯將整個背部縛住的傷痕。很好,背上夠不著,所幸連藥粉都不敷了。指上未乾的血跡和背上滲出的血水混到一起,著實慘不忍睹。
徐客秋猝不及防,頓時一聲慘叫,頭頸猛地向後仰到極致又頹然落下,哀哀俯在牀上不住吸氣,疼得眼眶不禁紅了一圈。
寧懷璟的眉頭皺得不能再緊,牙關一錯,脣邊又綻一抹紅。
“你現下知道疼了?”手還按在他背上,卻放輕了不少。一字一字像是從牙關裡蹦出來的,“你先前怎麼不喊疼?嗯?喝花酒你倒有力氣?抱花娘你倒有精神!”
滿腔怒氣鬱結不得發泄,寧懷璟氣得不知話該從何說起:“那歌譜……你是不是要瞞我一輩子?”
恨他不肯坦誠相告,也恨自己居然也不曾察覺。
心知他必然是知曉了實情,徐客秋索性閉上眼睛不說話。額際“嗡嗡”作響,漲得要把腦袋撐開,四肢百骸散了架似的,沈得擡一根手指頭都覺困難,背上方纔一陣劇痛,險險要暈厥過去。
“你……”寧懷璟原本就不是刑部大堂上提刑問審的刑官,自言自語斥了幾句不見迴應,便虎著臉不知要如何往下說。又見他始終垂著頭把臉埋在枕間,探手一模,居然在眼角邊沾到了些許溼意,頓時心頭一軟,又是惱怒又是疼惜,百味雜陳。
“我……我去給你找些藥。”平日裡窩囊慣了,真正硬氣起來也撐不了多久。
回來時,手裡多了個精緻的小托盤,上頭瓶瓶罐罐好幾樣。
徐客秋還趴在牀上沒有動,裡衣剛纔被寧懷璟扯下了,隨意地搭在腰間,背上的傷就這麼大大咧咧地露著。聽聞寧懷璟的腳步聲,徐客秋也不回頭,咬著脣不肯說話。
“我在酒樓聽寒秋和問秋說的。”從前被他這樣冷落的情況多了去了,寧懷璟也習慣了,一邊替他抹藥,一邊自顧自沒話找話,“我也沒想到你……爲了我,不值。”
底下的人掙動了一下,隨即把臉埋得更深,卻沒開口。
“有些疼,忍忍就過去了。”寧懷璟輕輕拍著瓶口讓藥粉均勻地灑在傷口上,頓了頓,接著說道,“等等我就去春風得意樓把東西贖回來,以後……以後再也別這樣了。”
一口氣嘆得悠長,指腹下凹凸不平血肉模糊,寧懷璟道:“寒秋和問秋……我教訓了他們一通。”
徐客秋不吭聲,他也不在意,絮絮往下說,說到哪兒算哪兒:“幸虧沒叫你去騎馬,否則,你又要硬撐。”
“春風得意樓也別去了,知道有傷還喝酒,你說你……”
“藥粉是找誰拿的?我找他去,知道了也不來告訴我,小爺掐不死他!”
徐客秋一直不作聲,寧懷璟的指尖由下而上慢慢摸到他後頸又徐徐往下:“客秋,除了這一回,徐家已經沒什麼人能欺負你了,你爲什麼還來這兒住?”
有些事,心裡知道是一回事,正大光明地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徐客秋緩緩擡起臉,側過頭來看他,目光卻只落在他繡著旭日東昇圖樣的衣襬上:“寧懷璟,你又爲什麼總讓我住下?”
寧懷璟沒有回答,接著問道:“客秋,我送你的那套文房四寶你還留著?”
徐客秋說:“寧懷璟,以前你幹什麼總找人去教訓寒秋和問秋?”
寧懷璟笑了笑,道:“從前我還喜歡過翠雲樓的如姬,碧雲軒的小荷,霓雲院的紫霞,你一邊罵我,一邊替我撮合。”
“哼,我說我喜歡小桃,你隔天就替我送了她一雙金鐲。”
“客秋,你明明不喜喝酒,別爲了陪我就說喜歡。”
“寧懷璟,你就那麼愛嚼豆皮?”
“爲什麼不再與我同牀?”
“是你不願意!”
“是你夜間不得安眠!”
徐客秋怔住了,用牙狠狠碾了一遭嘴脣,又把頭埋到了枕頭裡:“寧懷璟,不許你再問。”
說話該點到爲止,再往深裡說就過分了。
房裡只聽得寧懷璟“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不自覺又牢牢抓住了徐客秋的肩,像是這樣就可以留住他整個人,終於忍不住問出口:“何必呢?”
“你知道我爲什麼。”徐客秋悶悶地答,有些賭氣的意思,聲音都陷進枕頭裡。
都成了這樣還鬧彆扭打啞謎!“啪”一聲把瓶子扔地上,一簇心火“蹭蹭”往上躥,寧懷璟好容易壓下的脾氣又冒起來:“我不知道!”
伸手捉著他的下巴用力把徐客秋的臉扭過來,無視他痛得打結的眉頭,寧懷璟只感覺胸口脹痛難忍,那顆“砰砰”跳動的心鼓譟得像是要破胸而出:“徐客秋,你明明喜歡我,你也明明知道我喜歡你!”
“你胡說什麼!”徐客秋的眼圈還紅著,努力掙脫了他的禁錮,吼聲大得似要撕裂了喉頭,嘴脣卻在發顫,音調也是抖的,“寧懷璟,我只當你是醉話。”
“你知道我是不是醉話!”你知道我爲什麼總是讓你來住,你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歡玉飄飄,你知道我爲什麼說喜歡嚼豆皮,你更知道我爲什麼不願和你同牀!
寧懷璟的眼睛也是血紅血紅的,眸裡含著水光,彷彿能劃出血珠子來。他執拗地要徐客秋看著他,一貫從容瀟灑的小侯爺從未如此陰沈。
“笨蛋!”像是放棄了似的,徐客秋緊緊繃起的身體忽然軟了下來,垂著頭低低笑開,笑寧懷璟的傻,“你以爲你說出來又能怎樣?”
“是,我喜歡你,我也知道你喜歡我。然後呢?寧懷璟,你能娶我還是能嫁我?還是我們一起住到山裡頭去再也不見人?你有忠靖侯府上上下下一家老小,我還有我娘。一天兩天還好,十年、二十年呢?”
“你說出來幹什麼?不說出來,我們還是摯友,是知己,是好兄弟。說出來了,我們就可能什麼都不是了。”
他額上出了汗,溼嗒嗒沾著幾縷髮絲,雪白的臉因疼痛隱隱泛出了些淡淡的青,越發顯得瘦弱,只有脣被咬得鮮紅,抹了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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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有一日,你我各結親,一妻二妾三四兒女,五六年間,滄海桑田,歷歷過往七八皆成舊夢,剩餘二三不過年少輕狂,老來相憶,空作笑談。
徐客秋睜大眼睛靜靜地看著寧懷璟,烏黑的眸中泛著溼潤的光,卻始終不曾讓淚落下。
寧懷璟哽咽了:“以後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不說出來,我會後悔一輩子。”
這話很懦弱很沒出息,又會讓徐客秋大罵是“笨蛋”。不肯給他開口的機會,寧懷璟捧著他的臉重重吻上徐客秋,牙齒碰撞著牙齒,脣擠壓著脣,一徑急切地廝磨咬噬,不溫柔亦不甜蜜,痛得要落淚卻又死死不肯放開。嘴脣咬破了,綻出的血混到一起,滿嘴都是苦澀的鏽味,和著唾液一起流下喉,像是有火一路灼燒到心底。渾身上下里裡外外,無一處不覺心酸,無一處不覺刺痛,扎得一臉冰涼溼意。
你可知我爲何不願同你共枕?你可知我爲何與你同牀便寢不安眠?因爲,望著你的睡顏,我便想吻你啊。
“客秋,我們不想以後,我們就想現在!”
無望的愛情,縱使無望,可是,唯有愛過方能謂之爲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