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在1907年,還是即將到來的1908年,宋彪都已經沒有像最初剛當上東三省總督那樣繁忙,他有着越來越多的時間可供支配,以至於能在軍部的新總督府大樓裡冷靜的坐看東北亞政治局勢的風雲變幻。
他是一個真正的思考者。
從一個普通的士兵變成東三省之王,他用了三年的時間。
當他爲新的東三省構建了整體的框架,建立了新的法律體系和新的行政體系,以及新的軍事體系,他就能坐在所有人的頂峰之上,俯視着整個東三省的渺小。
在東三省的這個天地裡,已經沒有人能凌駕在他之上,而他大體上是使用了39個人和21個組織機構,完整的操控着東三省的一切軍政、財經、產業大權。
這些人都是最聰明的人,每個人都有比他強的一面,絕大多數的人都比他聰明博學,這裡面也沒有多少人能算是他的朋友,但他就是如此領導着的每一個人。
或者說,他在東三省推行的是一種開明的專制,他根本不需要憲政,不需要立憲,不需要諮議局,而他實際上又是用諮議局這種方式治理東三省。
不管是每週的新軍例會,還是每個月的東三省新政例會,或者是一年一度的遠東財團年會,他永遠都像是雲層之上的那個人,冷漠的觀摩下面的人在那裡討論各種事務。做出決策,付諸實施和努力。
沒有任何問題會真正的引起他的關注。讓他考慮去親自辦理。
在絕大多數的時間,他所要做的只是在最終的批准令上輕盈簽署上自己之名。現在,他更多的使用“宋治中”、“宋震旦”這樣的名字,這是因爲每天的《東北日報》社論都是他的智囊團隊在撰寫,所用的就是“宋治中”的筆名,而在中華革命會內部,他則是秘密的使用“震旦”這個名字。
他很冷靜。也變得很少說話。
正因爲如此,每個人都更加的畏敬和害怕他。
如果你要帶領幾百個人,甚至是幾千個人向前發展,你只需要讓別人喜歡你即可。但如果是要帶領幾千萬人向前發展,你就必須讓別人畏敬你,既要害怕你,也要敬重你,更要景仰你。
所以,《東北日報》的社評一貫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每天一篇關於社會、國家、地區、民族、國際、文化、經濟、軍事、治安之類題目的評論,大體就能讓那些閱讀報紙的人找到國家和民族的方向感。
宋彪正在努力的讓“宋治中”變成一盞明燈,照亮中國人前進的方向,雖然“宋治中”更應該說是一個秘書局內部所有人的集體智慧,但他必須很不客氣的將這些成績和智慧都納入自己的名下。
這段時間裡。宋彪喜歡閱讀,喜歡思考,他有很多時間閱讀,也有很多時間思考,他可以將時間花在閱讀《三國志》上,也可以花在閱讀《戰爭藝術概論》上,還可以花在英文原版的《富國論》上。
他就在新的總督府裡閱讀和思考,生活和戀愛。
這是一棟新的東三省總督府,位於俗稱八家子的地方。也是東北新軍東陵軍部的最西側地段,相距奉天城的巡撫衙門和盛京行宮有八里路,南側是瀋陽新區的各國領事館和外國僑民公區,北側是東三省軍工業重地,東側則是新軍軍部和機關總部。
這是很漂亮的總督府,因爲請了德國建築設計師馬爾克參加設計工作,整棟總督府有着明顯的中西合璧的特殊建築風格,整個總督府採取了東方園林式的佈局,佔地三十畝,整體坐北朝南,分成機關區、生活區兩個區域,主體大樓採用大量的花崗岩爲建築材料和裝飾,大樓頂部採取傳統飛檐和塔樓結構。
主樓兩側設有副樓,東側副樓爲政務系統的辦公區,新政系統的財政廳、學政廳、警察廳等分別都位於此處辦公,西側副樓爲軍務系統的辦公區,主樓內部也按照東西原則,東側爲秘書局、新政局、調研局等內部局辦公處,而西側則是軍部秘書處、情報處、政治處、參謀三處、德國顧問處。
參謀一處、參謀二處、後勤處、法俄顧問處等則繼續保留在軍部機關總部,而位於總督府的軍事機構則統稱爲軍部機關二部,兩個機關部相距一公里遠。
搬遷到新的總督府已經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宋彪這段時間裡還是有一些不適應,他一貫是堅持能不進口就不進口的人,雖然安裝了地板,所有木地板都是本地的紅松木製造的,因爲趕工期,木板都是加工好之後直接用機器烘乾,房間裡至今還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
電燈的質量不太好,短短一個月裡換了三個燈泡,這是瀋陽電燈廠的第一批國產貨,宋彪也就只能忍着,儘可能還是用自然光比較安全。
電話是瀋陽新區的法資企業生產的,總體還不錯,爲了鼓勵本地產業,總督府全部都用了這批“吉寶亨”牌的銅柄木殼電話,只要是能看到的地方,已經儘可能都使用了東三省本地產品。
爲此,宋彪在剛搬遷進來的時候還迫不及待的用“宋治中”筆名發了一篇社論,積極讚美此事,現在則多少有點尷尬,比如說辦公室的門鎖防盜能力太強,連本廠配發的鑰匙都經常打不開。
宋彪的辦公室還好,秘書局那邊六道門中有兩個鎖經常出問題,全總督府申報出來的大約要換四十多個門鎖。
怎麼辦呢?
現在就這麼個情況,工業剛開始的階段總是如此。好在紡織業、農產品加工業這些產業都能很容易的發展起來,小五金也沒有問題。機械鎖、鐵鎖、電燈、電話就真的需要點時間慢慢發展,設備大體都是進口的。關鍵是工人需要更多的經驗。
宋彪相信在未來的幾年裡,這些都會漸漸的不是問題。
此時,他正坐在辦公室裡看着秘書局爲明天準備的新社評,題目是《新論“隆禮尊賢”》,這個題目是從德國考察回國的章炳麟提出來的,最近十幾篇社評也都是章炳麟主筆代寫。
此次的新社評《新論“隆禮尊賢”》就是章炳麟反思過去的“隆禮尊賢”。提倡新式和新時代的“隆禮尊賢”,也就是他說的無比重視教育,他認爲“禮”和“賢”都是教育的一部分,“禮”和“賢”都是人文素質教育。提高民族的法治、禮儀、廉恥、道德、自然教育。
爲此,他又提倡新禮和新賢,推行新式教育,宣揚新的人文素質教育,效法德國。
宋彪將這篇文章看了一遍,雖然有些觀點不能讓他完全滿意,但從整體上而言,絕對是一篇好社論,可以讓人恍然驚醒。
宋彪也重視教育,他只是覺得章炳麟所提倡的全力推行大學教育有點過於拔高。中國現在確實缺大學人才,但也更缺中專類型的運用人才。
在和新上任的學政廳廳長陳寶琛談及教育問題,宋彪就很現實的說過,東三省目前的教育重心就是兩個事情,一是塾師制度的繼續推行和優化,二是中專教育的普及化,如果東三省每年通過塾師教育推出幾十萬名識字讀書的青少年,再通過大量的中專學校培育幾十萬中等專科人才,東三省工商業發展就會擁有充足的人力資源。
當然。不能因此就說章炳麟的觀點不對。
宋彪將整篇文章前後看了三遍,還是不確定能否發出這篇社論,考慮了一段時間後,他最後在文稿的結尾空白區域寫了一百多字的修改建議,希望章炳麟在社論中增加一個“但是”。
他的意思很簡單,推行大學教育,隆禮尊賢是必須的,“但是”東三省現在同樣更需要普及教育,從全面提高民族的素質,需要普及的中小學教育和專科教育,其次纔是代表民族之巔的精英教育。
邊想邊寫,宋彪在末尾增加了一個脊柱論和頭腦論,說“普及教育是要培養民族的脊柱和四肢”,“大學教育是要培養民族的頭腦和靈魂”,兩種教育都要辦好,兩種教育和尊重教育、尊重師範、尊重塾師都是新“隆禮尊賢”之根本。
想了想這些事,增加了自己的修改意見後,宋彪就將這份社論稿重新放回去,等着秘書局中午自己派人來收回去,章炳麟自己也可以過來拿稿子,甚至是和宋彪談論十五分鐘。
雖然現在的時間已經很空閒,宋彪完全可以拿出幾個小時和別人商量事情,可他的規矩還是一如既往,會談最多15分鐘結束,要求每個人想清楚要談什麼問題,如何精簡的表達意見之後再來見他,不要進來之後羅裡羅嗦半天都找不到重點。
門外匆匆有人走近敲門,隨即,舒方德打開門走進來,和宋彪敬禮彙報道:“軍座,京師張之洞大人急電。”
“哦!”
宋彪並不是很在意的看了舒方德一眼,接過電報簿翻看,隨着保密制度的完善,現在連舒方德也不準翻看這些電報,除非繼續發回秘書處。
此時的張之洞已經到了京師充體仁閣大學士、補授軍機大臣,辦理學部事務,實際上是被剝離了湖廣總督的軍政大權,同樣一起被勒令調入京師擔任軍機大臣的還有袁世凱。
奉天巡撫蔭昌據說要被調入京師擔任陸軍部大臣,統管和籌辦三十六鎮新軍,不知道是真是假。
宋彪和張之洞之間的來往一直是非常密切的,兩人還一起倡導興辦了新政強國會,包括袁世凱在內的很多地方督撫大吏都在新政強國會中,大家有意借這個平臺“無聲”抵抗清政府試圖削弱各地總督加強中央集權的態勢。
可惜胳膊擰不過大腿,張之洞、袁世凱這兩位聲望太高。高到清政府已經難以控制的督撫都被高升軍機大臣,剝奪了軍權。清政府倒是也想調宋彪入京,1907年11月因簽署《韓清通商續增條約》成功。加封其爲協辦大學士,這個月又補授大學士之銜,擺明是有上調宋彪入京的架勢。
滿清朝廷調張之洞進京是不用多加考慮的,調袁世凱進京則是袁世凱自己爲了避禍,主動退讓的結果,隨着滿漢之爭在清末開始變得愈加劇烈。以及袁世凱實權越來越大,滿人之中提議殺袁世凱的人很多,特別是以宗室滿人爲主,袁世凱不得不退讓。
滿人之中要殺宋彪的更多了。不僅滿人要殺,漢人大吏中喊着要殺宋彪的也很多,而且罪名極多,不蓄髮留辮就是首條死罪,因爲不僅宋彪不留辮,按照東北新軍的軍容紀律,全軍所有尉官及校官都一律不準留辮,士兵則自行決定,基本是有1/3的士兵不留辮子。
趙爾巽一派就從來沒有停止過要“殺宋彪,誅國賊”這樣的吶喊。在新的財政部大臣的位置上,趙爾巽更是操控大清銀行屢屢以各種藉口查封關東貨幣,阻止關東貨幣在直隸地區的流通,以至於這段時間又鬧出奉票風波之事。
宋彪根本不講這些事情當一回事,他甚至以宋治中的筆名發表了一篇《欲殺之罪,滿漢之爭》的社評,結果惹的更多滿人漢臣要殺宋彪,以避免藩亂,可滿清朝廷中樞和慈禧肯定是驚出一身冷汗。正好宋彪剛處理東三省浪人事件,朝廷急忙發旨嘉獎安撫宋彪。
滿清現在就是一窩子欺軟怕硬的滿人想要繼續保持一萬年的滿人皇室統治,而且是一窩子的窩囊廢,喊起來比誰都兇狠,辦起事來比誰都糊塗,怕起來比誰都軟弱。
宋彪手握十萬重兵,雄踞關東,還怕滿清那幫孫子?
慈禧真要現在就敢強行調他入京,他就直接帶着十萬大軍入京,看看是他東北新軍先死光,還是滿人全部先死光?
正是在這樣的局勢之下,張之洞和宋彪的關係又極其特殊,進入京師之後一直充當滿清朝廷和宋彪之間的和事佬,給雙方調停勸說。
宋彪將張之洞的電報打開一看,見上面只有“必當留任”四字,堪稱是言簡意賅,告訴宋彪別想那些事了,雖然這段時間各種聲音都很吵鬧,京師內部爭論極多,都說要調你入京師,如果你不來就說明你要造反,要提前剿滅你,可朝廷內部爭論下來的結論很簡單,就是繼續請你當東三省總督。
張之洞和宋彪的關係其實是真的很不錯,他在湖廣那邊財政緊張,爲了興辦鐵路又借了很多外債,貼補不了漢陽鐵廠和湖北紗麻絲布四局,這就一併都低價轉讓給了宋彪的遠東財團商辦。
武漢後來之所以能成爲華中紡織業中心,和張之洞在武漢興辦的有很大的關係,投資很多,興辦至今也有二十年的時間了,根基很不錯,而且是開啓先河的大量用女工。
遠東財團拿下了湖北紗麻絲布四局之後,也繼續採用了和美資合股的方式投資興辦武昌紡織總公司,因爲遠東財團在經營漢冶萍公司和武昌紡織總公司都採取了同外商合股經營的手段,結果還讓張之洞承擔了不少壓力,張之洞也都忍了下來。
張之洞後來回電給宋彪,大意是說“你比我厲害,你能控制住那些洋人,而我卻被洋人騙的很慘,漢陽鐵廠和粵漢鐵路都吃了大虧,所以,在國內搞新政就得靠你這樣的人,至於別人對我的非議,我也不在乎,蓋棺總有定論,我問心無愧”。
還有很多事也可以說明宋彪和張之洞關係確實很特別,比如說在日知會的問題上,張之洞就聽了宋彪的勸說,將抓到的這些革命黨人都放掉了,暗中將他們送到漢口租界,打發他們去了上海。
張之洞其實是個很高明的人,他比誰都知道大清國實際上撐不了多久,長則三四十年,短則十幾年,而且最終是滅亡在滿漢之爭的問題上,所以,他就上書朝廷徹底廢除各種滿漢之別,滿人和漢人一樣。
張之洞是拳拳之心忠於朝廷,希望清政府能夠接納他的意見。說不定還能將大清國的國運延續下去,滿人可不這麼想。他們就覺得張之洞也要反了,原來東南互保的舊賬就沒有和你算清楚。你現在又要搞光我們滿人的所有福利。
難道你張之洞真覺得我們滿人好欺負?
於是乎,張之洞就被調入京師,廢除了軍政大權,被派過去管理新學之事,以作懲戒。
收拾了張之洞和袁世凱,滿人得意洋洋。又要來收拾宋彪了,說是隻要再將宋彪調入京師,大清則安矣,結果碰壁了。碰的一頭是血。
這裡面也是有很多亂七八糟的事,反正宋彪很生氣的差一點下令全軍強行剪辮子,坐等滿人領軍來收復東三省。
宋彪一點都不幸苦,他只是下令全軍戒嚴整頓,滿人也不幸苦,他們還真以爲宋彪好對付,真正辛苦的是蔭昌和張之洞,等蔭昌親自赴京敘職,順道告訴京師的滿人們——東北新軍已經全軍戒嚴了,俄國毛子的軍火一整列接着一整列的往奉天運。跪求你們別再折騰了,滿人這才知道什麼叫害怕。
慶親王奕劻一貫是軟弱無能的主,他就真的說了一句實話——朝廷當以“安奉軍而不亂”爲上策。
這些事說起來很搞笑,其實也很可憐,中國在最後的這樣一個大朝代裡,已經淪落到了如此的地步,還有什麼希望可言嗎?
宋彪收到張之洞的這封回電之後,心裡只能感嘆一聲,也談不上高興。更談不上失望,他就在電報上批了“閱”字,將電報簿交還給舒方德道:“回電就是一個‘謝’字吧。”
舒方德默默頓首,道:“是。軍座,全軍還用繼續戒嚴嗎?”
宋彪想了想,道:“不用繼續戒嚴,讓醫務處發令,對於剪掉辮子的士兵以便於衛生工作的名義一律獎勵兩銀圓。錢不多,就是一種意思,讓將士們自己去衡量吧,如果全軍能有一半的士兵減去辮子,那就再讓參謀二處重新整理軍容規定,命令全軍將士的頭髮不得長於一寸,士兵退役一律補發三銀圓的蓄辮費用。”
舒方德點頭,又問道:“軍座,要不要通過新華會整頓此事,暗中讓大量的士兵剪辮子,造成既成事實?”
宋彪權衡一番,感覺滿清現在對他已經基本處於無語的狀態,只要他不造反,大概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便道:“可以這麼辦。”
舒方德這纔再次頓首,收起電報簿離開了宋彪的辦公室。
對於剪辮子這種事,宋彪一直不想辦的太狗血,確實也沒有必要,新華會是新軍內部的光復會機構,已經建立完善的體系,作爲另外一種控制新軍的政治機構而存在,其實,新華會的管理處就是新軍軍部政治處,每個排的輔導員都擔任新華會支部組長負責政治教育。
也可以說,新華會是在東北新軍這兩年的發展過程之中同步壯大,東北新軍不停的擴張,擴張到今天就秘密的轉變成了光復革命的武裝,而宋彪也就成了光復革命的政治、理論和精神領袖。
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過程。
有沒有人泄密呢?
肯定有的。
12萬人的部隊和分佈在整個東北新軍、警務、巡防民兵系統的6.3萬名新華會、光復會的會員之中難道就沒有親滿派,就沒有告密分子嗎?
肯定有的。
關鍵在於三位巡撫和各地知府、知州的知而不敢報,因爲報上去就是捅破天的大事,哪怕清政府也已經知道了,誰敢動?誰敢說我知道“治中先生”就是宋彪!!誰敢說東三省到處都是光復黨!!!
也許清政府寧可宋彪在東三省劃省自立爲王,也不希望宋彪直接率兵入關。
事態發展到這一步,哪怕是如張之洞這樣的洞悉人士也不過是希望拖一天是一天,拖一年是一年,或者寄希望於“之中”先生迷途知返。
還是那句話,如果宋彪真的要揮師入關,他未必能坐上皇帝的寶座,可清王朝的滅亡卻已經是板上釘釘之事。
宋彪只是繼續在等,等待局勢更有利於他的那一天。
他每多等一天,局勢就更利於他一天,關內百姓就多苦一天,關外百姓則一如既往的生活在很不錯的環境中,雖然這種很不錯也只是相對關內而言,至少關東百姓收入更高,工作機會更多,糧米油鹽煤柴的價格都算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