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水燕霏只見過幾面,並不熟悉,甚至在荒原上還發生過激烈的衝突,尤其是因爲雲正銘,兩個人更不可能成爲朋友。
他本來可以不理會她,但不知道爲什麼,卻在很認真地解釋張楚楚身上的病。
水燕霏輕聲問道:“她現在那病又犯了?”
秦傑沒有隱瞞,說道:“是的。”
水燕霏看着他的眼睛,問道:“你來太虛觀,便是想讓歧山老道替她治病?”
“不錯。”
水燕霏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變化,有些惘然問道:“齋主都治不好?”
“是的。”
水燕霏輕輕搓着小黃花細弱的花莖,輕聲說道:“何奶奶正在午休,我呆着無聊所以四處走走,遇着你便說幾句話,卻沒想到你願意回答我。”
秦傑看着她說道:“都說你愛花如癡,所以我想看看你對張楚楚的病有沒有什麼辦法。”
正所謂病急亂投醫,他哪裡顧得了這麼多。
水燕霏淡淡一笑,說道:“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交情,甚至還有些仇怨。在這種情況下,你居然肯求我,看來她對你真是很重要的人。”
“每個人都有對自己很重要的人。”
“是的,比如雲正銘對於我。”水燕霏看着秦傑的眼睛,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神情漠然說道:“齋主都治不好她的病,你以爲歧山老道真的能治好?一想到你會眼睜睜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去,對我來說這真是最美好的事情。”
秦傑沒有因爲她的話而動怒,看着她平靜說道:“就因爲你這句話,如果張楚楚的病真的治不好,我會殺了何伊,還有你的父親,以及世間所有對你有一絲意義的人,然後最後殺了你替張楚楚殉葬。”
水燕霏神情微寒,卻沒有什麼懼色,淡然說道:“那你首先要活着離開瓦山。”
“世上沒有什麼地方能留下我。”
水燕霏神情微異,看着他問道:“你真的不怕?”
“我需要怕什麼?”
“你殺死了道石大師,難道不怕太虛觀的道士把你鎮壓千年?”
“如果太虛觀有這個膽子,清夢齋早就不存在了。
水燕霏忽然微微一笑,說道:“可如果真如傳聞中那樣,你就是冥王之子,那麼我相信,不管是道宗還是道門,都會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你。”
“原來這就是你想恐嚇我的事情,可惜我並不是,你們說我是,也沒有證據。”秦傑看着她說道:“而且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雲正銘前些日子在紅蓮觀前又敗在了我的手中,他說他纔是冥王之子。”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禪院裡走去。
聽到雲正銘的名字,水燕霏的神情便變得有些奇怪,她看着秦傑逐漸走遠的背影,眼睛裡沒有任何情緒,手指卻微微用力,掐斷了花莖。
那朵可憐的小黃花,落在了她的腳下。
秦傑把張楚楚從牀上扶起,喂她喝完藥,然後用逆天氣感知了一下她身體的情況,確認在紅蓮觀前中的毒基本上已經無事,那道陰寒氣息似乎被李彤的神輝暫時鎮壓住,處於蟄伏狀態,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發作。
他知道這並不是太好的事情,因爲那道陰寒氣息蟄伏的時間越長,一旦發作時,便越恐怖,而如果強行鎮壓,一次會比一次困難,上一次已經動用瞭如今已經是副董事長的李彤,下一次難道要上董事會?
所以他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太虛觀裡,寄託在那位被宣稱有求必應的歧山老道身上,此時想着在虎躍澗處,因爲情緒焦慮而對太虛觀裡的道士那般強硬,他不禁有些後怕,哪有治病之前便對大夫喊打喊殺的道理?
“這是什麼?”張楚楚看着手中小小的錦囊,疑惑問道。
“老師留給我的東西,在魔宗山門裡用了一個,還剩一個始終沒用,你帶在身上,呆會兒如果出現什麼問題,你在心裡告訴我。”
行出道院,上了黑色悍馬,向山間行不過片刻,便看到崖林間有座古亭。
這座亭子在秋風中並不肅殺孤清,因爲太過高大,足足有普通三層樓高,巨樑飛檐,在紅黃樹葉間自巍然不動,看着很有幾分氣勢。
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便在這間亭子裡。
觀海道士帶領衆人來到秋亭前,便停下了腳步。因爲虎躍澗前的亂柯局等於是取消了,所以場間的修行者還是很多,只是沒有人敢大聲說話。
道輦距離秋亭還有十餘丈的地方停下,帷布里那位太虛觀戒律院首座依然沉默不語,但暗中不知有多少目光在偷偷打量他。
秦傑在澗旁說他和張楚楚如果沒有過,那麼別的人便不能過,這位太虛觀道士竟似乎真的按此行事。
不知是不是因爲這個緣故,道輦下的何伊,望向黑色悍馬的目光愈發怨毒,而水燕霏的神情卻還是那麼漠然木訥。
秋亭裡有位老道,想必便是由他主持第二局棋。
這名老道穿着一身素布製成的道袍,滿臉皺紋極深,密密匝匝如懸着果實的秋枝般耷拉下來,似乎比虎躍澗旁那名黃衣老道還要老很多。
亭中老道先是對着遠處的道輦遙遙一禮。
隱隱看到道輦裡的道士身影微微前傾,似在鄭重回禮。
老道又望向亭下那輛黑色悍馬,說道:“光明之女與清夢齋八先生降臨瓦山,老觀舊亭備感榮幸。”
秦傑不知這老道身份與輩份,想着先前的自省,回了一禮。
老道又道:“丐幫何伊、劍閣程先生,王雨珊水燕霏俱至,又有南晉貴人大駕光臨瓦山多年未有此等盛景,令人好生感慨。”
這位老道言語裡說着感慨實際上聲音淡漠機械,只是如同點名一般,把來到瓦山的這些大人物報了一遍,哪有什麼感慨的感覺,想必所說榮幸也只是客套。
客套完畢,便進入了正題。
那位老道也不多言,在秋亭一角靜靜坐下。
他的身前有一方極大的木製棋盤。
棋盤對面擱着一個木叉又有一道帷布從亭上直懸到地面。
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向來都是對弈那個木叉看形制,應該是用來往大棋盤上落子,那道帷布看着極厚,又是用來做什麼的呢?
老道已經做好了對弈的準備,用動作發出了邀請。
秋亭外的人們卻依然安靜無比沒有誰向亭中走去。
人們都很想能夠通過對弈的考驗,登上瓦山山頂。
要知道山頂的最後一盤棋,極有可能是由歧山老道親自主持,那麼就算不能成爲被大師選中的有緣人,能夠與大師手談一局,那也是極大的造化。
之所以這時候沒有誰向亭中走去不是因爲他們不想進行一番嘗試努力,而是因爲那輛黑色悍馬裡的人還沒有開口說話。
就算他們想要去與那位老道下棋,也不可能搶在那位的前面。
黑色悍馬緩緩再動,一直駛到秋亭石階之前才停下。
那名蒼老的道士看着這輛黑色悍馬,忽然眼中閃過一道異彩,聲音卻依然平淡如水,緩聲說道:“聽聞先前在虎躍澗旁光明之女以天算之能令我那不成才的師弟慘敗而歸,想來在棋枰之上妙詣非凡。”
聽着這話,秦傑心想太虛觀果然棋風極盛,哪怕是修行到心如止水的隱居長老,也不肯在這方面認輸想必稍後定是一場苦戰,不由微感憂慮。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亭中那位老道微微一頓後,緩聲說道:“能算透天機,何須還來算枰上玄機?八先生,你可帶着光明之女自行上山。”
秦傑微微一怔,回頭對悍馬裡說了兩句。
不知張楚楚在車裡說了些什麼,他搖了搖頭,然後轉身說道:“我來瓦山求醫問藥,自然要遵守拜山的規矩,這局棋總還是要下的。”
聽着這話,秋亭旁的修行者們大感震驚,心想在虎躍澗旁,你那般強硬試圖闖山,眼裡哪有規矩二字,結果這時候卻要守規矩?
觀海道士也是好生不解,怔怔看着秦傑,太虛觀住持更是心生不滿,暗道如此前倨後恭,真是豈有此理,你把我道宗清靜地當成什麼了?
秦傑自然清楚人們的反應,只不過他也沒有辦法,因爲先前張楚楚說她很想下這盤棋,甚至她還想着稍後去到山頂,還要與歧山老道下第三盤棋。
如果換作以往,秦傑肯定不會理會她的想法,直接讓黑車離開秋亭直上山頂,然而現在不同,他明確知道小姑娘的心意,既然精神還能撐得住,那便下吧,只要她高興,無論這局棋是輸是贏,都無所謂。
山勢漸高,秋風漸寒,他從車廂裡取出自己的清夢齋冬服,把張楚楚罩了進去,半抱着走進秋亭,望着老道,說道:“她身子有些虛弱,大師不要見怪。”
“病人便應治病,何必非要來弄此一局?”
“病人總有多吃兩塊糖的權利,我沒辦法。”
老道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就像被風拂動的林梢一般微微顫抖,說道:“我這一生修清靜無爲,卻無法擺脫勝負之心,其實我也一直很想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