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黯然說道:“如果那病治不好怎麼辦?”
齋主轉身看着他說道:“如果那病治不好,你小師弟會很傷心,所以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便要用百倍努力去做,而且,她本就不應該得病。”
“道門那邊呢?”大師兄說道:“張楚楚是神話集團的總經理繼任者,如果道門知道她患了重病,肯定也會擔心,他們應該有自己的方法治病救人。”
齋主看着自己疼愛的弟,忽然微嘲一笑,說道:“治病救人……若道門會治病救人,我現在還何必如此苦惱?有時候我在想,當我們去治病救人的時候,也許治的只是自己的病,救的是自己。”
大師兄若有所思。
齋主神情嚴肅說道:“你愛世上所有人,所以無法只愛一人,而你小師弟不同,他不愛世上任何人,只愛一人,所以在殺死楊昊宇之後,他這一生都必將心意舒暢,誰也不知將來能走到哪一步,而你卻不得不承受掙扎抉擇的痛苦,如果你不能看破這份痛苦,那麼所得必有所限。”
場間一片安靜。
很久之後,乾淨而溫和的笑容再次出現在大師兄臉上,他說道:“師父,我願意一直這樣焦慮下去,因爲不焦慮的我就不是我了。”
齋主看着他讚歎說道:“我錯了,你對世間的仁愛不涉任何教化陳規,純然發乎本心,如此又怎能限制你的將來?倒是爲師,始終還是那根在牆頭搖擺不定的野草,總想隨着風動,如今卻不知風從何處起,我不知你小師弟會遇見什麼,但我相信如果不行走,那麼便什麼都不會遇到,只要行走那麼總會遇見未來,等到他遇到也就是我們遇到真實未來的那一天,我們再來想如何做便是。可惜那個爲了一碗紅燒肉,便要和我對罵三天三夜的傢伙……早就已經死了,不然我很想問問他會如何做。”
不知何時,三師兄來到草廬,一直靜靜站在旁邊,聽着師父和師兄的對話,始終沒有開口,直到此時終於忍不住說道:“師父,雖然我聽不懂你和大師兄在說些什麼,但我想我能猜到小師叔會怎麼做。”
齋主神情微異,撫須問道:“你小師叔會如何做?”
三師兄理所當然說道:“打呀!”
齋主發現這些弟子們越來越像自己,什麼事情都說的那般理所當然,只是理在何處?
他惘然問道:“打誰?”
三師兄也很惘然,半晌後嚴肅說道:“不管是誰。”
齋主聞言大怒,斥道:“我怎麼就教出你這麼個蠻不講理的傢伙?”
三師兄一怔,心想自己拜在師父門下以來,一直謹守禮數規矩,世人皆知是講道理的人,怎麼師父卻說自己蠻不講理?
問過雖不喜,卻先自省,他長揖及地問道:“師父,上次在崖洞前議復仇二字,您曾讓我轉告大師兄,行事須斬釘截鐵,難道弟悟錯了意思?”
齋主怒道:“你大師兄性情溫和,仁念太過,所以需要以你爲鏡,學習如何直接一些,而你這傢伙性情太過直接,所以我一向教育你需要謹慎一些,結果現在呢?你都不明白是什麼事情,便要喊打喊殺,徒有小師叔之勇,卻無小師叔之智……好吧,他也確實沒有別的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然則你和你小師叔,除了勇敢比我勇敢,還能有什麼?”
三師兄講究孝悌之道,面對師父嚴厲的訓斥,按道理他不應該做任何辯白,就算要尊重道理,也要待師父氣消之後再做計較,只是此時聽師父提到自己尊敬的小師叔,不知如何辯白的話脫口便出。
“師父,記得小時候小師叔曾經對我和師兄說過一句話,如果我們只剩下勇氣,那麼勇氣便是我們所擁有的全部。”
齋主聞言一怔,忽然大笑起來,揮袖說道:“有理有理,其實這意思我對你小師弟也說過,若黑夜真的來了,反抗便是,哪裡用思考太多?”大師兄想起童年時小師叔騎着黑驢離開後山時留下的這句話,沒有像師父和師弟那般展顏而笑,而是愈發憂慮,說道:“既然終究是要反抗,爲何不在黑夜到來之前便提前做些準備?”
齋主斂了笑容,說道:“因爲我們不知道風從何處起,黑夜從何處來,那麼我們提前做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錯的,當然,我希望我們所有的猜測都是錯的,黑夜好能夠不來,”
大師兄擡頭望天,嘆息說道:“黑夜若要到來,光明應該爲着緊,爲何昊天卻始終沒有什麼反應?真不明白這天,究竟在想些什麼。”
齋主擡頭看着漆黑的天穹,說道:“看,又是我曾經說過的話,世間沒有無所不知的人。我不知道這天在想些什麼,無數年來,它一直在不斷證明這一點,那麼我們至少知道它是不可知的。”
……
世間億萬民衆早已忘記了盛典的起源和由來,冥界依然存在於他們的傳說,童年時的故事裡,然而早已變成了真正的傳說或故事,沒有人相信冥界真的存在,沒有人相信什麼冥界入侵的胡話。
在人們眼中,盛典是個祭祖飼鬼的重要節日,而那些沿街擺放的蘭花盆,穿着古服的少女,各種誘人的吃食,遊燈的習慣,是讓這個節日沒有沾染半點陰森的鬼氣,充滿了美好和迷人的意象。
太虛觀的盛典會自然是修行界的盛事,盛典本身也是世間的一次盛事,除了修行者,還有無數遊客香客和各門各派的官方使團,依循着距離的遠離,從不同城市依次出發,向着太虛觀而去。
天道盟依照舊例也派出了使團,使團的級別很高,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代表天哥巡遊世間的人,竟是堂主冼植朗。
堂主乃是天道盟四大堂主之一,在楊昊宇死後,地位愈發顯得重要。
冼植朗堂主本人也是一位傳奇人物,武道修行境界極爲普通,卻憑着精妙比的戰場指揮,而屢立戰功,不斷提升直至今日。
在崇尚武力的天道盟,四位堂主當中有三位是武道巔峰強者,冼植朗個人武力如此孱弱,卻能與另外三人並肩,僅憑這一點,便能想像此人在智謀或別的方面擁有非常驚人的能力。
如此人物,自然絕對有資格代表天道盟天巡視天下。
只是何至於讓一位堂主出面?
所以這個任命依然引起了瀋州市極大爭議,也引發了南晉諸國的極大疑慮,誰知道這位堂主沿途會看風景還是看城防,誰知道好戰的天道盟是不是又想掀起的戰爭?
直到最後,人們從某些小道消息裡確認,於龍天之所以讓冼植朗出使,主要是基於以下原因:楊昊宇死後,他曾經擔任的東北邊軍一職始終空懸無人,而天道盟西面的丐幫早已不構成任何威脅,所以冼植朗想要調往土陽城。
世人皆知,於雅雯近些年來一直在試圖拉攏這位堂主,所以這個消息直接導致了楊豆蔻的盛怒,爲了平撫妻的怒意,於龍天不得不臨時擱置調令,又爲了安撫女兒和堂主,便乾脆讓冼堂主去太虛觀遊覽散心。
於龍天此舉,簡直近乎於胡鬧,完全是在把國家大事當家務事處理,令人哭笑不得,不過卻又讓世間很多被家務事搞的焦頭爛額的男人們生出諸多同情之心,又讓那些嚮往愛情的少女們添仰慕。
隨同使團一同前往太虛觀的,還有西城夜總會的舞團。
三十年前,天道盟先帝強行把西城夜總會從北陵召至瀋州市後,西城夜總會裡的女兒們只是在後一年去過一次太虛觀參加盛典祭,此後便再也沒有出過瀋州市,時隔二十餘年,西城夜總會再次出行,也吸引了很多目光。
所有的目光都在天道盟官方使團的車隊上,沒有人注意到,在使團後方約十幾裡地外,有輛黑色的車正在官道上孤單地行駛。
那輛黑色車的車廂壁上刻着繁複難名、有若重錦的線條,看森寒的反光竟似鐵鑄一般,應該沉重到了極點。
這輛黑色悍馬是老師賀颺留給他的華麗遺產,外表看着普通冰冷甚至有些生硬,車廂卻很寬敞,用具是豪奢舒適到了極點。
車廂用精鋼打鑄而成,份量極爲沉重,當初他還沒有能力激發車廂板上刻着的那些符線時,車輪碾過,大地迸裂,同樣是鋼鐵打造的車輪起不到任何減震作用,顛的他無比難受,所以他很少會坐這輛悍馬。
如今隨着修行,逆天氣愈發深厚,境界逐漸提高,尤其是經過四師姐的指點,他終於明白車壁上那些紋線並不是純粹的符,而是一種複合型符陣,掌握了車壁上的符陣,淡渺的天地氣息盈蕩在黑色悍馬周圍,產生了某種浮力。
沉重的黑色悍馬變成了浮在水裡的一根羽毛,車輪再如何硬,坐在車中的人也不會感覺到顛簸,痛苦的旅途頓時變成了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