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沉吟片刻後點頭說道:“這倒確實是個對症的法,雖說烈酒暖脈只能暫時治標,但總比那些爛藥乾淨的多。”
幸虧有這樣一番評價,不然二師兄絕對不會饒了秦傑。
草廬四面透風,唯有數道屏風,橫七豎八地擱在臺上,裡面有一方大榻,那便是齋主的居所,此時張楚楚便躺在那處。
張楚楚先前醒過來了一會兒,這時候在藥力作用下又昏睡了過去,周莉莉把藥碗擱到旁邊,用滾燙的水把毛巾沁溼,擰至半溼,然後小心翼翼地搭到她依舊冰涼的額頭上,然後牽着她的小手輕聲說着些什麼。
隔着屏風看着這幕畫面,秦傑覺得好生感激,然後他回頭望向齋主,擔心問道:“師父,您看……到底有沒有事?”
齋主今天起牀比平時要早很多,所以心情有些糟糕,只是想着秦傑這時候心情肯定糟糕,所以忍着沒有訓斥他。
他端着碗蓮粥吹着氣,說道:“能有什麼事?平日裡多曬曬太陽便好。”
看似很不負責任的言語,卻讓秦傑真的放心下來,因爲齋主既然說沒事,那麼張楚楚便肯定沒有事,只是……曬太陽有用嗎?
他走到齋主身旁,接過那碗蓮粥,用調羹小心翼翼地攪着,用前所未有的尊敬態度問道:“師父,張楚楚這身體……您上次不是說沒事了嗎?”
“她先天虛寒,這些年又沒有正經治過,內臟骨髓裡不知蘊積了多少陰寒之息,幸虧遇着機緣拜了謝君元爲師,能擷神輝,自然便能鎮壓那些陰寒之息,只要時日長些,她體內的神輝便能把那些陰寒氣息絲絲化爲虛無,我當日對你說沒事,那便就是沒事,你是在質疑我?”
秦傑確認蓮粥涼了,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謙卑說道:“師父這話便是在打我臉,弟子只是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齋主看着他嘲諷說道:“怎麼回事得問你自己,本來就是個病怏怏的小姑娘,結果還被你這個無情無義的主帶着去和楊昊宇打架……楊昊宇就這麼好殺?爲了幫你,她那夜在山崖上大放光明,瞬息之意便耗盡所有神輝,她體內的陰寒之息被鎮壓了多日,忽然重獲自由,自然要覓着時機造反,也不知近你又怎麼欺負她,讓這小姑娘罕見的心神失守,有了如今的危險。”
秦傑沉默無言,心想果然全部都是自己的錯,只是張楚楚性情恬靜甚至有些木訥,能讓她心神失守的事情……難道是訂親?
“師父,既然是先天虛寒,那怎麼去病根?”
齋主喝了一口蓮粥,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先前便說過,治病很簡單,多曬曬太陽,勤修神術,待神術大成之時,小姑娘的病自然痊癒。”
秦傑想着馬上要遠行,試探着問道:“此去太虛觀路途遙遠,她如今身體虛弱,弟子……能不能不去?”
齋主大怒,斥道:“你是哪家的公子哥?離了服侍就不會走路了?即便她要養病,你自己去也是,再說道宗也有自己的一套本事,太虛觀那小道士的醫術便是爲師也佩服,你自己看去不去。”
秦傑無奈說道:“去便是了,師父你何必發這麼大脾氣?”
齋主和秦傑的對話,早已讓草廬裡的弟們想要發笑,待聽着秦傑後這句話,人們終究是沒有忍住笑出聲來。
大師兄沒有笑,他看着榻上的張楚楚,臉上寫滿了擔憂與憐惜。
清夢齋裡有秦傑的宿舍,張楚楚病重,他自然便留了下來,沒有過多長時間,張楚楚便醒了,雖然還是有些虛弱,但至少不像夜裡那般嚇人,漸趨穩定。
秦傑像小時候那樣說着笑話,哼着小曲,哄着她休息,周莉莉見他着實有些辛苦,接手開始照顧,讓他去外面休息片刻。
其時已經近暮,夕陽紅暖一片籠罩着後山,秦傑走出小院,看到白武秀雙手扶腰站在湖畔模仿着孤獨,不由一怔,問道:“怎麼了?”
白武秀看着鏡湖裡的水草和水面上無數萬枚金幣,圓乎乎顯得非常可愛的臉上滿是落寞,說道:“看着你和張楚楚感情這麼好,我有些感觸。”
秦傑心頭微動,暗想莫非是他和周莉莉小兩口又在鬧什麼矛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道:“師兄,這種事情你不用和我比。”
白武秀正色解釋說道:“我和莉莉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秦傑心想“莉莉”這麼肉麻的稱謂都說出口,還有什麼好解釋的?
不由嘲弄說道:“你不覺得男人不認帳是世間噁心的事情?”
白武秀轉頭望向他誠懇說道:“我們就是牽牽手。”
秦傑嘲諷說道:“她只不過是個小姑娘,難道你就想對她做啥?”
白武秀微惱說道:“她和張楚楚差不多大!”
秦傑有些尷尬,沉默不語。
湖畔的泥土,在夕陽下看着就像是金色的碎坷拉,白武秀低下頭去,輕輕轉動着腳跟,鞋底碾出幾道金印。
沉默很長時間後,他說道:“我和莉莉不像你和張楚楚,我們沒有同生共死的經歷,也沒有時間去相濡以沫,但我們感情也很好,我看着她跳瀑布便心疼,帶着她逛瀋州便高興……”
秦傑不想當感情專家,直接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白武秀擡起頭來,看着他認真說道:“張楚楚今天病重,你很害怕吧?”
秦傑想了想,說道:“是的,我無法想像沒有她的日。”
“我也一樣,我也無法想像以後的日沒有莉莉在身旁,所以我決定回董事會一趟。”
秦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兩年前白武秀否認自己是神話集團董事長私生子後,他便隱約猜到了這個傢伙的身世,只不過今天得到確認,依前面的語境來看,他要回董事會,想必便是要就周莉莉一事攤牌。
“民間有句俗話,醜媳婦總要見公婆……我母親早就死了,父親還活着,莉莉自然不醜,但在我父親眼中,出身魔教的人們肯定長的不怎麼好看,這個問題要解決,我終究需要回去一趟。”
秦傑微微蹙眉,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回董事會,便有可能再也回不來?那到時周莉莉怎麼辦?”
白武秀看着他情真意切說道:“師弟,你是我在瀋州市好的朋友,如果我真的回不來了,麻煩你幫我照顧莉莉。”
秦傑毫不猶豫拒絕,說道:“師兄,別想着用這種話便能把我套死,你的小媳婦兒終究是要你自己照顧,可別指望我。”
聽得此言,白武秀大怒,喝斥道:“哪有你這樣做師弟的?再說只要師父說句話,難道我會真的一輩回不來?”
秦傑想了想,說道:“不管怎麼說,你也得等我從太虛觀回來,到時候我們再商量,其實依我看來,讓師父替你們主婚便結了,還回什麼董事會。”
……
齋主這個人看着非常不靠譜,說的話依然還是那麼靠譜,實際上還是大師兄的湯藥果然極好,到了夜裡張楚楚的體溫便恢復了正常,精神也好了很多,倚在牀頭和周莉莉說着小姑娘之間的悄悄話。
秦傑坐在書桌旁,藉着油燈的光線重看浩然氣初探,總覺得有些心浮氣燥,忍不住用餘光瞥向牀畔,看着周莉莉清麗中尤帶稚氣的臉蛋兒,想着白武秀先前說的那番話,不由覺得有些不忍。
春夜煦風輕拂,油燈微微搖晃,把他的臉照的有些陰晴不定,想着昨天夜裡做的那個奇怪的夢,想着張楚楚的病,想着師父白天在草廬裡說的那些話,他忽然心頭微動,交待周莉莉照看張楚楚,便走出了小院。
離開鏡湖,穿過山林,繞過瀑布,走出窄峽,便來到了清夢齋的後山、那片雲海前的絕壁之間,此時已然夜深,周遭一片靜寂,只有絕壁間的瀑布破石而出的轟鳴聲不停迴盪。伴着瀑布的聲音,他走上陡峭的石徑,用了不短的時間,走到曾經囚禁自己整整一個春天的崖洞之前。
師兄們搭建的雨廊承受了一年的風雨,不再像當初那般,廊間結着的紫藤果在夜風裡飄拂,如同鈴鐺,秦傑走了過去,看見了齋主。
齋主坐在絕壁崖畔,左手是精緻的食盒,食盒裡擺着幾兩牛肉,右手邊擱着一個黃泥酒壺,裡面是清冽的老酒,他看着遠處夜色下的瀋州市,看着那處的萬家燈火,不知道在想什麼。
秦傑走到齋主身後,躬身行禮,想起去年深春那個夜晚,也是在絕壁崖畔,自己曾經和師父有過一番很長的談話。
齋主知道身後是他,似乎也知道他在想什麼,擡起手來揮了揮,示意他坐到身旁,然後說道:“想說的時候再說。”
秦傑想向齋主請教很多問題,然而看着崖畔這個高大的背影,他很自然地聯想起夢裡的那個背影,於是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開口。
生活在天道盟是件很幸福的事情,生活在瀋州是幸福的事,在清夢齋裡的日有他這輩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幸福,所以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擔心一旦自己說破那些事情,便會失去這些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