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這些事情時,秦傑臉上的神情很平靜,但實際上心思還一直停留在客廳裡那番談話中,那些秘辛所帶來的震驚根本無法短時間內消除。
魔教餘孽楊昊宇在天道盟成爲權柄極重的堂主,更成爲神華集團的董事會成員,甘願做神華集團的一條狗在瀋州市屠殺無辜,所有這一切他只是爲了隱藏親妹妹的身份,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天道盟大嫂也是魔教中人!
秦傑雙手撐着微冷的窗臺,回身望向屋內的大師兄,想着先前在客廳裡,就是這個面容尋常普通沒有絲毫強大氣息的書生,只用了簡簡單單一句話,便讓天道盟最強大的楊昊宇堂主甘願放棄手中的權勢榮華歸老,不由好感慨。
楊昊宇與大嫂之間的兄妹關係令他震驚,然而今日所見所聞裡能夠體會到的清夢齋和大師兄的強大,則更加令震驚,忍不住問道:“大師兄,你究竟有多強?”
大師兄正捧着那捲書在看,聽着秦傑的問題,緩慢攏好書卷,擡頭望向窗畔的他,沉默片刻後微笑說道:“強大其實只是一種相對的概念,比如蒼鷹之於螞蟻,看似蒼鷹強大,但蒼鷹永遠不會與螞蟻相搏,所以螞蟻並不弱小。”
秦傑攤手說道:“師兄,你說的話太過深奧,我有些聽不懂。”
大師兄笑了笑,把那捲書插回腰間,緩步踱到窗旁與他並肩站立,看着冬園裡的霜樹冰池,緩聲說道:“這或紅妝或素裹的世界裡其實被人爲區隔成了很多不同的 世界,比如天道盟與市井,比如煌煌神華集團和破落的道觀,比如所謂的不可知之地和充滿煙火氣的真實人生,據聞太虛觀首座講經時,有無數飛螞蟻浴光而起,你說這位 首座究竟到了何等境界?又比如說董事會大董事能教出李然這樣的徒弟,那他又該如何強大?然而這些人永遠不會蘭。至少到現在爲止都不曾在人間出現過,那麼他們便是俯瞰螞蟻的蒼鷹,雖然強大但並不會傷害到你。”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忽然問道:“楊昊宇算蒼鷹還是螞蟻?”
大師兄嘆道:“他本應是荒原天空上的一隻蒼鷹,只可惜被自己套上了一道索鏈,從那之後他便變成了獵人馴養的牧羊犬,然後他便再也無法掙脫。”
秦傑沉默片刻後說道:“成爲神華集團董事會成員的強者,是不是身上都繫着一根鏈子?”
大師兄認真回答道:“楊昊宇心憂大嫂,相對而言自然更爲難熬些,只不過師弟你說的也不爲錯,神華集團董事會成員自然都有自己的難處。”
秦傑想着王雨珊的師父,蹙眉說道:“難道李山和王符聖也是如此?”
大師兄感慨說道:“劍聖李山被稱爲世間第一強者,即便是神華集團董事長對他也要以禮相待,然而昊天神輝照耀世間,只要生活在昊天的世界裡,便總有些規矩需要去遵守,你我幸而生在清夢齋,相對要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
很簡單的一段話,卻讓秦傑心頭微動。
這段話裡那些規矩和自由之類的詞彙,讓他隱約間感覺到了一些什麼,尤其是最後那句生在清夢齋相對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更是讓他生出很多想法。
世間篇—強者也要守規矩……
秦傑眼睛一亮,搓着手興奮問道:“大師兄,你和劍聖李山究竟誰更強?”
大師兄困惑看着他,說道:“劍聖李山既然是世間第一強者,當然比我強。”
秦傑愣了愣,說道:“這算什麼答案?打架這行事情又不是打嘴炮。”
大師兄認真思考“打嘴炮”究竟是什麼意思,思考了很長時間後以爲大概瞭解秦傑想要表達什麼,認真解釋道:“我不擅長打架,你三師兄比較擅長。”
這個答案再次令秦傑感到無言。
大師兄看着他好奇問道:“小師弟?”
秦傑擺擺手:“沒什麼,師兄,我只是還沒有完全習慣你說話的方式。”
大師兄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
秦傑問道:“如果太虛觀首座和董事會大董事是天空裡的蒼鷹,那大師兄你呢?”
大師兄微笑說道:“我只是伺奉師父的一個書生。”
秦傑嘆了口氣,說道:“師兄你這種回答未免過於虛僞了些。”
大師兄搖頭嘆息說道:“莫說大董事與首座,董事會與太虛觀裡那些境界驚世之人,便是民間市井之中亦有不凡,那些看上去尋常普通的酒徒屠夫之流,你又哪裡能看出他們是早已破了五境的世外高人?”
大師兄當然不是虛僞的人。
他之所以不斷重複重複又重複告訴秦傑自己並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那個人,是因爲他堅信自己確實不是世上最強大的那個人,而且他非常不願意秦傑因爲師門背景的強大而陷入某種妄自尊大的精神錯覺中,從而走入修行歧途逐漸遠離那條唯一正確的自我尋找之路。
有些遺憾的是,秦傑並沒有體會到大師兄的良苦用心因爲他的邏輯很簡單在已知的修行世界裡,那位董事會大董事想必身處最強大的層次,而他教出來的徒弟李然在大師兄面前連個屁也放不出來,那麼就算再強也強不到哪裡去,至少不會比清夢齋更強,於是乎他理所當然地覺得驕傲並且興奮。
正因爲這種情緒,所冉他不是很能接受今天冬園對話的結果。
大師兄明白他在想些什麼事情,說道:“楊昊宇很強大,即便是思秋也不敢輕言勝之,遑論殺之?而且他是大嫂的兄長誰敢無罪斬之?這個秘密除了老詭和天哥便只有極少幾個人知道,還請小師弟善加保存。”
“師兄,我不明白爲什麼先前你會讓我聽到這個秘密。”
大師兄靜靜看着他,清澈而乾淨的目光彷彿能看透秦傑最擅長的掩飾。
秦傑回望着大師兄,因爲信任而沒有做任何掩飾。
沉默很長時間,大師兄看着他憐惜說道:“因爲我想你需要知道。”
秦傑沉默片刻後低頭說道:“是的,我需要知道這些。”
大師兄忽然微笑說道:“回清夢齋好好學習,五年之內你一定能殺死他。”
秦傑擡起頭來,看着大師兄乾淨的眼眸,心間輕輕“咯噔”一聲覺得師兄彷彿什麼事情都知道,包括自己最大的那個秘密。
然而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以往那些年在世間流離失所掙扎在生死之間,所以外表散漫調皮實際上心思刻厲冷漠忌警所有的人然而如今自己已經進了清夢齋成爲了老詭的親傳弟子有了這麼多的師兄師姐,自己還怕什麼呢?
秦傑看着大師兄認真說道:“聽聞當年師父曾經稱讚師兄朝聞道而夕入道,這等境界師弟心嚮往之,總覺得五年時間太久,想要爭朝夕。
大師兄看着他的眼睛認真說道:“師父嚴禁清夢齋干涉天道盟,今日我貿然發話讓楊昊宇卸甲歸老已算是放肆了一把,而楊昊宇若真的退出天道盟,便是清夢齋也不好再拿他如何,若師弟你想殺死他便只剩下正面挑戰這條道路,你可有此信心?”
……
堂主府裡那位堂主馬上便要去養老了,他曾經替天道盟建立下不朽功勳,如今知情識趣自請卸甲,想必天道盟定會備加尊榮,下場怎樣也不能算慘淡。
他很想殺死那位堂主,但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殺死對方,哪怕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再是渭城的無名軍卒,而是清夢齋二層樓的學生,依然無法殺死對方。
大師兄親自出面,他也只能眼睜看着對方卸甲歸田便了斷了過往所有恩怨,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任何往事以及往事裡的血腥,所以他看着堂主府飛檐沉默了很久。
小巷幽靜清冷,無人走過,便在這時一名身着深色棉服的中年男子,悄無聲息靠了過來,覓着四周無人注意,纔將手中緊捏着的小紙條遞給了秦傑。
這名中年男子便是當初在碧水營曾經與他聯繫過的陣師,陣師在邊塞身份特殊,想在珠海市中與秦傑相見倒也不是太困難。
秦傑的目光落在小紙條上,身體驟然一僵,拿着紙條的手指在寒風中微微顫抖,沉默片刻後,他聲音微啞問道:“爲什麼現在才通知我?”
那名中年男子同情看了他一眼,低聲稟報道:“荒原之中根本無法找到先生,所以我只好一直留在珠海市裡等待先生歸來。”
秦傑看着紙條,緩緩閉上雙眼,搖了搖頭。
中年男子沉默走出了小巷。
過了很長時間後,秦傑睜開眼睛,把手中的紙條毀掉,擡頭看着灰暗色的冬日天穹,喃喃說道:“你怎麼就這麼死了呢?”
紙條上的消息是從瀋州市帶來的噩耗,神符師賀颺,於日前在瀋州市北某座山間,與謝君元同歸於盡。
很簡單的消息,卻給秦傑造成了極大的震撼,他來不及回憶當初在清夢齋外草甸間的初次相見遇,來不及回憶離亭裡符文之道的初次問答,來不及回憶瀋州市內外無數道觀佛寺舊亭新棚間師徒二人留下的足跡,便開始悲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