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下方,瘦弱的張楚楚抱着兩個沉重的瓷鍋,低着頭抿着脣,盯着裙襬下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的石階,艱難地小步快趕,追着前面那兩個似要離世而去的老人。
賀颺拔開臉上一道雪枝,嘆道:“不知稍後是新的瓷鍋填滿,還是舊的瓷鍋變重?”
謝君元走在他身旁,微笑說道:“全看上天安排。”
賀颺把雪水揩在衣服上,說道:“其實都填滿也不錯。”
謝君元點點頭,說道:“兩瓷鍋並排安放,也算是做個鄰居。”
賀颺轉頭看了他一眼,負袖於身後繼續拾階上行。
一株雪松下,兩位老人稍作歇息,等着下方的張楚楚趕上來。
賀颺看着老人平靜的容顏,忽然好奇問道:“當年你究竟到過渡劫沒有?”
謝君元微微眯起蒼老的眼,似乎在回思很多年前的事情,沉默很長時間後輕聲說道:“曾經到過,然後被打落塵埃,剝奪了與上天親近的機會。”
賀颺怔怔看着他,感慨說道:“能破高級境界那是何等樣的大機緣,世間多少修行者窮盡一生都無法接觸,你居然十幾年前便走到了這一步,難怪大董事當年看遍神話集團還是認爲你是第一人。”
謝君元輕聲嘆息說道:“曾經見過,結果再也無法復見,其實是一種痛苦。”
張楚楚終於趕到了雪松之下,小臉通紅,氣喘吁吁。
二老也沒給她任何休息的時間,繼續邁步拾階向山頂去。
“曾破高級境界,被打落塵埃,這隻能證明上天認爲你的所行所爲是錯的,所以決意要將這種恩賜收回來,你非要追尋什麼黑夜的影,冥王的兒子其實和上天的光輝有關係嗎?其實最終你信的是自己而不是上天。”
謝君元嘆息說道:“其實過往數十年間,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爲什麼神殿歷史上那些無比優秀的總經理,最後往往會離開神話集團,爲什麼被稱作最接近上天的人,最後往往會選擇走一條上天並不讚賞的路?千年之前開創魔教的那位祖師如此,數百年前叛教的那位前輩如此,最終我也走上了這條道路。思考這個問題思考了很長時間,便是先前登山時每一步都還在想,直至此時看着前方雲海裡升起的紅日,看到那片溫暖的紅光,我才明白,原來那是因爲坐在總經理位置上的人……信的是光明。”
賀颺沉默,他聽懂了謝君元這句話的意思。
信奉光明,上天並不一定代表光明。
此時二位老人已經登臨到了無名山頂,張楚楚在身後一株直挺挺的白楊樹下休息,身旁新舊兩瓷鍋和她微黑的小臉一道反射着紅潤的光澤,暖意十足。
山崖東面的雲海盡頭,初生的朝陽已經全部躍了出來,紅豔圓融一輪。
山崖上卻依然飄着細碎的雪,雪中觀朝陽,真是很奇怪的畫面。
走到崖畔,賀颺伸手趕走飄到眼前的一片雪花,看着東方在兩層雲夾層裡平靜微笑的紅色朝陽,問道:“跨出那一步的感覺怎麼樣?”
向前跨出去一步,便要進入下層繚繞在山間的白雲,或是走入溫暖的光輝中。
謝君元走到他身旁,並肩望向遠處的朝陽,說道:“當年在北陵你與李山一戰後,我見紅日漸落,心有所感,卻也只跨出去了半步。”
“無論一步半步終究是跨出去了,我很羨慕你。”賀颺感慨說道:“難怪當日李山看着你的眼神那般奇怪,我終究還是一個後知後覺的傢伙啊!”
謝君元回憶着多年前那道破開雲霄仿似自萬里外而來赴約的驚天一劍,想着當時身旁這老道撼海靜波的動地一符,不由微微笑了起來,說道:“按道理講李山早就應該已經跨過去那半步,但不知爲何這麼多年都沒有消息,或許是畏懼?”
賀颺想着那位自己此生所遇到的最強者,微微蹙眉,卻沒有說什麼。
謝君元看着他似笑非笑說道:“很多人都以爲你以純陽入道,便斷了破高級境界的可能,但我卻以爲至絕處必有新生,李山是乃是世間第一強者,你卻能和他正面對敵而不敗,他如果能跨過去,你更沒有道理跨不過去,所以……你呢?”
山風夾雪而至,吹拂得寬大衣服獵獵作響,賀颺看着雲層間的青湛天空和那輪紅日,平靜說道:“去年得秦傑爲徒,執念盡數化爲寧靜,心胸驟然一曠,那時我便明白隱約要跨出那一步,但不知爲何我卻不願意跨出去。便如你說李山一般,因爲畏懼。”
謝君元一雙老眉在晨光裡蹙成山川,沉默片刻後問道:“因何畏懼?”
“符道走到最終便是天地至理,最本質的規律,我此生修符,一生修符,便是在逐漸往那原初裡走,然而最極致處乃是上天才有資格觸碰的區域。”賀颺面無表情說道:“修符修到最終不免要觸碰到那片禁區,講究的是自我啓諭,不需要渡劫,那麼一朝破了高級境界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情?這便是畏懼。”
朝陽在雲海遙遠的那頭平靜注視着山崖的這邊,光線是那般的紅融溫暖,那是慈祥慷慨的上天在賜予人間規則和生命。
“雖然我似乎已經背叛了上天,但我終究修的是神術,上天的光輝會賜予我看透世間一切的雙眼和無窮無盡的力量,白晝的戰鬥我有優勢。”
賀颺搖頭說道:“瀋州市是我的主場,我這雙腳曾經踏遍城內的街巷,遊遍城外的大好河山,這座山便是我的一道符,所以你並沒有太大優勢。”
謝君元笑了笑,說道:“無論如何,還是不要驚擾世人閒夢爲好。”
“既然勸你離開瀋州市,爲的便是這般。”
話音落處,寬大的衣袖輕輕舞起,隨着一道清光閃過,道袖間那些油污和難聞的氣息驟然間淨化無蹤,一股強大莫名的符意緩緩自山石裂縫裡滲透出來。
“多年不見山字符。”謝君元感慨說道。
他右手探出棉袖在風雪中輕輕一揮,來自東方的晨光瞬間把枯瘦的右手映成潔白如玉的存在,無數粒微弱的光點從他的指間散出,像螢火蟲一般飛至空中。
山石間滲透出來的強大符意與這些蘊着聖潔氣息的神輝光點一觸,並沒有產生恐怖的結果,而是親近地依偎在一起,緩緩從山頂向着山崖下飄落,逐漸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七色流光在屏障上流傳,如一道雪中的美麗彩虹。
兩個老人看着身前這片將整座山籠罩起來的彩虹罩,感受着其間的融洽意味和強大,很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同時望向身後那個沉默低着頭的小姑娘。
……
數裡外一處廢棄離亭內,三師兄漠然看着那座山的方向,就在先前那一刻,那座山驟然消失,無論是肉眼望去還是感知中都已經不復存在。
白武秀站在三師兄身後,心癢難忍有些着急地撓了撓頭。
謝君元和賀颺,這樣兩位大修真者原本以爲只是分神期的巔峰,卻不知何時已經邁上了合體期的巔峰,甚至已經可能逾過高級境界半步的超級強者對戰,不是隨便便能看到的,數十年來除了小師叔曾經執劍斬過的那些風風雨雨,便只有廖廖數場而已,他如何能不好奇?
明明那邊除了風雪什麼都沒有,但三師兄還是神情漠然靜靜看着那處,彷彿把那裡發生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他的眼眸裡沒有射出晶瑩的光輝,而是充斥着一股極嚴肅正道諸邪辟易的氣息,視線過處無論風雪落葉盡數驚懼避開。
白武秀知道三師兄能看到山上的動靜,緊張搓着手問道:“師兄現在是什麼情況?打起來了沒有?張楚楚應該不會有事吧?不然我可沒法向小師弟交待。”
三師兄微微皺眉,不耐煩說道:“閉嘴,好好看。”
白武秀馬上閉嘴,幽怨想道,自己看不到怎麼好好看?
……
賀颺自懷中取出一樣物事鄭重遞到張楚楚手裡,然後交待了幾句話。
謝君元憐愛看着張楚楚,把一塊腰牌輕輕放在她的手中,然後摸了摸她的腦袋。
此時說的話都是遺言,交待的事情都是後事,只是不知道究竟誰說的是遺言,誰真的會留下很多後事,需要張楚楚去處理。
賀颺走到崖畔,閉目沉思。
謝君元走到山崖另一側,平靜看着雪中的朝陽。
賀颺睜開眼睛。
謝君元收回目光。
賀颺注視着老友那張平靜的面容,忽然笑了起來,右手探出道袖輕輕一揮,有心無意之間便成一道大符,符意凜然強大難以言喻,受符力召引,數千數萬塊山石自地面懸浮而起,密集佈於空中彷彿無數凝固的巨大雨珠。
細長的彷彿還帶着紅袖招姑娘豐潤水嫩意味的手指微微一顫,山字符動!
漫山遍野如凝固般的山石,呼嘯着落了下來,仿似一場夏夜的磅礴暴雨,轟轟擊打在山間,瞬間讓堅硬的山崖間多出無數坑洞,濺出遮天蔽日的礫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