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穹忽然震動起來,沒有崩裂,卻崩落鑲嵌在空中的億萬顆星星,那些星星劃破長空,道破蒼穹,拖着無數條長長的尾巴,砸向秦傑身前的草原。
大地痛苦地呻·吟,瑟瑟發抖,冬樹與霜草被濺起的泥土所掩蓋,有些地方還被高溫直接焚燒成灰。
他知道這幅畫面代表着什麼。
自夜穹墜落的億萬顆星星,那都是蓮世界的精神力量。
被轟擊呻·吟痛苦的草原和花草樹木是他的識海。
當草原和花草樹木被墜落的星星變成煉獄,化爲焦土時,他的識海便會被轟破,就此死去或者成爲一名無知無識的廢人。
秦傑站在草原上,看着遙遠處星星砸向地面引發的野火,看着近處草原上恐怖的大坑,沒有撣掉身上的黑泥,也沒有躲避,因爲他不知道該如何躲避。
冒着被天誅的風險,剛剛繼承小師叔的衣鉢,眼看着可以死裡求活,結果卻落入如此絕望境地,馬上便將死去,難道說這真是命運?
真是上天的詛咒?
他的心情一片寒冷,甚至感到了真正的絕望,然而在絕望的情緒深處,依然隱藏着強烈的不甘和想要把這些星星全部擊碎的強烈渴望。
彷彿冥冥中某個存在感應到了他的強烈的不甘心和渴望,一抹極淡的影緩慢蔓延過來,越過他的頭頂,覆蓋住了他的全身。
他看着身前那片陰影以及陰影中更深的自己的影,霍然轉身。
身後的草原上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座雕像。
一座黑色的雕像。
雕像彷彿是個人類,又似乎是某位神明,因爲背對着光明的緣故,面容和身軀都沉浸在深沉的陰影之中,根本就沒有辦法看清楚。
夜穹裡的星星還在墜落。
億萬顆星星不停撞擊着草原,並且變得越來越密集,漸漸要把秦傑的身軀湮滅。
而就在這座黑色雕像出現之後,那些墜落的繁星,彷彿看到火焰的飛蛾受到了無種無形力量的強烈吸引,紛紛朝着黑色雕像斜掠過來。
先前聲勢驚人的星星,撞擊到巨大的黑色雕像上,微弱的像是不起眼的螢火。
億萬顆星星,便是一羣孱弱的螢火,不停撞擊,閃出一蓬蓬微弱的火光。
那些微弱的火光也盡數被黑色雕像吸收。
黑色雕像漸漸升溫,然後通體變紅,彷彿鍍上了一層血色。
應該會很燙吧?
秦傑神情惘然看着巨大的雕像,這般想着。
忽然間,他覺得自己的腰間一陣劇痛,低頭望去,只見腰帶冒着縷縷青煙,竟彷彿是要燃燒起來一般,裡面不知道什麼物事竟是滾燙無比!
然後,秦傑回到真實的世界。
他這才發現原來蓮世界已經將刀鋒從胸口裡推出來了數寸,堅硬的刀柄已經抵到了自己的腰間,頂着腰帶裡的某物,那個物事燙的彷彿正在燃燒!
令人發狂!
秦傑盯着蓮世界晶瑩溫潤卻冷酷無情的眼眸,雙手緊握着刀柄,猛地向前推去!
鮮血從他的脣角淌落,像瀑布一般。
他痛苦地大吼一聲,雙腳像釘般深深踩進青石板地裡,身體前傾用腰間那塊硬物抵住刀柄,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了上去,刀鋒再進一寸!
蓮世界看着緩慢向自己胸口深入的刀鋒,眼眸裡涌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他的精神力量觸碰到秦傑的身體,便瞬間消失無蹤,就彷彿是泥牛入海一般,而且這種流失的速度竟是無比驚人,不過霎時,他的識海竟已空了大半!
以魔功吸納天地靈氣,靠的便是精純的天地靈氣操控,此時識海里天地靈氣漸枯,那些盪漾飄拂在魔殿裡的天地靈氣自然不再進入他的身體,而是向着秦傑的身體飄去!
蓮世界清晰地感受到雙手間的刀鋒上傳來的力量驟然增大。
他瞪着眼睛看了秦傑一眼,然後又低頭看了他腰間一眼。
一聲極輕微的磨擦聲。
就像是湖風輕柔拂過蓮葉。
鋒利的刀鋒割斷幾根手指,斷指緩緩落下。
純潔的白蓮花,瓣瓣脫落。
秦傑悶哼一聲,手中的符刀暴烈向前刺出,伴隨着充沛的逆天劍意,雪亮的刀鋒“噗哧”一聲捅進了蓮世界的胸口,直接貫穿了他的心臟。
再強大的修者,心臟被直接捅破,總應該死了吧?
但秦傑依然極強烈警惕着,因爲蓮世界的境界實力已經超出他所有的戰鬥經驗,他不知道已經隱隱然越過大乘境界的對方,究竟擁有怎樣的生存能力。
所以他沒有就此抽刀而出,而是盯着蓮世界近在咫尺的雙眼,看着蒼老眼眸最深處的生機,手腕用力一轉,讓冰冷的刀鋒直接把蓮世界的心臟震成了碎片。
蓮世界的身體猛然抽搐起來,痛苦地捂着胸口,卻沒有馬上死去。
秦傑皺眉,準備抽出符刀直接砍掉此人的腦袋。
蓮世界盯着秦傑的腰間,忽然癲狂地笑了起來,笑意癲狂笑聲卻很虛弱,最末化作哭泣的聲音,喘息着說道:“原來……是這樣,難……道這……就是命數嗎?生而爲魔……死亦爲魔……我此生自以爲可……以跳出三界外,卻想不到要到……最終歸去時,才……知道自己這一生……始終都在此山中……”
秦傑沒有在意蓮世界在說什麼,他不是一個文藝青年,沒有聽取強大敵人臨死前遺言的愛好,他只想徹徹底底地殺死對方,終止這一場像噩夢般的遭遇。
然而當他想要抽出符刀時,卻發現蓮世界的身體此時彷彿變成了一潭泥沼,竟把鋒利光滑的刀鋒緊緊地黏在了胸腔之內。
好在刀鋒之上並沒有傳來強大的力量,他的識海也沒有再次遭受精神攻擊。
既然抽不出刀,那便刺得再深一些。
秦傑悶哼一聲,雙手再次用力,手中那把符刀直接穿透了蓮世界的身體,他胸腹間的逆天劍氣毫不吝嗇地盡數順着刀身噴涌過去。
受到劍意的震盪,蓮世界“哇”的一聲吐了口血。
數十年被苦囚於此,只有青石縫間滴水可飲,只有白骨幹屍可食,蓮世界雖是能夠辟穀的大修真者,卻依然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大概是因爲缺水的緣故,他此時吐出來的這口血竟然是黑色的,無比粘稠,就像是慣見煙火的竈鍋底油一般。
蓮世界緩緩坐直身體,無視正在摧毀腑臟內所有生機的逆天劍意,看着眼前秦傑的臉,雙手在膝頭緩緩展開,重新結了一個他名震世間的蓮花印。
先前被刀鋒所割,現在他的雙手只剩下了四根指頭,斷指茬間白骨森然滲着血水,看上去極爲恐怖,然而殘缺的蓮花印一現,一道澄淨氣息頓時籠罩住他的身體,溫和慈悲之意漸漸在滿地碎骨之間散開。
東方有蓮,翩然墜落世間,自生大千世界,各爲世界。
如今大千世界歸爲同一世界,卻因此而平靜。
既然跳不出三界外,既然只在此山中,那麼何必非要幻化出無數世界?
想要超越三界,何必非要花瓣隨風而去?
便在山中幽幽綻放反而更美。
蓮世界靜靜看着秦傑的眼睛。
然後秦傑聽到他的聲音。
他並沒有被蓮世界的精神力量控制,被迫進入對方身前一尺的世界。而是兩個人的心靈在精神範疇裡相遇,從而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意識,或者說心意。
相遇剎那時光,秦傑便清晰地判斷出對方此時的心意很平靜,不是喜樂,而是一種洞徹之後的明悟,這抹心意甚至顯得有些親近。
蓮世界眼如春湖溫暖,靜靜看着秦傑。
“我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我們這代人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天道之下,能不能有一個和以前不太一樣的新世界?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司徒雲海最後知道了沒有。”他望向青石牆上的斑駁劍痕,慘白的蒼老面容上流露出一絲笑意。“最終還是你勝了,你的傳人勝了,只是他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嗎?魔教因你我而毀滅,會在他的手裡復興嗎?我對你的復仇,大概便會這樣開始,卻不知將如何結束,或者這應該是對上天覆仇的開始?”
然後蓮世界收回目光,繼續看着秦傑的眼睛。
秦傑腦中“嗡”的一聲,感覺有很多事物便從蓮世界晶瑩平靜目光中傳了過來,那些事物不是具體的修行知識,也不是畫面,只是一些若有若無的感受。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須先修道。然後請勇敢地向黑夜裡走去,雖然你沒有什麼成功的機會,可能剛剛上路便會橫死,但我依然祝福你,並且詛咒你。”
蓮世界靜靜看着他說出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緩緩閉上眼睛,擱在膝上的雙手散開,如白蓮凋謝。
秦傑雙手緊握着刀柄,惘然看着身前。
似乎有風吹過帶起細微的響聲,掛在刀鋒之上的蓮世界身體彷彿風化的沙雕般驟然乾裂散開,落到地面的那些凌亂骨片間,“簌簌”作響。
塵歸塵,土歸土,白骨歸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