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黝黑細長的符彈消失在秦傑的槍口,消失在乳白色的元氣湍流中。下一刻,符彈便來到了雲正銘的身前。這道符彈的前行似乎不需要時間,可以無視距離。堅硬的符彈直接刺穿雲正銘的胸腹,一朵極誇張的血花,撕扯亂他體內的丹田,然後如同黑色閃電繼續疾飛,直至射入懸崖後方極遠處的山峰裡。
“轟”的一聲巨響,那座山峰腰間積着的雪開始崩塌,漸成白色的洪流,聲若雷鳴。晴朗的天空驟然變得陰沉起來,草原北方的北方有黑雲叢生。雲正銘低頭看着自已胸腹間那道透明的洞,身體緩緩顫抖起來。
那槍太快,快到他根本沒有反應,快到血花噴濺之後,恐怖傷口裡的血還來不及跟着滲出,便穿透了他的身體,消失無蹤。他身旁那根柴木上的櫻花已然枯萎,他識海里的如錦繁星已然盡碎,殘留的那抹黑夜也已經被撕扯成絮。
雲正銘牽動脣角,艱難而惘然地笑了笑,笑容卻是那樣的痛,痛入骨髓的痛。萬滴成水,然後匯流成河,艱辛千萬裡峽谷丘陵平原海灘,最終浪奔浪流摧沙狂肆噴涌將要出海,卻迎面遇着萬丈山崖,浪散成沫好不慘淡。
今日他終於快要逾過修行道上那個重要關口,晉入元嬰期,只覺身心無比舒暢,背靠青翠面朝雪烽,身旁舊木結櫻花,人生似乎便要圓滿。然而就在此時,天外飛來了一枚子彈,一槍毀滅了他的所有。
他怎能不痛?
李彤飄至雲正銘身旁,細眉微蹙,神情凝重,伸出潔白如玉的手掌撫在他的頭頂,一道淡而純和的天地靈氣氣息自掌心噴涌而出,瞬間籠罩住他的身體。那道淡而純和的氣息漸漸變濃,泛起金色的光輝,緊接着,她左袖一拂將一粒丸藥塞進他口中,然後用掌風推送入腹。
隨着她簡潔迅速的動作,雲正銘胸腹間的創傷所溢出的血水神奇般地止住,甚至隱隱約約間能夠感到一股極強烈的生命氣息正在不停修補什麼。這粒丸藥是李彤幼時從家裡帶出來的極品傷藥,那道帶着極濃生命氣息的天地靈氣更是神話集團的絕學,憑此手段,她竟是生生把雲正銘從開,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雲正銘臉色極爲蒼白,但應該不會當場死去,然而無論李彤在做什麼,他都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沉默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胸口。一滴汗珠自李彤鬢角滑落,瞬間被陰雲下的雪風吹去不知何處,爲了不讓雲正銘死去,她在短短瞬間內受到了極大的損耗。
“太快。”李彤簡單說道。
換作別的任何時刻,驕傲的李彤,絕對不會解釋任何事情,哪怕對方是神話集團董事長。然而她今天出現在這道懸崖之上便是要替雲正銘護法,結果卻沒有攔住那符彈,導致雲正銘此時傷重將死,所以她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那道符彈……太快!快到她都反應不過來!
雲正銘沒有回答她,不知道是傷勢太重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惘然看着自己的胸口,知道肉身的傷害養上數月能夠養好,然而被那一槍毀掉的丹田,尤其是破境之時受損的道心,卻再也沒有修復。
識海里那滿天星辰碎成了億萬塊凌亂的鏡片被絞殺成絮的那抹黑夜則是在空間裡四處飄散着,漸要佔據所有的角落與視線。他像一個傻子般看着自己胸口上的洞,彷彿看到了這個混亂的世界,在剎那辰光裡憶起了很多辰光,以及那些辰光裡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事情。
那些華彩的篇章,奪目的畫面,被柴火映照的冷漠不動容顏,那些呼號痛苦的半焦人身,那些肉骨皆腐的屍首,以及注視着這些的驕傲平靜的自己,變成無數片雪快速地在他眼前的白色的衣服上閃掠而過。
有很多人死在他的手中,強壯暴戾的男人,貞潔白嫩的處女,嫵媚豐滿的蕩·婦,蒼老瘦弱的老人,稚喜可愛的孩童,因爲一心向神話集團,所以他沒有任何猶豫沒有任何動搖,愉快地毀滅着衆生的人生。然而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發現,毀滅他人人生時自己曾經沉思而得的感受都是虛假的,唯有自己人生被毀滅時的痛苦纔是真實的,所以他看到了自己灰暗而沒有希望的將來。
李彤注視着他面容上的灰暗光芒,知道他的驕傲他堅強的修道意志,全部被那一槍毀了,不由沉聲斥道:“你想讓自己廢掉嗎?”
聽到這句話,雲正銘忽然笑了起來,嘶啞的笑聲很虛弱,在漸盛的風雪中,顯得極爲痛苦和惘然,然後他輕聲喃喃說道:“我已經廢了。我本應該站在修真和紅塵兩岸,本應舉世無雙,然而就這樣……廢了,被老天爺遺棄在痛苦與黑暗的世界裡。”
在神話集團的眼中,幸運是老天爺賜予人類的禮物,不幸則是老天爺施以的責罰,他這一生何其幸運,然而今日在這片被老天爺遺棄的山脈中,卻忽然發現自己被老天爺無情遺棄,再如何堅強的意志,再如何通明的道心都無法承受這和巨大的打擊。
雲正銘緩緩站起身來,重傷之餘極爲虛弱的身體在風雪中晃了晃,他發出一聲痛苦地像野獸般的嘶嚎,才勉強站直了身體。他沒有理會身旁的李彤,直接向前邁了一步。一步踏空,便從懸崖上滾了下去。沉悶撞擊的聲音響起,他摔到了懸崖下方。黑衣裹着的身體橫臥雪中,一動不動。
李彤走到崖畔,沉默看着崖下的雪地。時間緩慢地流逝,崖間的風雪更盛,快要被雪花掩埋住的雲正銘忽然動了動,然後極其艱難地站了起來,捂着胸口,一腳深一腳淺踩着深雪向山外走去,有時跌倒再次爬起,緩慢地向着草原北方黑沉的鉛雲行走。
生不如死,像一個傻子!活不惜命,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受傷野狗!
因爲劇烈的掙扎動作,被天地靈氣暫時止住血的胸口再次崩裂,鮮血從雲正銘的指間溢出,滴落在雪上,在崖下的雪地上拖出一道極長極紅的線條。那道血線也未能維持多長時間,便迅速被風雪掩蓋。他那踉蹌悲慘的身影,也終於被風雪掩蓋。
李彤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之中,始終一言不發。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次倒下然後再也無法爬起,最終變成寒冷草原上的一具冰屍,她只知道這個曾經有資格威脅自己的傢伙雖然還活着,但已經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緩緩轉過身來,靜靜望向懸崖那頭的青翠山谷,毫無一絲情緒說道:“有些人應該死,所以……”
話語戛然而止,她凝視遠方陷入長時間的沉默,風雪漸楠其面,漸凝其顏,沒有任何表情的美麗容顏就像是冰玉雕出來的美人像。忽然她眨了眨眼,一眨眼便碎一地冰霜。先前快要佔據整道懸崖的青草,隨着雲正銘的毀滅而迅速枯萎那根柴木上的櫻花也正在逐瓣凋零,然而隨着她這一眨眼,懸崖之上再生變化。青草不再枯萎也不復茂盛,櫻花不再凋落,也不再復開只是絕對靜止地停留在她眨眼那一瞬間的狀態中,彷彿時間讓所有的生命都凝固了一般。
不是所有事物都凝固了,崖上的風雪沒有,她那件隨風而舞的紅裙也沒有。寒風捲着雪片圍着她的身體呼嘯而掠,漸漸變成一道極清晰的雪束,圍着她的腰不停高速旋轉,飄舞的紅衣,被風拂起輕點她腰間的雪束,頓時變得鮮紅無比。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往事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塵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
冰寒山脈深處那兩道險峻的崖壁處,神華集團董事會世外入俗李然和魔教世外入俗周雄隔着幽深不見底的峽谷相對沉默而坐,無論雲正銘身畔櫻花開啓還是秦傑烹魚破境,都沒有讓他們臉上的情緒有絲毫變化,直到那一槍穿過整道青翠山谷。
“那槍……”
“是不錯的一槍……”
李然看着遠方淡漠說道:“只有清夢齋纔能有這樣不錯的槍。”
周雄看着對面崖壁上的他,沉聲說道:“我只知道你輸了。”
周莉莉緊握着血色巨刀,站在兄長的身後,警惕而微顯興奮地看着對面。李然緩緩站起身來,在灰黑色的崖壁間顯得格外孤獨。忽然間他若有所感,再次望向遠方,脣角微挑出一絲溫暖的笑容。周雄也感覺到那處懸崖上的動靜,神情微異。
……
秦傑緩緩垂下手臂,握着符槍的手微微顫剎,這一槍損耗了他太多的天地靈氣,尤其對肩部肌肉的傷害非常嚴重,但蒼白的臉頰難以自抑浮現出快意的笑容。識海里那團耀眼的光團驟然熄滅,想必雲正銘即便沒有死,也沒可能破開元嬰期那道沉重的大門,如果真如王雨珊所說,對方甚至可能此生再無望入元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