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 回憶不是完人

237回憶&不是完人

高高的雪山之上。

時值嚴冬,寒風呼嘯而過。

一個五六歲模樣的小男孩獨自一人站在雪地裡,大雪都已經覆過他的雙膝了,發上,衣裳上,落滿了雪花。

天寒地凍,天昏地暗,眼看便又是一場暴風雪即將降臨了。

小男孩一臉倔強,挺着腰桿站得直直地,已經是一天一夜了,還有兩天兩夜,偷懶出去玩便是這個下場。

前方不遠處,風雪中,一個人影漸漸清晰了。

好一會兒,終於看得清來着的相貌了,一臉精緻,眉梢高揚,正是冰雪神教的大祭司,獨孤明月。

小男孩心下大喜,終於又可以見到師父了,只是,卻不敢表露於色,仍是站得如鬆一般挺直,雙眸直視前方。

獨孤明月慢悠悠地走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冷冷道:“知錯了嗎?”

小男子心下的歡喜卻驟然便一驅而散,看都不看她一眼,大聲道:“影兒不知錯在哪裡了!”

“還不認錯!”獨孤明月卻是一巴掌狠狠扇了過去,厲聲呵斥。

“不認!”獨孤影仍是大聲,幾乎是喊出來的,師父那日教的,他都學會了,爲何就不許他出去玩了?

“不認你就繼續站到認了爲止!”獨孤明月怒聲罷,轉身便要走。

“你等等!”獨孤影卻叫住了她。

“放肆,誰準你這般沒規矩的?”獨孤明月厲聲問到。

“我既然是狄狨的王,就無需對誰有規矩!”獨孤影說得認真。

“你既然知道自己是狄狨的王,就該知道自己身份多大的擔子!”獨孤明月又走了過去,繼續厲聲,“我是你師父,一日爲師,終身爲母,你記住,即便你是王,亦不可在我面前放肆!”

獨孤影別過頭,不看她。

“記住了嗎?”獨孤明月厲聲。

“記住了!”獨孤影又是大聲喊出,他認同的,他便會遵從,不認同的,即便是罰他十年,他一樣不認同。

“給我好好的站,知道錯了就自己回來!”獨孤明月看了他一眼,再次轉身離去。

這一回獨孤影便沒有再喊出她了。

走了好一段路,獨孤明月卻是止步了,終是回過頭,卻見他依舊不看她,雙眸頓時一沉,狠狠踩下一腳,頓時,彷彿是地裂一般,原本的積雪竟是裂來了,從她腳下朝獨孤影延伸而去。

原本積在獨孤影腿上的雪頓時盡數裂開了,雪一裂開,獨孤影便是急急追了上來,興奮極了,“師父,你招是什麼,影兒要學!”

“知錯了?”獨孤明月卻是氣定神閒,挑眉問到。

“我沒錯,那日該學的我都會了!”獨孤影辯解到。

“給我繼續站!”獨孤明月怒聲,身影一閃便是消失不見了。

獨孤影低下頭,卻仍是自己地回到了原地,依舊站得直直的。

追得獨孤明月而去的,卻是容嬤嬤。

還不待她開口呢,獨孤明月卻先開了口,“方纔那巴掌沒打重了吧,這小臉要是傷了以後怎麼娶媳婦啊?”

“主子,不重,少主不會怪你的,這場戲要不是演,還不知道族裡那幾個老頭要念叨多久呢!”容嬤嬤安慰到。

“你一會記得給他送吃得去,順便告訴他,以後出去玩別被那些老頑固們見了,本司已經被他們煩好幾日了,天天王應該這樣,王應該那樣!沒完沒了的,影兒是我的孩子,怎麼教導還用不勞他們插嘴!”獨孤明月恨恨的說到。

“主子,他們也是心急,急着等少主長大呢。獨孤王族就剩他這根獨苗了!”容嬤嬤勸說到……

記憶總是不斷在腦海裡涌現,幼時的回憶,雖苦,回想起來卻總會不由自主地笑開來。

獨孤影緩過神來,看着榻上一臉安靜的紫萱,脣畔不由得泛起一絲暖暖的笑意。

這丫頭似乎比先前還要嗜睡,總是一粘牀就睡過去了。

思緒收回,就這麼挨着牀沿坐着,只是看着她,什麼都不做。

這幾日都是這樣,總會想很多很多,想得無法入睡。

有時候,就這麼看着她,看着看着,自己都會有些不可思議。

是她呀,穆紫萱啊。

那麼乖乖地,那麼聽話,那麼心甘情願,就是他的妻,就陪在他身旁,還有腹中那一日一日成長着的小娃娃。

曾經,只設想過千萬種可能,皆是在她恨意的前提下,從來就沒有想過,她心底的人就是他。

已經那麼久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回想起來,總會不敢相信。

然而,這種感覺,卻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這時,輕輕的叩門聲傳了過來,獨孤影微微蹙眉,輕輕在紫萱脣上印了一吻,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門外,容嬤嬤一臉的擔憂。

“洛德有消息了?”獨孤影低聲問到。

“司空一氏不承認他,要將他逐出氏族。”容嬤嬤低聲,眉頭鎖得緊緊的。

“家當的是何人?”獨孤影問到。

“司空武,洛德的侄子,同百里云溪關係自小關係便很好,怕是……”容嬤嬤沒有說下去。

“你先回去吧,讓洛德先別前舉妄動,族中這批年輕人,本王好久沒見了!”獨孤影卻並不擔憂,百里云溪和司空武同他的年紀應該相處不大,只是,他入宮太早了。

“少主,老奴給他捎個信便是,你別讓老奴走啊,公主還得人伺候呢?”容嬤嬤哪裡捨得離開?

“我伺候着,你還不放心?”獨孤影笑着問到。

容嬤嬤卻是一愣,終於是見到少主笑了,這幾日就只在公主面前纔會有笑容。

主子的死,他定是比誰都難過的吧!

雖不是親生母親,卻是比生母還親的啊,族人雖多,卻就這麼一個親人。

“去吧,自己路上小心點,眼淚的事,先擱下吧。”獨孤影又交待了一句。

“老奴明白,少主多保重!”容嬤嬤只得點頭答應,她也不知道容氏還容不容地下她。

容嬤嬤走後,獨孤影就獨自一人站在門外,靜靜憑欄而立,望着前方無盡的夜色,沉眸不知沉思着些什麼。

良久,房門咿呀一聲開了。

獨孤影驟然回頭,卻見紫萱一身單薄睡裙就走出來了。

“怎麼不披件衣裳。”低聲問着,便是將她攏入溫暖的懷裡。

“想什麼呢?睡不着嗎?”紫萱淡淡看到,視線亦是落在前方那片黑暗裡,一片黑暗,萬家燈火早都滅了,過一會兒天就該亮了吧,他怎麼還沒睡?

“剛要睡呢。”獨孤影挨在她肩上,淡淡說到。

“想什麼呢?”紫萱重複了方纔的問題。

“想你呢。”獨孤影笑着答到。

“騙人,人人粘着你,你還會想。”紫萱沒好氣到。

“怎麼不會了?難不成你不想我?”獨孤影反問,甚至認真。

顯然,他一直要引開話題。

紫萱卻是追逼不放,這幾日多多少少都看得出來,他想那個老嬤嬤了吧。

“影,同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吧。”

“就都是些朝政,記得不清楚了,就是記住了遇到你那一回。”獨孤影仍是笑着答到。

“入宮之前呢?”紫萱淡淡問到。

“入宮前啊……”獨孤影似乎努力回憶着,卻回憶不出什麼能夠同她說的事來。

“我們來交換吧,我告訴你,你也告訴我?”紫萱笑着說到,有些事總該找個人說的,一直藏在心裡,很辛苦的。

“那你先說。”獨孤影的語氣顯然認真了。

“不成,你先說,我先問你的。”紫萱連忙說到。

“我呀,是師父帶大的,她是神教的大祭司,也是獨孤王族的大公主,我母后原是三公主,是她最疼愛的王妹,三歲的時候,母后同父王就在草原上的神殿中遇到鍾離追兵,雙雙去了,是師父一手把我帶大的。”獨孤影淡淡地說着,臉上很是平靜,其實已經對母后和父王沒有多少記憶了,他算是外戚,這王位本不該是他的,只是,他隨了母性,而獨孤王族亦就他這麼一絲血脈了。若非因爲他是外戚,因爲被推翻,獨孤王族可以算是滅盡了,師父當年亦不用顧忌那麼多,那麼尊重族中老者吧。

“在雪上上躲很久吧?”紫萱柔聲問到,眸子裡有些溼,想起了那日出清明神殿時,老嬤嬤那一聲嘆息來。

“自小就着他長大的,這孩子,可苦了。”

“東躲西藏,躲了好些年,就是被師父逼着練功,好幾回因爲貪玩,被罰在雪地裡站了三日三夜,都是德公公和容嬤嬤偷偷給我送吃的。”獨孤影不由得笑了起來。

紫萱轉身過來,小手輕輕撫上他的俊臉,眸中盡是心疼,道:“練功最苦的吧。”

嬤嬤就說過練功的事。

“誰練功不苦啊,你呀,別老怨你父皇,他就是捨不得你吃苦。”獨孤影笑着說到。

“那以後也不讓他練功了,我捨不得。”紫萱的手落了下來,輕輕撫在微微籠起的小腹上。

“都聽你的。”獨孤影不由得笑了起來。

“後來怎麼就溜進宮裡來的?”紫萱繼續問到。

“學了易容術,就瞞着師父偷偷來了,若是當年被師父發現了,或許,還真就遇不到你了。”獨孤影嘆息到。

“母后常說,兩人要是註定要遇上的,怎麼逃都逃不過,終究還是會碰上的,時間早晚罷了。”紫萱一臉認真說到。

“你不是經常往宮外跑的嘛,怎麼不到冰雪高原來,要不早點遇到也好啊。”獨孤影打趣地說到。

“那你怎麼不躲到月國來呢?”紫萱反問,他這是什麼邏輯嗎?

突然,一陣低鳴傳來。

紫萱頓時警覺,獨孤影卻是大喜,還不待他開口裡,只見一道白影疾飛而來,一下子便落在他肩上了。

正是那隻斷了尾的小狐狸。

紫萱一愣,隨即緩過神來,正想伸手去抱,小狐狸卻躲開了,亮晶晶的眸子警覺地盯着她看。

“它記仇了。”獨孤影笑了起來。

“我不是故意的。”紫萱一臉爲難。

而小白狐似乎更兇了,死死盯着她看。

獨孤影笑而不語。

“過來,否則本公主扒了你的皮!”紫萱卻是驟然怒聲。

然而,話語一落,這小白狐竟然就給乖了,低鳴了幾聲便竄到紫萱肩上去了。

果然,外強中乾,膽小極了。

紫萱將它抱了下來,輕輕地安撫着,有些心疼,有些歉意,這麼場誤會,造成太多太多的傷痕了,是不是從此一切都可以過去了呢?

寒羽,這輩子會不會再相見?

在相見之時,會不會再有傷害呢?

無論是誰,她都不希望再有了。

“剛纔說到哪了呢?”獨孤影從身後將她擁住,問到。

“說到你入宮了。那時,怎麼會把寒羽留下呢?”紫萱問到。

“需要他的地方很多,我生性不喜朝堂不喜深宮吧。”獨孤影笑着答到。

“不想當王?”紫萱認真問到。

“不是,不喜中原的朝堂和深宮,你沒去過草原吧。”獨孤影問到。

紫萱搖了搖頭。

“到時候帶你縱馬奔馳!”獨孤影顯然愉悅了起來,幼時好幾回就是這麼壯着膽子偷偷溜下山來的。

小白狐似乎聽得懂獨孤影的話一般,似乎興奮地在紫萱懷中掙扎出,又是一下子竄到了獨孤影肩上去。

“不遠了吧?”紫萱問到。

“再過一座城鎮,到了玉郡,就到高原腳下了。”獨孤影答到。

然而紫萱心中卻驟然一緊,玉郡,玉妃的故鄉。

獨孤影知道她心中所思,淡淡道:“萱兒,一切罪過都因我而起,與你無關。”

“我也有份的!”紫萱脫口而出。

“如果,你沒來,一切也都不會改變,或者,殺戮會更多。”獨孤影如實說到,一切罪過,他都願意背。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不算這些的,怎麼又算起來了,算地清嗎?”紫萱無奈,淡淡說到。

“不算了不算了。”獨孤影亦是無奈,說罷擁着他便進了屋。

在站下去,天就會亮了的。

歉疚總該有的,誰是完人,誰人能真真正正問心無愧呢?

或許,問心無愧者,不是完人,而是惡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