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伏司繁返回自己的帳篷後,臉上的謙卑恭謹頓時煙消雲散,皺紋擠在一起,令他的整張臉都陰沉起來。
一揮手,親衛守在帳篷外,驅趕閒雜人等。
“慕容垂老矣,竟然甘願當別人的狗!”
“也不盡然,我這位叔父一向胸無大志,當年若不是先帝和可足渾氏逼迫,他也不會走到今日,如今與李氏聯姻,父子二人榮寵一時,慕容氏將成望族,當此之時,豈會跟着我們去河湟忍受風吹雨打?”
帳篷陰影之中走出一人,身上隨意披着一件皮甲,披頭散髮,卻掩蓋不了他俊朗的容貌。
而此人長相跟當年的燕國大將軍慕容恪有七分相近,只是少了幾分雄壯,多了幾分陰鷙。
正是燕國餘孽慕容楷。
慕容德葬送在慕容垂之手,苻洛轉眼就被掃滅,慕容楷的千餘部衆成了喪家之犬,準備渡河投奔吐谷渾,遠離中土,半路上經過金城,遇見乞伏司繁,遂投入苑川,還被乞伏司繁招爲妹夫。
當然,一切都是暗中進行,慕容楷換了個名字。
“早知如此,不如當初與姚萇一起反了!”
“當初若是反了,只怕乞伏部早就不在了,不可正面與大梁相抗衡。”慕容楷在西北蟄伏這幾年,變得謹慎多了。
“你勸我拖慕容垂下水,慕容垂不就範,今當如何?”乞伏司繁目光不善起來。
慕容楷踱了幾步,“唯今之計,只能助樑軍平定涼州,等待機會,禿髮思復鞬、拓跋孤、康寧之流絕非王猛之敵,當年我家先祖因助曹魏討伐公孫氏、高句麗,方有後來之燕國。”
“只怕王猛不會給機會!”乞伏司繁目露兇光,狀如野狼。
西北宛如一片原始叢林,弱肉強食,沒有用處的人,也就沒資格活着。
乞伏司繁貪的是慕容楷麾下一千多精銳,而非慕容楷這個禍患。
當年拓跋力微走投無路,投奔沒鹿回部,其部大人竇賓收留了他,還招爲女婿,結果幾年後拓跋力微壯大,殺了竇氏滿門,順勢吞併沒鹿回部……
王猛之名,響徹天下,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鮮卑諸部七萬餘戶落到他手上,還能有好?
姚萇的十萬餘戶羌人,都被遷徙走了。
慕容楷神色從容,“兄長可知姚氏、苻氏如何崛起?”
“哦?”乞伏司繁神色一動。
“當年羯趙盛極一時,姚弋仲、苻洪率部歸降,遷至灄頭、枋頭,蟄伏十七年,今關中凋敝,即便王猛遷徙諸部,也必散落於雍並之間,兄長今年不過二十三四,蟄伏几年,未嘗不可,天下之事瞬息萬變,總會有機會降臨。”
嚴峻的生存危機下,慕容楷飛速成長。
這番話不僅是說給乞伏司繁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似乎只能如此。”別看乞伏司繁叫的兇,但若是讓他起兵造反,還真沒這個膽。
慕容垂在南安屠城焚屍,殺人如麻,乞伏司繁一見到他就打哆嗦。
更別提後面還有一個更猛的王猛。
“協助平定涼州,樑國朝廷無論如何也會給兄長封賞,不然以後西北部族,誰還會歸附?”慕容楷鬆了口氣,知道自己又渡過一次難關。
“哈哈,你說的不錯,你們慕容家的人果然精明!”
乞伏司繁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又讓慕容楷緊張起來……
隨着王猛大軍的到來,西北形勢爲之一變。
這場大戰集合了樑國數萬精銳,以及半數的猛將,肯定不僅僅是平叛。
周圍盔甲鏗鏘聲,令太子李儉心潮澎湃,在宮中和尚武堂何時見過此等場景?
騎兵如雲,甲卒如海,刀矛如林,旌旗蔽日……
身處其中,全身熱血沸騰,彷彿真能排山倒海一般。“這便是我大梁的軍威!”李儉深爲震撼。
“殿下亦研習過兵法,此戰當從何處入手?”王猛早已習以爲常,平緩的語氣安撫住了李儉胸中涌起的殺意。
“侄兒建議兵分三路。”
王猛靜靜的聽着,彷彿一個先生在考教自己的學生。
“叔父爲正,從姑臧一路向西,掃平河西走廊上所有部落,慕容將軍向南,溯湟水而上,清剿匈奴叛賊,然後呂光將軍率玄甲軍走居延,封鎖鮮卑人的退路,將禿髮思復鞬與拓跋孤堵在涼州!”
李家家傳有二,一是武藝,二是兵法。
每個皇子都要苦修,可以不精,但不能不知,尤其是太子,李躍更是將自己的那一套地緣學盡數傳授。
地緣決定戰爭的勝負,更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
“那就按殿下所言行事。”王猛當即拍板。
李儉沒想到王猛真採納自己的意見,“侄兒思慮不周……”
“天下兵法大同小異,用兵之要,不在策略,而在將士執行,能否上下一心。”王猛一語道破兵法的精髓。
事實上,大部分兵法教授的不是如何用兵,而是如何練兵、統兵。
孫子兵法更多的是論述戰爭該不該打,打之前注意什麼。
秦國滅六國,也根本沒那麼多奇謀妙計,靠幾十萬鐵血之師一路平推。
這一戰,樑國怎麼打都贏。
但涼州的問題不在於表面的這一戰,王猛的心思放在其他方面。
“侄兒受教了。”李儉拱手。
“此戰之後,殿下準備如何對待涼州諸部?”王猛目光深邃的望着李儉。
“自然是遷徙……使其沐浴王化,知曉禮儀廉恥,不出數年,便可融入華夏。”李儉畢竟是第一次出遠門。
也是第一次真正身臨戰陣。
以前身邊的儒生們教的就是這一套,禮儀廉恥,忠孝仁義……
但這世道運行的規則,絕不是嘴上的這一套,相信這些東西的人,在這年頭早就死無葬身之地。
很多事情只有親身感之後,纔會有不一樣的見解。
“殿下今年十三?”王猛忽然換了個話題。
“虛歲十三……”李儉心中忐忑起來。
“尋常百姓家的兒郎,十三歲已經披甲上陣,九死一生了,殿下也該見識見識這亂世的真正模樣!”王猛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長在溫室中的花兒,永遠經不起風雨。
李躍將太子送過來,絕不僅僅只是終日聆聽教誨而已。
也不知爲何,李儉忽然有種心驚肉跳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