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天啓傾身立於案前,溫顏淡眸,說不出的凝重,良久,長嘆。
雲紫娟步出甘露殿,神思恍惚,步履艱難,行至宮門,驟停,回首暗歎“至此空”。凝思方纔聖上“顯德殿晉見”之意,仍是一頭霧水,僅能暗自揣摩。莫不是君臣間作最後的辭別?
滿帶猶豫的神情,雲紫娟留戀着熟悉的宮殿,數不清記憶中往返多少回。於情於理該去顯德殿面聖,何必這般畏縮?憶初衷,誓死追隨聖賢,不畏強權,今心如故。
或是逗留太久,甘露殿內侍已急追而來,一聲傳喚,清醒沉思的人。
不願讓其等爲難,雲紫娟頷首淺笑,隨同折回來時路,換下朝服,簡潔梳妝,隨後步入顯德殿。
初登殿堂,忽聞聖上連聲嘆息,彷彿心事重重,雲紫娟頓覺愧疚,難解其憂。臣雖有過,但自始至終忠心不二,蒼天可見,可惜,終究是自取其咎。
雲紫娟緩行兩步,刻意離聖上有段距離,俯首跪拜,恭聲道:“臣叩見聖上。”一日爲臣,終生爲臣,雖已成過去,亦深入心,慣於言語。
一如往昔,雲紫娟行慣君臣之禮,然,此次垂首間卻不由自主地添得兩行清淚,難辨不捨與委屈。
聞宮人來報後,身著簡單官服的女子已然入內跪拜,尹天啓神色流轉,一絲欣慰。“平身。朕幾乎要以爲,卿在這偌大宮殿朝廷中迷路。”
語帶雙關,尹天啓垂眸把玩金紫狼毫,渾然不知錯過什麼般,淡然而語。“卿原職翰林院,不知近日,可讀了什麼書沒有?”
雲紫娟遵旨平身,悄悄拭去淚痕,穩步而立,聞得“迷路”一語,忍不住噗嗤地笑了。若曰“非迷途”,又怎解費時之由?倒不如,應了那“迷路”,也倒省得解釋。
“回聖上,方纔……當真迷途了。還好內侍前去接引,這不,臣繞個圈子方折回。”臣還不至於爲早朝那丁點事,以致迷茫。不過是聽不慣官場冷嘲熱諷而已。
明眸善睞,雲紫娟淺忖,本是戴罪之人,有負聖命理當受罰,此刻聖上卻只心平氣和問起尋常事。
雲紫娟依舊對聖上肅然起敬,忠誠無悔,雖語未道明,僅是暗藏其中。“回聖上,因職責繁忙,無暇顧及過多新書,不過,倒有一本《忠誠》爲臣每日必讀之課。”於翰林職責所在,終日撰集文章,過目書雖不計其數,此刻既難以啓齒,欲借書名來順帶表達意志。
適才尹天啓偏眸望其面容,平靜溫和,與記憶中相去無幾。“來,默一段,讓朕看看卿的書法。”直擡輕執紫毫之手,以眼神示意其上前。
領會聖意,答曰“臣遵旨”,雲紫娟神態自若,穩步至前,取案上細筆沾墨,揮筆即書,順口朗聲。
“聖賢德民心所向,海納百川源流長。丹心一片化春雨,不與百花共染塵。縱有不測風雲至,忠誠無悔誓不移。明志清遠天上雁,暗香疏影傲雪梅。”其實本無此書,是臣仕途心得……
雲紫娟特以草書,將心事藏匿其中,停筆輕置於案,遠而望之,摧焉若阻岑崩崖,就而察之,一畫不可移。筆下所書,既同心潮起浮,輕如遊霧,重似崩雲。鋒絕劍摧,驚勢箭飛。差池燕起,振迅鴻歸。絲縈發垂,天理端密。
盯住宣紙,雲紫娟輕搖首淺笑,回視聖上,恭聲道:“臣不才,不敢請聖上過目……”
尹天啓勾脣側首,觀她信手拈來,草書輕狂張揚,字義堅毅厚實,良久,溫語笑言。“字,倒不錯。”
細細品來,雖不可稱爲深然雋永,然別有一洗清秋之意,頓,尹天啓倏然偏轉話鋒。“朕原以爲,卿將會是個以持筆之姿名留青史之臣,這是朕之所以任卿於翰林院。”
聞得一語犀利,言簡意賅,既道明寄予厚望,又隱含惋惜,雲紫娟螓首微垂,愧疚難當,深邃幾分失落,瞬間暗淡。
“臣愧對翰林,然今之舉所致過失,雖不盡人意,倒也證明非人云則雲,隨波逐流之輩,如此性情,處人海沉浮,難免幾番風雨,習以爲常。再者,才人倍出,擇優而任,乃大羲之福,社稷之重。故臣早有隱退之意,待能者居上,今便遵旨退去,謝聖上恩准!”
尹天啓失笑搖首,想來她還不明。“雲卿熟詩,定知天生我材必有用,天下無無用之才,唯有不適任之才罷。任是寒梅傲骨,終將被凜冽朔風拆折。”
淡眸凝鍊,尹天啓直視其眸,似慾望穿其心。“血性、熱誠,卿的心中憂懷濟世百姓,這般性情,並不適合留任京中。”
雲紫娟尋思“任是寒梅傲骨,終將被凜冽朔風拆折”,犀利精闢,恰似官場黑幕,政鬥難免。
“臣——不過君側一株柳,怎堪比寒梅傲骨?聖上折煞臣了……臣……愧不敢當!草民紫娟已死在聖殿之上,皇上垂憐,臣之幸也。臣願誓死效忠,以報聖上脫胎換骨之德!”莫非聖上意在派遣臣駐外麼?然,臣……不捨遠離京城。此時,唯有示弱。
雲紫娟暗暗揣測聖意,唯恐外遣,悔之無及且愧疚難當,兩行清淚悄然無聲滑落,隨即埋首長跪。
“臣,生爲君側之柳,死,亦要爲聖上成蔭。葉可枯,枝可落。臣斗膽,請聖上將臣留於身側,造福我大羲黎民百姓,臣願爲我大羲社稷鞠躬盡瘁,萬死不辭。常言道,術業有專攻,聖上知人善用,非臣等之智所不能及。既然草民紫娟已死,望聖上將臣留任京中,報效大羲。”
尹天啓細緩思量她的話語,良久,眉目笑,薄脣掀。“卿有如此想法,朕甚欣慰。”頓,眸光溫然,復言。“以卿之才,本不該沒於洪荒。莫愧對自己,亦莫負了朕的冀望。”
尹天啓半蹲下身,低笑,將之扶起,凝睇她清淚縱橫。“無論如何,雲卿啊,定要做個供萬世俯仰的人物。”
雲紫娟螓首低垂,深有感觸,得此厚待,一時間激昂慷慨,言猶未盡。“謝聖上隆恩,臣銘記於心。”莫道,能屈能伸非弱女所爲,勿一時衝動亂心扉,莫忘該有適當忍耐。竹柏曠懷,心神共遠,智仁雅樂,山水同深。
“琴韻怡心添逸豫,紫驄嘶野躍晨暉。爲官應效清正廉,處世恭順忍而安……”
尹天啓脣瓣揚笑,黑眸燦然視之。“這一回,赴任衙署,朕讓卿自行抉擇。”揚手,示意自己話未完,復而續之。“先莫要急著答覆朕,卿之身分依舊爲待選官員。然既將改制開元,不若以元年正月權做雲卿脫胎換骨之時。”
一剎那間,雲紫娟微一遲疑,聖上聖明,容臣待三思後再作定奪,也好趁機休養生息,以免考慮不周,徒增變數。
雲紫娟垂首斂眸,感皇恩浩蕩,忙恭身道:“臣遵旨。謝聖上恩准!”忠貞不渝,但願一切重新開始!不畏權勢,亦需審時度勢,待機行事。
思慮良久詰,雲紫娟擡眸凝視,見聖上雙眸光燦若星,笑談間仿若非君臣間嚴肅的口氣,僅一番激勵於心。
尹天啓淡然頷首,踱回案前,遂言。“朕乏了,卿跪安吧。”隨後,望其身影,恭然退殿,神情複雜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