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新方舟號暫時棲息的藍月亮臨時指揮部,鐵翔從剛剛升起的合金大門外走進來,看也不看圍上來的手下,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到沙發上,揉了揉眼睛,旋即閉目沉思。他的眼前除了文瑞森霍紫悠夫婦外,其他都是自己的心腹官員,包括軍部的塔格特、博魯曼、薩博等高級將領,管理民間治安與民生的溫啓泰冼雨夫婦、田志立左菁夫婦、侄女溫蕾霍心焰、妻子鞠雪等。
霍心焰剛被強行帶到新方舟號時,本打算跟鐵翔大吵一架,問問他爲什麼非要帶走自己和溫蕾,在霍心焰看來,鐵翔的政權搖搖欲墜,通俗地講就是快要完蛋了,這時候把自己弄來,從一個高官變成了一個平民百姓,充其量是領導家屬,地位一落千丈,能不讓人惱火?譚覺和霍蘭星頓都清楚他就是星際運動大會的火種本身,這樣一來也是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了。可這場架沒吵得成,他和溫蕾去找鐵翔的時候,發現鐵翔本人已經離開藍月亮基地,甚至不在新方舟號上,頓時一陣恐慌,第一反應是“鐵翔拋下鋼谷殘軍和平民逃走了”,至於逃到哪裡,想必定然是其主子和平大聯盟那裡了。他這樣來回投奔綠園和鋼谷之間,兩面都不討好,要不是他是霍女王的養子、鐵翔的侄女婿,那底層士兵也就不單單是不理他了,也許還會對他拳打腳踢。然而更尷尬的事發生了,霍紫悠早不懷孕晚不懷孕,偏偏這個時候懷上了,有了親兒子,不論霍紫悠還是文瑞森,誰還會再去關心養子?起碼霍心焰是這麼想的,他知道這些年養母對待自己極好,對自己的父親沈滄藍的恩情早已經還完了,因此他現在想要重新樹立起地位,還得靠“鐵翔的侄女婿”這層關係。鐵翔的確是去了和平大聯盟,但他並不是逃,而是去要更好的裝備,霍心焰壓根就沒想到能等到他回來,本來卯足了勁頭,無數次在想象中見到鐵翔都站起來大吵一架好好質問這位“表叔”,可當霍心焰親眼見到一臉陰沉如同鋼鐵鑄造的鐵翔時,那些理直氣壯的怒火竟然全部澆滅,灰溜溜地嚥進肚子裡。
鐵翔雖然疲憊,但作爲‘祖先’在人類中挑選的唯一代言人,精力也遠勝於一般解禁者,雖然沒有去專門看誰,一掃之下眼睛的餘光已經將諸多表情一覽無遺,他首先衝着文瑞森夫婦鞠躬:“老師、師母久等了。師母有喜,還是在家多休息,政治上的事兒就不要多操勞了。”爲了避免後者有懷疑自己被架空的感覺,又及時補充了一句:“要是學生實在有解決不了的事,再專程到兩位的住處請教。”
接着他看了一眼溫蕾夫婦,溫蕾一肚子怨氣,撇着嘴不去理他,而霍心焰驟然看到他跟刀子沒兩樣的目光,結結實實嚇了一跳,不敢去對視。
“我公務繁忙,倒是忘記解釋把你們倆接來的事了。”鐵翔淡淡地說,“溫蕾,爲了能順利接到你們,成功送上新方舟號,我們犧牲了六十多名特工隊員,這些都是鋼谷自由國培養了多年的人才,你們一點兒愧疚感沒有麼?”
溫蕾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不去想想鐵翔爲什麼辦完公事風塵僕僕地回來卻首先當衆提這件看似不大重要的私事。
“看上去你們很委屈,覺得我失勢了,跟着我看不到前途,對不對?”鐵翔的目光漸漸又變得金屬一般,冷酷而不帶任何情感,“溫蕾,你是我的侄女,我的親人,要是別人,隨他死吧。我在各個方面都不如譚覺,鋼谷國家的狀況也遠不如綠園興盛,我承認。可我雖然沒什麼政治遠見,卻對譚覺非常瞭解,只憑這一點,我就足夠能斷定,他將來不但會把自己推向地獄,還會連帶着毀滅整個綠園和上億綠園人民。你這是什麼表情?”
溫蕾嘟着嘴:“吹牛!你就是對譚信首有偏見!”霍心焰見她這麼不分輕重,偷偷捏了她一把。
“我對他的看法,纔是他真正的面目。”
“人家劉言不如你睿智,看不到嗎?人家可沒有把譚信首說得如此不堪……”
“對於劉言的思想,我不想過多評價,我只說一句:如果過於理性,就失去了人性。你們記住了,”鐵翔掃視着衆人,不再去看溫蕾,接着一字一頓地說,“將來到底會怎麼樣,就讓歷史的眼睛去真實記錄吧。”
衆人一片沉寂。
鐵翔又看了看霍心焰,霍心焰忙站起來表示:“叔,我跟蕾蕾觀點不同,我明白叔是爲了我好,要不是我媽媽是霍紫悠,我又是您的侄女婿,您完全可以不理我……”
“知道就好。”鐵翔若無其事地喝了口水,看也不看他一眼,“說正事吧,我從和平大聯盟賽爾賽思利的首都‘白光’星迴來了。”他卻絲毫沒有提到,他從霍紫悠口中得知霍心焰是火種的事情。在他看來,霍心焰真正的價值就是火種,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他只愛表哥和侄女,對於跟自己無血緣關係的人並沒有感情,而他也認爲這纔是正當的人類情感,他很清楚譚覺雖然看上去感情豐富,實際上這人爲了權力和史書上的名譽榮光,可以犧牲任何親人。
“那……關於提供裝備的事……?”溫啓泰打破尷尬,問道。
“不給。”鐵翔看似沒受什麼打擊,彷彿說的是別人家的事,“說鋼鐵泰坦想都別想,遠航運兵船和星際戰艦也沒有門。理由是咱們之所以還能佔據藍月亮和新方舟號,是因爲正義大聯盟也沒有給綠園遠航進攻裝備,最多隻給帶到棕月亮,無法再遠航了。這是兩大聯盟長期冷戰的默契,決不能打破這個平衡,否則一旦正義大聯盟也破例提供遠航裝備,那鋼谷在星空中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只能徹底滅亡。”
衆人都是一驚,沒想到和平大聯盟這麼決絕,但一想也是,人家不是也象徵性地派來上萬雜牌軍麼,也折損過半了,想必也很上火。
“那第二套方案呢?”薩博急切地問。第二套方案是她提出來的,即要是堅決不肯給裝備的話,那就花錢買,鋼谷現在什麼錢都沒有,無奈只能靈活多變地出賣國家未來利益,也就是以高利貸款的形式進行購買。這在慷慨激昂的愛國者眼裡,是赤#裸#裸的賣國行爲,要知道這樣一來得到實際利益的和平大聯盟將會在鋼谷暫時無法完成還貸任務的數百年內徹底控制鋼谷的全部經濟命脈,而前提還是鋼谷這期間一直經濟蓬勃發展而且沒有戰事所能推算出的還貸理想週期。在這數百年內,經濟被完全操控的鋼谷不但會從底層壓榨收入,加大勞動量,而且還會成爲重污染產品的原料產地和經濟危機的虛擬與現實危險傾銷地,貨幣、股市、房市會全部受到和平大聯盟經濟危機的直接影響,這在歷史書上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怎麼塗抹都無法美麗的污點。
“他們說不缺這個錢,但我估計,主要是他們認爲咱們的科技水平就算得到他們的幫助,在幾百年內的生產力仍然很低,不可能創造出多少產值來還貸。他們之所以還是願意爲我們提供最基本的生活設備,也是覺得幫助我們的象徵意義要大於實際所得利益。”
文瑞森比這些人都老謀深算,總覺得鐵翔有很多話都沒說,便問:“鐵翔啊,塔西然諾和弗里曼帶你去見的領導是哪一級的?賽爾賽思利的總執政見到了嗎?”
鐵翔笑笑:“是。好了,我這次出行沒什麼實際收穫。大家回去休息吧。咱們以後只要把新方舟號本身和藍月亮殖民地建設好了,自然會證明我們的價值。散會。”
大家都感到鐵翔實在不可捉摸,莫名其妙地站了起來,陸續離開,鐵翔回到臥室,看着好久沒有溫存過的鞠雪愈發清瘦了,便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臉,表示疼惜:“瘦了,好在胸部沒瘦。”
鞠雪感覺鐵翔的指尖冰冷無比,心也寒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說:“翔子,你說的是全部的情況嗎?真的就這麼簡單?老師問你話的時候,你回答的是真話嗎?賽爾賽思利的總執政就真的這麼不留情面?”
“是。”鐵翔正色說,“你先睡吧。我想再一個人待一會兒。”
接着他就像雕塑一般迅速入定了,鞠雪滿臉熱淚,腦子裡亂哄哄地,加上白天的繁忙工作疲憊不堪,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鐵翔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直到深夜,才轉過臉來,疼惜地看着鞠雪,暗自想道:“阿雪,你是個明白人。賽爾賽思利的總執政又怎麼樣?整個和平大聯盟,說的算的,是那些沒有任何感情的光腦……”
他的思緒回到了自己這半個月來的經歷,起初乘坐先進飛船依級拜訪時,所見所感極爲震撼,民衆生活的愜意程度自不待言,無論是強大的軍事力量還是其他先進的金屬電子信息技術,無論是如同最有想象力也難以描述出的銀色未來般的商業街還是數百萬高聳入雲的巨樓和中微子機車隧道甚至外面連接各個星球的星際長城,都讓他大飽眼福,從心底敬佩和平大聯盟夢幻般的創造力。
最令他敬佩的,還是各種活動中的表決,任何民衆哪怕監獄裡的犯人也都有獨立的表決權,甚至往往一票能決定領導者的前途。無論何種活動,都少不了對着光腦進行投票,走的是他心中最理想的程序化路線。
誰知慢慢地,他的感覺開始走偏了,變得怪異,隨着拜訪的官員級別越來越高,甚至幾位大權在握的總執政都小心翼翼生怕出錯時,他才如夢初醒,發現這些大政治家們真正害怕的並不是來自底層的民衆憤怒,他們不敢得罪的,正是以‘祖先’爲首的光腦……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他一直以爲用毫無感情的光腦來綜合各類客觀參數計算一切決定一切,是真正公正的作法,是最先進最科學的,然而他突然明白了,這一切的前提是,光腦始終是智慧生命的工作用具,最多是高級工具,但絕不該是凌駕於所有生命之上的神,要是鐵翔也像譚覺那樣去過樹神星,恐怕會問自己,這和萬靈神殿的那棵樹,有區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