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苦緩步走進養子的房間,看到一地的廢紙,養子正在百無聊賴地用可塗改筆在樹葉大紙上畫着什麼。
沙苦蹲下,隨手撿起一張揉搓起來的葉子紙,見是一副年輕女子的素描像,面孔清秀,五官精緻,可能是嫌眼睛畫得不夠有神,才扔在地上重畫。沙苦鬆開手,葉子紙再度落地,其實這些葉子紙是用神子樹的樹液加工起來的,落到藤木地板上後就會漸漸融進去,再度成爲肥料,可回收再利用,爲藤木提供營養。
“冰渺,”沙苦用手敲敲桌子,鄭重地說,“到底有什麼事,跟爸爸說。”
“爸,沒事兒。”冰渺停止了作畫,身子向後一仰,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沒事兒。”
沙苦並不急於走,而是坐到毛茸茸的樹籽牀上,說:“冰渺,你畢業以後,我是打算安排你進入政界或者軍界的,在咱們聯盟,當一位官員或者當一位軍人,前途無量,最起碼在你爸爸退下來之後,你不至於靠自己就活不下去。後來你說你是亞特蘭蒂斯人,如果完全靠我的關係參加好工作,會被人恥笑,甚至讓我被人說閒話。冰渺,你雖然不是爸爸親生的,但爸爸對你,跟你死去的大哥一樣,別無二致,我是不怕任何人說閒話的,我現在只有一個兒子了,難道這點權利都要被剝奪嗎?”說到這裡他有些激動,目光中浮現出的父愛中,夾雜着一絲強烈的仇恨,冰渺很明白,沙苦的親生兒子被當做叛徒槍決,是沙苦最肝腸寸斷的回憶,而正如沙苦所說,自己只是從破敗的“蒼穹號”碎片裡撿來的人類嬰孩,但沙苦一直從小疼愛,視如己出,在長兄死後,沙苦更是傾注了所有的愛在自己身上,令其他被收養的亞特蘭蒂斯同胞們豔羨不已。
想到這裡,冰渺也覺得自己過於任性了,起身扶住養父,有些動情地說:“爸……你別多想,你是這個世上最愛我的人,我也同樣愛你啊……!”
“那就跟我說,發生什麼事了?”沙苦指着畫像,“你說你要去當警察證明自己,我也就同意了。本來是打算找找關係讓你去法警科,可你偷偷瞞着我報名當了臥底,甚至去三不管地帶抓糖販子,害得我日夜擔憂寢食難安,向大盟師和女王陛下作報告時,魂不守舍地,說錯了好幾次,差點就闖了大禍。現在你回來了,我多麼高興!可你竟然又染上了相思病……這女孩是誰?也是亞特蘭蒂斯人嗎?”
冰渺沉默了少許,坦然道:“是,是我在三不管地帶認識的……”
“糖販子?”沙苦狐疑地追問,“殺人犯?……還是什麼別的走私販子、私人武裝?”
“我怎麼會喜歡那些壞人……”冰渺把後半截話嚥下去,可眼見着沙苦銳利之極的雙目死盯着自己,無奈之下才輕聲說出:“也是個臥底警探……不過是和平大聯盟的。”
“……”
經過長時間對峙般的緘默,沙苦打破了這種空氣的凝固,冷冷地說:“你自己也很清楚,這比是糖販子更糟糕,不是嗎?”
冰渺忿忿地站起來:“我就不明白,我真的就不明白!爸爸,爲什麼,到底爲什麼?糖販子販賣血花糖,到處傳染紅體病毒,害了多少條人命?可和平大聯盟只是跟咱們信仰不同,咱們的警察是警察,人家的警察就還不如糖販子了?咱們只是在科學發展觀上與他們有根本對立,可我認爲那僅僅是學術界的問題,爲什麼要上升到政治高度?”
“你也知道這是政治高度的問題呀?咱們不僅僅信仰生化基因科技,而且是以此爲立國之本的,這還不夠明確嗎?我們跟他們並不是盟友,或者是可以爭取到的軟敵人,我再次明確地告訴你,我們正義大聯盟有兩個死敵,一是紅體,二就是他們!關於這個論點沒有任何可以迴旋的餘地!你要是質疑,那就是叛國罪,是全盟的罪人,我也要因此受到牽連!我的政敵無處不在,正愁沒有合適的藉口參我一本呢!”
冰渺淡淡地回答:“原來說來說去,是擔心自己頭頂的官帽兒……”他是很清楚父親如何混到目前的官階的,儘管他明白父親也配有這官銜,才華纔不至於被埋沒,但父親若一直勤勤懇懇本本分分地埋頭苦幹,最終這輩子下來,也不過是個村幹部而已。
大約三百多年前,父親只是個蟲口少得可憐的村子的副村長,最終父親下定了常人不敢下定的決心,把自己曾經的語文專業拿起來,到大城市做一個語文教師,將來往教育口發展,前途應當無量,而不應抱着目前這個看似比語文教師大點兒的副村長頭銜一輩子不挪窩。最終,這一步險棋僥倖成功了,他經過兩年的努力,在省會城市的重點二級學校(相當於人類的中學)當了教導主任,可他一個外人初來乍到,想要發展起來千難萬難,名額每年都有,可總落不到他身上,別的同事但凡有一丁點無關緊要的方面強過他,就領走了名額。他儘管自忖自己在整個學校的教師隊伍裡業務數一數二而且這也是個事實,卻等了十年也未能如願,連一級學校(相當於人類的小學)女教師也不願意嫁給他,漸漸地,他收起了現在才明白原來是傻的熱情,變得更加審慎和冷漠起來。
有些事情,高層之外沒有誰知道曾經發生過,若不是沙苦昔年身在其中,也是絕不可能瞭解到的。蓋世蟲聖法蒂肯謝的妻子因爲常年的夫妻生活,壽命也很長,直到三百多年前還活着。儘管她沒有任何實權,卻心地慈善愛民如子,經常下界調查民情,回來認真總結報告給大盟師,起初大盟師還認真對待悉心聽取,甚至做出自我批評和道歉,法蒂肯謝夫人受到鼓舞,不禁讚歎丈夫眼光長遠沒有看錯人,繼承人真是非常合格,於是繼續加大力度,到處調研,指出了很多弊端問題,越搞越多,恨不得把所有的事一夜之間解決。
加之正義大聯盟內部的塵垢也真的特別多,一時間招來很多不滿和憤恨,哪個官員沒點兒問題,就都去找大盟師反映這老太婆沒事找事,想把大家的日子都搞壞了,動搖穩定大業。大盟師起初沒覺得有什麼,可法蒂肯謝夫人在普通民衆中有廣泛的影響力,這些年又專門爲民做主,受到的愛戴無與倫比,大盟師漸漸也感到了她的風頭太勁,甚至有超過自己的勢頭,也微微動容,找法蒂肯謝夫人來商量,以“不能動搖穩定大業”爲理由婉言要求她別再查下去了,可以搞點別的,也一樣會很有意義。法蒂肯謝夫人也知道弊端非一日之所積,要徹底祛除不可能,迅速消除也是不現實的,便答應了,反正大家因此收斂了許多,她的目的也算部分實現了。
可接下來的一百多年事情又發生了變化。原來神樹雖然有諸多神子樹惠澤四方播恩於天下萬物,可事實是每一棵神子樹所轄地的地方官員都實際擁有這神子樹,不但沒有將其種子按要求平均供應給百姓,而是全用在自己身上,甚至變本加厲,覺得這些還不夠風雅,便只種了夠自己這幫人揮霍的糧食和衣服被褥等必需品,其他種子全都改種名貴觀賞花、名貴酒、名貴服飾或者其他奢侈品,以至於弊端日深,終於有一年糧食不夠吃,下一年的種子又都種成了不能吃的奢侈品,於是發生了特大饑荒,如同水波紋一般迅速散開,傳染到各個角落,數十億饑民被餓死,少數想要到別的地方討飯,卻料不到別的地方也是如此,加上正義大聯盟感覺一旦新聞傳出去丟人,便強迫不準外出要飯,就算餓死也死在自己村裡,又殺了不少人,很多人只得在家偷偷吃屍體,甚至狠下心來悶死還有口氣的老人,只爲早點填飽肚子;對於孩子還是有點骨肉親情的,自己不捨得吃自己的孩子,就跟他人交換,易子相食。
法蒂肯謝夫人坐不住了,她有悲天憫人的性情,不顧他人勸說,堅持爲自己定量到餓不死的標準,並且忘我工作,甚至拖着病軀下鄉調研,如果不是因爲這個,本來她還能活到今天。說來也巧,法蒂肯謝夫人所到之處,正是沙苦所在的重點二級學校。這一去只見餓殍遍野,白骨爲墟,屍橫江水,而那些胳膊只有常人指頭粗的孩子正掙扎在死亡邊緣,除了十幾個體力好的人有氣無力地哭喊着說自己如何如何慘,還活着的數千人沒有誰願意接受她的詢問,只因爲再說幾句話就有可能會喘不上氣死掉,這已經是最好的回答,法蒂肯謝夫人已經心知肚明,就要離開。這時候她看到正在備課的沙苦,也關切地詢問了一下,誰料沙苦出人意料地回答說自己很好,多虧萬靈神樹降福,大盟聖人恩澤。法蒂肯謝夫人聽了詫異地指着滿地吃剩的人骨頭顫抖着反問他這也叫降幅和恩澤?沙苦的語文和政治兩門科底子很好,開始不卑不亢地回答法蒂肯謝夫人,無論法蒂肯謝夫人怎麼嚴厲質問,沙苦都按照書上的官方語言回答得滴水不漏,看到沙苦不斷地說“高舉大盟師的先進旗幟前進,有了大盟師的精神,我們必將戰無不勝……”,法蒂肯謝夫人真想抽他一耳光,可她忍住了,立即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