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天氣已經漸漸回暖,冰雪消融,枯木抽新綠。
蕭意樓端着托盤進門來的時候就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待走進裡屋一看,瞬間變了臉色,牀上的華央已經消失不見,整間屋子裡都不見她的蹤影。
心下涌上一陣從未有過的慌張,他來不及多想,放下手中的托盤,大步出了門去,四處尋找,正焦急擔憂之時,突然只見一抹白色身影正定定地站在一株白碧桃樹下,微微擡頭看着枝頭微綻的花,神色靜淡如水,不見波瀾,亦不見喜色,清瘦的身影在風中似乎微微搖晃着。
蕭意樓半懸着的心終於沉了下來,他想要喊她的名字,上前抱住她,卻又擔心如此會嚇着她,他心裡再明白不過,眼前這人依舊是他認識的慕華央,可是有些東西早已經變得不同。
曾幾何時,他們初初相識,她的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強勁堅韌的鬥志與傲氣,目空一切,恣意瀟灑,而今,她依舊清傲,卻早已是滿身傷痕。
強忍着心疼與衝動,他握了握拳輕吐一口氣,而後緩步走到她身後,輕聲喊道:“央央。”
華央身形微微一動,側了側身,蕭意樓正好走到她身邊,伸手握住她的手,那雙手冰冷僵直,一如她的表情。
“你什麼時候醒的?”蕭意樓扶着她在一旁坐下,握緊她的手給她捂着,擡眼看了看四周,道:“雖然天氣回暖了,可是早晚還是很涼的,尤其是起風的時候……”
“我睡了多久?”華央沙啞的嗓音打斷了蕭意樓,她擡眼看了看枝頭的花,微微眯了眯眼睛,“很久了吧?一覺醒來,這碧桃都已經開了。”
蕭意樓道:“你太累了,正好藉此機會好好休息。”
華央不由輕嘆一聲,撇撇嘴道:“你怎麼也不叫醒我?”
蕭意樓正要回答,就聽身後有人道:“是我的意思,怪不得他,是我讓不要叫醒你的。”
兩人一愣,回身望去,只見蒼黎正提着藥箱站在不遠處,正眼底含笑地看着兩人。
一見到她,華央平靜無波的眼底頓然涌上一抹喜色,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娘……”
蒼黎擺擺手示意她不要亂動,自己快步走了過來,看了看蕭意樓,又看了看華央,嘆息一聲,道:“醒了就好,醒了就說明一切都好了。”
說着,又轉向蕭意樓道:“倒是你,這下可以放心去好好休息一下了吧。”
華央聞言,側身向蕭意樓看去,比之之前,他確實清瘦憔悴了不少,眼底佈滿血絲,目光卻始終敏銳鋒利,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昨晚沒有休息好?”華央問了一聲,蒼黎頓然輕呵一聲,笑道:“何止是昨晚?你昏睡不醒的這段時間,他就沒有一天夜裡好好休息過,一直都守在你牀邊,最多就是打個盹兒眯一會兒。”
шшш● ttκΛ n● ¢O
蕭意樓笑得不以爲然,輕輕拍了拍華央的肩,道:“你們先聊着,我去去就回。”
看着他離開的聲音,華央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眼底有心疼也有欣喜,而後她緊緊握住蒼黎的手問道:“聽說,娘你早就來了。”
蒼黎點點頭,“正好就是你失蹤的那天晚上。”
華央擰了擰眉,道:“你怎麼會突然來這裡?”
“不放心。”蒼黎輕嘆一聲,拉着華央坐了下來,“我得到消息,說莫洵一死,且他的真實身份已經查明,心中實在放心不下,便回了一趟慕門,遇到了風若宸,是風若宸告訴我你們在這裡,我便又匆匆趕來了,哪知就在我剛剛趕到薌城的那晚,就聽說你失蹤了,偏偏那時候我手中還有人命要救,脫不開身……”
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定定看着華央,欲言又止。
“有人命要救……”華央輕輕呢喃一聲,原本已經鬆開的雙手不由得再次收緊,眼底有遮掩不住的慌亂之色,神色遲疑,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開口問。
蒼黎顯然已經猜到她心中所想,不由彎了彎眉角,輕輕一笑道:“對了,昨天風若宸和師兄已經一起趕到了青城,難得今日天氣晴好,我之前聽他們說要一起出去走走,不如,爲娘也陪你出去走一圈,你在牀上躺了這麼久,是該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了。”
華央猶豫了一下,原本想要搖頭拒絕,可是一擡眼看到蒼黎眼底意味深藏的笑意,到了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想了想,終是點了點頭。
晚霞似錦紅勝火,遠遠看去,猶如一片絢爛的彩圖,華央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見到這樣的景色,只覺看起着這樣的景象,心中很是舒坦。
“火燒雲……”華央沒由來地想起以前還在現代的時候,小學的課本上就有那麼一篇描寫火燒雲的文,當時自己還把那本文章背了下來,這會兒差點就一張口唸出來,收住聲的時候,自己也忍不住低頭輕輕笑了兩聲。
蒼黎側身看着似笑非笑、兀自偷樂的華央,心底的擔憂終於去了大半,也跟着彎眉笑了笑。
傍晚的風微涼,卻又帶着一種別樣的暖意。
華央閉上眼睛緩步走着,感受着風從面上輕拂過,而後她像是想起了什麼,睜開眼睛道:“孃親,你剛纔說你救的那個人……”
驀地,她話音一頓,後面沒有說完的話全都被堵在了喉間,腳步也停了下來,定定地看着前方不遠處,雙手輕輕顫抖。
蒼黎跟着她一起停了下來,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前方距離他們兩百步遠處,三道身影正並肩而行,他們似乎在聊着什麼,腳步很慢。
突然,三人中的一人發現了華央和蒼黎,不由得停了下來,見狀,其他兩人也跟着停下,隔着這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與華央兩人對視着。
最右邊那個稍顯年老的人華央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此番隨風若宸一起趕來的第五忌,而他身邊的那個站在中間的錦袍男子氣宇清貴,正是風若宸無疑,至於最右邊的那人……
那人着了一襲梅色袍子,清減素淡,一頂玉冠束髮,一枚藍玉腰佩,除此之外,渾身上下不着任何多餘的墜飾,簡單卻有難掩的大氣。
最先發現華央、停下腳步的人便也是他,此時怔怔站着看向華央、不發一詞的人也是他,可是,即便是一個字也不說,華央也已然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娘……”華央哽咽了一聲,輕輕喊着,抓着蒼黎的手越發地用力,“就是他……”
蒼黎點點頭,“是他。”
華央頓然深吸一口氣,強忍着的眼淚從眼角滑落,順頰而下,嘴角卻挑出一抹清和的笑意,連連點了點頭。
“好……”她哽咽着道,“活着就好……他還活着,就好……”
蒼黎心疼地撫了撫她的頭,柔聲道:“要過去嗎?”
華央微微搖頭,“不用,我只要知道他還活着,就足夠了。”
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她回身看了一眼,只見蕭意樓手中握着一件披風站在身後不遠處,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四目相對,他展眉淺淺一笑,道:“風涼了。”
說着,上前來替她披上披風。
華央的目光一直緊緊盯在蕭意樓身上,任由他伸手擦去她眼角的眼淚,突然她彎眉一笑,與他一道轉向風若宸三人看去。
“蕭意樓,謝謝你。”
蕭意樓挑了挑眉,“救他的人,是前輩。”
華央輕輕搖着頭,卻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眼角的笑意越來越明顯。
她心裡再清楚不過,那樣的情況下,如果沒有蕭意樓的允許,莫說傾無絕,就連整個東璃兵馬都不可能活着踏出青州一步。
得知華央醒來,總兵府的後院驟然就熱鬧起來,離開了皇宮、且有了華央庇護的風如鳶活脫脫一匹小野馬,鬧得顧正和寧九片刻不得安生。
碧桃樹下,華央與蕭意樓正並肩而立,看着鬧騰的風如鳶,輕笑出聲。
一名隨從快步走來,對着兩人行了一禮,道:“皇上,川帝來了。”
華央與蕭意樓相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兩人起身,一道朝着院門外走去。
祁連煜的神色比華央預料中的好,精氣神不錯,氣色也很好,只是那眉宇間終是藏着一抹散不去的陰鬱。
“聽說你醒來了,我也就放心了。”祁連煜看着華央輕笑一聲,“之前聽聞你一直昏睡不醒,我真的很擔心。”
華央挑眉道:“怎麼,擔心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帶着你去喝杜仲的好酒了?”
“哈哈……”祁連煜聞言忍不住朗聲一笑,搖搖頭道:“你呀你,果然還是那個言辭毒辣的慕華央,看來你這輩子都不可能改掉了。”
聽着他的笑聲,看着他刻意表現得很輕鬆的模樣,華央卻忍不住一陣心疼,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應道:“人生苦短,最重要的是活得輕鬆自在,爲什麼要改?”
祁連煜連連點頭,突然察覺到華央的眼神有些異樣,不由盯着華央看了兩眼,只覺她那雙眸子澄澈清透,似能洞察他的心思,看得他面上的笑意漸漸散去,最終只餘一抹悲痛與無奈。
“呵呵……”他在華央身邊的石凳上坐下,苦苦一笑,遲疑着道:“夜泠她……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