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若宸定定看了兩眼,道:“這是記錄父皇生前日常生活瑣事的手札,皇上莫不是在其中發現了什麼?”
華央連連點頭,翻開其中一頁,看了看道:“太和二十二年,也就是父皇駕崩的前一年,連將軍回京面聖之時,父皇曾經與他說過一段話,父皇說:‘連卿爲我大月鎮守邊疆,常年不歸,朕心甚是愧疚,即便朕能做到照顧好千月這丫頭,然沒有親父陪伴身旁,小丫頭終究是不開心。’”
風若宸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喃喃道:“連將軍大義凜然,忠心爲國,依他的脾氣,自然是先國後家。”
華央頷首,“沒錯,當時連將軍答:‘先有國才能後有家,只要大月邊疆安穩,臣與家人便能安享天倫,否則,一切都是空談。如今臣還年輕,便是再爲皇上守邊疆十年、二十年又如何?’父皇聞之,自然是心中慨然,想要調連將軍回京,安居京中,可是連將軍道邊疆不穩心不安,一番商議之後,父皇與連將軍做了一個約定……”
朝堂上,衆臣一言不發,安靜地聽華央說着。
見她說到這裡突然話音一頓,風萬鈞不由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是十年之約。”
衆臣聞之都稍稍疑惑了一下,看向風萬鈞,有人出聲問道:“十年之約是什麼?昭王殿下也知道?”
風萬鈞沒有應聲,擡眼看向殿上的華央,垂首行了一禮,道:“臣曾經聽連將軍提起過一次,雖然那時候連將軍喝多了酒,待臣細問的時候,卻還是閉口不願多言,所以臣只知這是連將軍與父皇之間的一個約定,巨具體的情況並不瞭解。”
華央輕嘆一聲,垂首看着手中的手札,徐徐道:“連將軍是不願舊事重提惹人傷神,亦是真心真意想要爲我大月守住這邊疆諸城。只是,如今連將軍年紀已經漸漸大了,朕實在不忍他繼續在外受苦,朕想,父皇也是不希望的。”
說着,她晃了晃手札,看向衆人道:“當初,父皇與連將軍之間確實有一個十年之約,父皇見連將軍執意鎮守邊疆,便與他約定,讓連將軍爲我大月再守十年邊疆,十年之後一定會風風光光迎連將軍回京,不僅如此,父皇當時還曾說過:‘十年之後,千月已過及笄,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屆時朕迎連卿回京,讓連卿親眼看到女兒風光出嫁,連卿且看朕的兒子哪一個中連卿的意,朕來出面賜婚……’”
她下意識地朝着風萬鈞瞥了一眼,衆臣也都朝着風萬鈞看去,神情恍然大悟般,有人嘀咕道:“難怪皇上會給昭王殿下和連姑娘賜婚,原來是秉承先皇遺願……”
還有人道:“連將軍會看中昭王殿下倒也不怪,昭王殿下英明神武,一表人才,從小就跟着連將軍南征北戰,看來從那時候連將軍心中就已經有了中意的人選……”
華央嘴角拂過一抹淺笑,與蕭意樓相視一眼,雖然沒有多說什麼,卻看得出他眼底的笑意。
“當年的約定距今已經十二年,十年之約早已經過了,幾乎所有人都快要忘記了此事,連將軍卻沒有半句怨言,始終一聲不響地守着我大月的邊疆,朕也是前幾日收拾父皇舊物之時發現了這本手札,看了以後只覺心中難安。”說到這裡,她面露凝重愁色,連連搖頭道:“這十多年間,連將軍在外受盡苦楚,期間多次受傷,更曾危及性命,朕一想起,便覺心中實在不忍,故此,今日與諸位商量一番,是否概要秉父皇之意,將連將軍調回京中?”
話音剛落,殿中衆臣便紛紛點頭,連連稱是,紛紛稱讚連朔大公無私的同時,亦論及這些年連朔的功勞以及他受過的傷。
傅弘濟上前一步,行禮道:“說起此事,老臣深感慚愧,說來,當年原本應該前往邊疆的人是老臣纔對,是連將軍念老臣年事已高,執意要替下老臣,沒想到這一守就是近二十年,老臣……心中愧疚啊!”
見他身形搖晃,徐平和上官瑜等人連忙扶住他,安慰道:“老將軍切莫要這麼想,老將軍一生戎馬,已經爲我朝做了很多,連將軍正是以老將軍爲榜樣,不過,正如皇上所言,如今十多年過去了,連將軍亦是不再年輕,也到了該由年輕一輩替上的時候了。只是不知,皇上心中可已有了中意的人選?”
華央與上官瑜相視一眼,挑眉笑了笑,朗聲道:“譚常羲。”
一直沒有吭聲的景晟聞之,下意識地“唔”了一聲,衆人立刻把目光移向他,原本以爲他要說什麼反對的話,卻見他一番沉思之後,點了點頭,緩緩道:“這個譚常羲老臣也聽說了,確實是他人才,最重要是,他對守城很有一套,臣以爲這譚常羲定能勝任連將軍的職責,替連將軍守好我大月的邊疆。”
聞言,華央的臉上不見喜色,反倒沉了沉,與蕭意樓及風萬鈞幾人相視一眼,稍稍有些凝重。
上官瑜道:“聽丞相大人的意思,似乎也是贊同此舉的。”
景晟點頭道:“自然是要贊同,連將軍在外這些年確實是受苦了,老臣也在想,是時候讓連將軍回京來了。皇上體恤老臣,對年輕一輩亦是識人善用,我們這做臣子的心中亦是快慰,此乃我大月子民之福。”
華央輕輕笑了兩聲,卻笑不及眼底,緊緊盯着景晟,眼神凌厲透徹,景晟不慌不忙地擡頭直直迎上,眼神真誠無比,竟是看不出一絲虛假之意。
日落西山,月上梢頭,院裡的花卻片刻未歇,爭春鬥豔,暗香浮動,剛一踏進門來,便聞到一陣清淡的幽香。
風萬鈞神色匆匆,上前來問道:“四哥找我有事?”
華央負手,在院子裡緩緩踱步,神色有些凝重,沉聲道:“朕這心裡有點不踏實。”
風萬鈞想了想,道:“是因爲景相?”
華央頷首,道:“連將軍回朝,最不利的就是景相,原本以爲他會想盡一切辦法,百般阻撓,可是卻沒想到他竟會如此贊同,他這麼做,朕反倒覺得有些反常,不合情理。”
風萬鈞跟着點頭道:“沒錯,我也覺得奇怪,他竟然沒有反對,這確實有些不正常。你說,會不會是因爲這一次我們有父皇的手札在手,而且又有那麼多大臣都贊同此事,所以他無法反駁?”
“不像……”華央輕輕搖着頭,“若是如此,他至少應該會有些不甘心或者不悅之類的,依他平日裡的性子,能不出聲就不錯了,可是今天他卻是欣然贊同,而且看着還有極力促成之意,他……”
她沒有把話說完,兀自沉吟片刻,突然朗聲喊道:“士季。”
士季安從門外匆匆而來,行了一禮,道:“皇上有何吩咐?”
華央道:“調連將軍回京的旨意可送出去了?”
士季安道:“晌午那會兒,擬好的詔書讓皇上過目之後,便加蓋璽印,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去了。”
華央眉峰一緊,想了想,回過身來看着風萬鈞,沉聲道:“朕越想越覺得不踏實,五弟,你即刻命人飛鴿傳書告知連將軍,讓他回京途中務必多加小心,除卻持朕的御令之人,其餘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說着,她從身上摘下一枚令牌遞給風萬鈞,“另外,你再派一隊人馬即刻出發,前往相迎,連將軍有傷在身,若是途中遇阻,情況怕是會不妙,所以你的人最好能在連將軍回京之前與他會合,無論如何都要將人安然接回京中。”
“是!”風萬鈞接過御令在手,沉沉應了一聲,來不及多想,轉身快步離去。
華央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卻沒有絲毫的放鬆,鳳眉越來越緊,良久,她沉嘆一聲,回過身看了士季安一眼,輕聲道:“士季,你說朕這麼做,能保全連將軍嗎?”
士季安緩步走上來,低聲笑了笑,道:“皇上就不要擔心那麼多了,昭王殿下原本就是連將軍看中的人,如今又與連姑娘有婚約在身,對連將軍更是如師如父,有他出手,連將軍一定會沒事的。”
華央太息一聲,喃喃道:“但願如此。”
這幾日入夜之後,隱隱聽到了一絲蟬鳴,沒想到才過了幾天,這蟬鳴之聲便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了。
華央指示着李嬤嬤給容妃餵了藥,便起身走到院子裡,回想着自己剛剛到宮中時的情形,再想想現在,不由啞然失笑。
“這位大人……”李嬤嬤慢一步跟了出來,看了華央一眼,似有些猶豫。
華央淡淡道:“有什麼話儘管說便是。”
李嬤嬤想了想,皺緊眉看着華央道:“我就是想問問,你究竟是什麼人?這裡可不是普通的地方,你……你怎麼能進得了這裡?我看得出來,你不是普通人,普通人也沒有這麼大的能耐和權利,所以還請這位大人如實相告,讓老奴這心裡……也好有個底兒。”
華央略有遲疑,正垂首凝思之時,門外傳來一道醇朗的男子嗓音,道:“十多年不見,李嬤嬤真的忘了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