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峫閣內,慕溫涵執着兩張紙看了半晌,連連點了點頭,忍不住讚道:“這筆力手法當真非尋常年輕人所能及,蕭意樓年紀輕輕,書法造詣倒是如此了得,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思,一個‘解語’當真是切中了點上,如今的華央當真是一株難得的解語花。”
頓了頓,復又看着另外一幅字,眸色微微沉斂,沉吟許久才道:“只是,我是當真沒有想到,華央竟然能寫出這樣的字來,以我的眼光看來,要將筆力練到如此地步,下筆沉穩,張狂而有力,不練個一二十年很難做到,華央她……”
一旁的慕開文上前來看了看,笑道:“爺爺,說實話,孫兒自認寫不出華央這樣的字來。”
慕識也上前來,笑了笑道:“華央馬上就要到了,父親等下親口問一問她即可。”
聞言,門外的華央不由微微挑了挑眉,淡淡一笑,款步進了屋內,對着他們行了一禮,“爺爺,您找華央?”
慕溫涵臉上笑意不減,招手示意華央上前去,而後將她寫的那幅“上善若水”放到她面前,“華央,這幅字當真是你寫的?”
華央輕笑一聲,“確實是華央所寫,只是隨手寫來,不知可入得了爺爺的法眼?”
“呵呵……”慕溫涵搖搖頭,“你這丫頭真是謙虛了,這等筆力怕是連你大伯也未見得寫得出。”
不用多說,言下之意已然十分明瞭,他們這是在懷疑她。
華央道:“爺爺言重了,華央哪裡敢和大伯相比?這四個字未免張狂了些,不合禮數,爺爺若是不嫌,華央重新寫一份來,且讓爺爺和大伯給指點一二。”
“好。”慕溫涵真有此意,想要親眼見一見,乾乾脆脆地讓開一些。
華央走到桌案前看了看,桌上的筆架上有很多筆,而且她一眼便看出其中幾乎沒有尋常貨色,若在現代,每一支都是價值不菲的上品,而手邊的墨裡隱隱傳出一股清幽的香氣,似是梅蘭之香,想慕溫涵平日裡也是個注重細節、懂得享受之人。
想到這裡,她挑眉淺淺笑了笑,修長手指在筆架上流連一番,挑出一支兼毫在手中看了看,似是中意。
一旁的慕識眼睛一亮,下意識地嚮慕溫涵看去,果見慕溫涵亦是讚許地點了點頭,這支兼毫是平日裡他的最愛,乃是用上等的紫毫和羊毫摻合而成,書寫起來剛柔並濟。
華央凝眉想了想,若要她七步成詩什麼的是不可能了,在腦海裡搜尋了一番,卻想起了那日和蕭意樓一起被困在雪山的情形,再眉眼一轉,想到了元稹的那首《南秦雪》,當即揮筆寫來:帝城寒盡臨寒食,駱谷春深未有春。才見嶺頭雲似蓋,已驚巖下雪如塵。千峰筍石千株玉,萬樹松蘿萬朵銀。飛鳥不飛猿不動,青驄御史上南秦。
這一次她沒有用草書,而是蕭意樓之前所用的行書,下筆沉肅又不失靈氣,一氣呵成,大有信手拈來之感。
一旁的慕識和穆開元都瞪了瞪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倒是慕溫涵還算鎮定,若是之前那幅草書是她親手所寫,那她能寫出這幅字來到不足爲奇了,只是沒想到她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冷靜鎮定地選出了自己要寫的內容以及要用的筆,似乎對於一切都是瞭然於心,甚至是對書法大有研究。
華央自然不會告訴他們,她還是喬語的時候,生於軍人世家,從剛剛會拿筆的時候,爺爺和父親就開始讓她學習書法,常年練字,算來,她已經練了二十餘年的書法了。
“啪啪……”身旁傳來慕溫涵輕輕的擊掌聲,他笑意盈盈地走過來,盯着那幅字看了看,雖不能和德高望重的大家相比,卻又能肯定,整個慕門中,怕也只有他的字能和她一比了。
“華央,是誰教你練的字?”他毫不遮掩地直接問道,“我記得你小時候最不喜歡練字,便是後來被逼着練了一段時間,那字跡依舊寫得七歪八扭,入不得眼,可現在……”
華央自己也低頭看了看她的字,笑了笑道:“不瞞爺爺,這些年華央獨自一人住在小院,平日裡也沒什麼朋友,索性就安安心心地看看書,練練字,不求名揚天下,但求心中安寧,能有所成。”
慕識道:“華央,你這哪裡是有所成,你這明明就是大有所成。你自學醫術,救了靖秋的命,如今又將書法練到如此造詣,便是開文和夜泠也無法比及。”
頓了頓,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對慕溫涵道:“父親,兗州一年一度的丹青宴就要到了,今年夜泠不在府中,我正愁着要送哪位丫頭的書法上去,如今看來,華央乃是不二人選。”
“唔……”慕溫涵點了點頭,“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再有半月就是丹青宴了,讓華央去,確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丹青宴?”華央微微愣了一下,細細想了想,明白了過來,沒由來地擰了擰眉,道:“可是,以往的丹青宴都是由姐姐代替慕門女子前往,華央人微言輕,又從未參與過這等大場面,只怕是……”
“無礙。”慕溫涵揮揮手,“你的筆力比之夜泠要沉穩得多,不浮不躁,書法要的就是這個穩,以往都是夜泠不假,可是我慕門女子並非只有夜泠一人,從今往後,不論身份,能者前往。華央,你好好準備一下,晚些時候開文會把丹青宴的細則跟你好好說說。”
聞言,華央只能垂首點了點頭,“既如此,那華央便試一試。”
“嗯。”慕溫涵折身又看了看那幅《南秦雪》,“這幅字我先留下來,你先回去收拾院子吧,但凡有什麼需要的,儘管告訴管家便是。開文,你陪華央一起回去。”
“是,爺爺。”慕開文說着衝華央輕輕一笑,“走吧。”
華央衝着慕溫涵和慕識行了禮,這才隨着慕開文一道出了門去,剛剛沒走出兩步就聽到慕識道:“以往的丹青宴,我慕門子女必奪魁首,今年有華央前去,相信也不會例外,定能大獲全勝。”
慕溫涵卻似否決了他,“丹青宴旨在交流切磋,不要把輸贏看得太重,華央初次前往,莫要給她太多壓力,盡力就好。”
聽了這話,華央沒由來地皺了皺眉,總覺得心裡有些不踏實。
慕開文笑道:“你不要太在意,父親就是隨口說說,以往夜泠去都能奪冠,你比她更好,自然是不用擔心,魁首不在話下。”
“是嗎?”華央眸色微斂,細細想了想,問道:“對了,大哥可知二姐去了哪裡?”
慕開文想了想道:“聽父親說,夜泠是受爺爺之命,外出辦些事情去了,至於是何事,爺爺沒說,所有人都不知道,只知道夜泠是咱們慕門這一輩中唯一一個單獨出去辦事的人。”
“那大哥呢?”
慕開文撓頭笑了笑,“你就別取笑我了,你又不是不知,我志不在此,一點都不喜歡這些琢磨心思、費神費力之事,我只想要能輕輕鬆鬆地活着。”
“可是……”華央擰了擰眉,“身爲慕門的後人……”
“慕門後人又如何?”慕開文的臉色驟然沉了下去,眼底拂過一抹悲色,“如今早已不是樓氏王朝了,慕門也早已不再似往日裡的光輝,這些年來,慕門避在兗州,爲的是什麼?不就是爲了讓世人忘了慕門,遠離世俗戰禍嗎?且這些年來,雖多次有人上門來請慕門出山,慕門不都是坐視不理嗎?既如此,慕門中人又何必要遵謀士之道,又何必要緊握着謀士世家慕門這個名頭不放?如若真的要放下,倒不如就像當年的神醫一族哈拉族那樣,徹底遠離塵囂,避世而居,讓任何人都尋不到,豈不是更好?”
說着,他轉向華央,低聲道:“你可曾想過,那麼多人上門求助,慕門都不答應,會給慕門樹下多少仇敵?萬一有一天他們聯起手來要滅掉慕門,便是輕而易舉之事,屆時整個兗州都會被夷爲平地。”
聞他所言,華央沉吟許久,而後太息一聲,淡淡道:“大哥,你可知那些漁夫一輩子打魚爲生,到最後雖厭倦了打魚的生活,雖然不想再出海打魚,卻從未曾將打魚的本事和技巧給忘了,是爲何?”
慕開文沒由來的一愣,怔怔地看了華央片刻,搖了搖頭。
華央道:“那是因爲,他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沒吃的了,什麼時候又要繼續重新出海打魚,如果他把打魚的本事給丟了,就只能眼巴巴地餓着等死了。慕門也是一樣,慕門想要遠離俗世,可是他的地位和能力擺在那裡,容不得他想退就退,總會有人還想着再請慕門出山相助。”
“如你所言,這些年來慕門已經得罪了很多人,卻又爲何沒有人敢尋上門來鬧事?那是因爲慕門的謀士還在,在衆人心中的能力和地位還在,他們敬重慕門,又懼怕慕門,他們都知道,不管是誰想要出手對付慕門,都會有別的人出手相救,而出手相救的那個人終究會成爲獲益之人,得到慕門的幫助,誰都不想成爲動手的那個,也都不想慕門會幫了別人,而慕門就是這樣在他們的又敬又怕之中屹立百年。”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肅然地看着慕開文,“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慕門還是謀士世家、還有謀士之能的基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