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梨園（下）
他們看着彼此。
這裡很隱蔽，但正因爲隱蔽，反而有一種被人窺視的感覺，李長晝甚至以爲迴廊外的芭蕉葉是活的，正盯着兩人看。
光線不是很充足，暗得恰到好處，朦朦朧朧。
楊清嵐穿大袖短襖、黑色小花紗裙, 跟1928年的廣告畫一樣，有點像這個年代的女學生。
短短的衫袖，露出白白的小臂，衣領不高，露出天鵝般的仙女頸，漆黑的長髮依舊盤在腦後，用翠蜂劍固定。
素淡而美麗, 清麗脫俗。
楊清嵐也在打量他，西裝和100年後相比沒多大變化, 只是李長晝穿西裝還是第一次。
她先笑起來，一種親暱的微笑，令人眷戀。
“笑什麼？”李長晝也跟着笑。
陸陸續續有人捐錢。
“哥，你笑得好惡心。”
“可能是貧血，再加上看見屍體，所以一下子暈過去了。”李長晝胡扯。
“我打算捐款開粥鋪，如果各位有意，也請慷慨解囊，伸出援助之手！”
“我聽說，有一個叫‘把頭’的會扣你們工錢，有幫派收你們的保護費，但從今天開始，誰敢扣你們的錢，讓你們交保護費，我給你們權利，打！”
“孟爺！孟爺！”管事的手下死命拉他的袖子。
楊清嵐像是刻意給兩人思考時間一樣停頓了一會兒。
大的兩百塊，少的三十，李長晝當場讓劉德問梨園要了紙筆，一手收錢，一手登記在冊。
他遲疑了一下，眼前這個狀況，捐少了丟人，捐多他心疼。
幾句話的時間, 一隻貓頭鷹從夜空中落下來。
兩人靜靜等待李淺夏的到來。
“銀行有保管貴重物品的業務，”楊清嵐輕聲解釋，“雖然機率很小，但也有可能收穫意料之外的好東西。”
一羣老爺太太小姐們都皺着眉，既有不忍心，也有不耐煩，少數的把這當成一場戲看。
“我幫你吹吹。”李淺夏鳥喙伸過來。
她感應了一下四周，確認沒有人靠近後，繼續說：“以後我們做事，不要太在乎周圍，這裡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但都不會影響真正的歷史，放手去做。”
“你們中有些人說，這就是我們的命。”李長晝的目光落在一些年老的工人身上。
“什麼？”李長晝問。
楊清嵐揹着手, 低頭踢着鞋尖，那是一雙窄小的黑絨薄底鞋。
這一眼，簡直是深更半夜，聽見有人敲自家十八樓的窗戶，打開簾子一看，與一個白影對上了眼。
劉德急忙收腳，彎着腰退到一邊。
“淺夏我昨天就見到她了，我想她做什麼？”楊清嵐挽了一下耳邊的頭髮，淡淡地說。
李長晝想說沒看夠，到了嘴邊，變成：“我很想你。”
“等等！”李淺夏忽然想起什麼，“我想到做什麼了！”
有人點頭，有人搖頭，還有人一臉麻木。
回到包廂，鍾瑩如還睡着，一縷髮絲跑到紅潤的脣邊，身姿婀娜，像條美女蛇一樣躺在軟塌上。
“沒有。”楊清嵐收起笑容。
李長晝又看了她一會兒, 很想問她, 自己是不是可以抱一下她。
鍾瑩如也不深思，身體沒有哪裡不舒服，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時隔兩天, 再次見到李長晝, 讓她有一種獨自乘坐夜晚的火車, 看見遠處村莊燈火般的溫馨。
“製鞋廠最近很多女工，準備參加抗議的遊行，原因是廠裡男人一天三毛，女人一天只有兩毛，但女人幹得不比男人差。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應該是按件計算，這樣不顧一切的男多女少，很不公平！我要解放婦女，成爲男女平等的先驅！”
“打住。”楊清嵐說，“把淺夏叫來吧。”
“我捐！”一名年輕公子舉手。
“完全不如我，我是一日不見如隔三年，整整六年沒見你！”
寬闊的大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望着他。
李長晝又問：“是隻想我，還是想我和妹妹兩個人？”
李長晝雙手壓了壓，示意衆人安靜。
楊清嵐早就考慮過這件事，聽了直接回答她：
“.看來見到我，讓你很興奮。”
楊清嵐打理他，換成以前，她絕對不會問，但今天她問了一句：“沒事吧？”
他轉過身，視線投向那些剛從梨園裡出來的賓客。
年輕公子愣了下，沒想到他會直接當場問。
“我怎麼了？”鍾瑩如指尖扶着腦袋，眼睛有點睜不開。
孟爺，孟民壽嚇得魂飛魄散，提着長衫下襬就跑了過來。
“完成任務當然能增長能力，”楊清嵐繼續說，“但以不同於以往的身份，做了以前絕對不會、也做不到的事，同樣也能增長能力。”
“見到我伱不興奮？”
“我是李長晝，李興華的二兒子，宋城的代理城主。”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就不得不捐了——今天的事肯定上報，要是沒捐，影響名譽不說，萬一讓市民沒了好印象，不買自家廠裡出產的商品，那纔是真倒黴，出大血。
“各位，我李長晝擔任代理城主期間，全心全意只想辦好一件事——讓所有人有活幹，有工錢拿，能讓自己和家人吃飽肚子！”
“你實在沒什麼事做，可以跟着你哥。”楊清嵐說。
等戲唱完了，李長晝才把鍾瑩如叫醒。
要是看見李長晝的眼睛又大又黑又亮，下意識啄一口.
分開之後，李長晝腳步輕快很多。
“趕緊把人帶走！”梨園的管事下令，生怕壞了貴賓們的興致。
“二爺，我打聽了，春皇當初對那個宋氏大公子，都快直接擺臉色了，她絕對對爺您有意思。”劉德彙報道。
“現在能聽見了？”李長晝問他。
“嗯，我知道。”李長晝點頭。
李長晝吃菜喝酒，看完剩下的戲。
李長晝走到那羣漢子身前，問他們：“你們認識我嗎？”
“你笑我！”
瞭解到怎麼回事後，春皇當場說：
“承蒙貴人們擡愛，給了春兒一個‘春皇’的名號，讓我衣食無憂，但我也曾有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子，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李二爺，我願意捐款一百，並在宋城義演三天，三天所得的票錢全部給您開粥鋪！”
“我笑了嗎？”李長晝嘴脣拉成“一”字。
“哼！”
“等什麼等，給我拖走，不走就直接給我把腿打斷了！”
“腿打斷了給我拖大帥府門口來！”
“以後每天早上，你以貓頭鷹樣子來我這裡一趟，我把情報給你，你晚上通過「雙子」給你哥，第二天早上再把他的信帶給我——沒有情報也要保持聯絡，確保彼此的安全。”
“不興奮。”楊清嵐笑着否認。
“住手！”李長晝喝道。
“爺，您行行好，給我們一點吃的吧！”剛纔捱打的漢子撲過來。
“當鋪、藥材鋪我能理解，銀行拿來做什麼？錢我已經夠了，再多又帶不回去。”李長晝疑惑道。
這是窮人的侷限性，就跟他當初要在名片上印照片一樣。
“嗯。”李長晝認同地點頭，“目前什麼情報都沒有，我們三個人可以暫時分開，從各個地方、各個階層打聽消息。”
“是盜竊，”楊清嵐點頭，“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
“你現在有身份有地位，可以考慮開當鋪和銀行，藥材鋪可以不用開，但要留意。”
“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們的命，我給你們權利，允許你們，命令你們，你們有資格有權利獲得一份工作！”
“等等。”
“能聽見，能聽見了！”孟民壽頻頻點頭。
“有句古話放在這裡很貼切——‘不以成敗論英雄’，不管事情成功，還是失敗，都能增長「能力」。”
楊清嵐這次真打住了，覺得跟李長晝暫時沒什麼話好說——太直接的話，只有等關係再進一步她纔會說。
“你有意見？”貓頭鷹唰的一下看過來。
“假的，我從來不哭，要做一個堅強的男子漢。”
“傻，就是因爲你人模狗樣，我才笑。”
楊清嵐無聲地笑了一下，說：“我也想你。”
那漢子被打了，還掙扎着要爬過去，淚水、鼻涕流了一臉，大張着的嘴裡，牙齒與牙齒之間唾液連在一起，發出豬一般的嚎哭聲。
“叫停大家，只爲了一件事，”他目光一一掃過那些衣着華貴的老爺太太小姐，“宋城海港遭遇了海凍，碼頭工人沒活幹，一家老小全吃不上飯。”
“真的？”李長晝表示疑惑，“多想？”
目光閃了一下，視線轉向李長晝，她又補充了一句：“孫小云的班子裡，全是女伶，唱男角的也是女伶。”
李長晝背靠在迴廊柱子上，望着她，想起她光着腳，把涼鞋勾在腳尖晃的畫面，那已經是100年後夏天的事情了。
李淺夏雖然不會吃老鼠，更不會隨地大小便，但有時也會有一些貓頭鷹的小習慣，比如轉腦袋、激動時扇翅膀之類。
“沒有。”李長晝放下手。
他只想完成任務，順帶收集各種觀想法。
“我真成送信的貓頭鷹啦！你們知道嗎？哈利波特兒（她加了兒化音）的貓頭鷹就是雪鴞！”李淺夏激動地扇了一下翅膀，羽毛戳李長晝眼睛裡。
“好！捐多少？”李長晝高聲問。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吧。”
“因爲這個纔不想她啊。”李長晝氣餒，身體似乎都垮了。
春皇登場的時候，他大聲鼓掌叫好，春皇朝他這邊的看臺甩了一下袖子，一雙抹了妝的眼睛，鉤子一樣盯着他。
“粥鋪的事我今晚連夜讓人去就辦，明日中午開始，大家來大帥府門口領粥，如果有急情，可現在問我支取鈔票。”
“不知道各位認不認識我，”他高聲道，“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我先在這裡做一個自我介紹。”
以他對妹妹的理解，李淺夏百分百隻是恨自己拿的少了。
“那我呢？”李淺夏問，“我不覺得一直待在廠裡做鞋墊能增長「能力」。”
“人模狗樣。”她點頭笑着評價他的打扮。
兩人同時喊住她。
李長晝右手撓撓左眼眼角。
“把他挪開！”
“多謝這位兄弟！”李長晝朝他抱了抱拳，又問，“還有人要捐嗎？”
李長晝狂喜：“你同意我做你的裙下走狗了？”
“沒事。”李長晝揉着眼睛，“習慣了。”
“好！”“春皇高義！”衆人紛紛鼓掌。
李長晝還像說什麼，楊清嵐先開口：“敘舊到此爲止，時間寶貴。”
“別，別！”
“馮老闆，馮老闆！求您了！我老孃已經餓得暈過去了，給口吃的吧！我給您做牛做馬！”一名漢子扒在汽車車頭上。
「籮紋蛾式·變化」的備註寫得清清楚楚——既然是貓頭鷹，自然有吃老鼠、吃昆蟲、吃小鳥、吃蜥蜴的本能，哦，對了，最好不要隨地大小便，特別是在知道你不是真的貓頭鷹的熟人面前。
“不以成敗論英雄。”李長晝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心裡迅速有了很多想法。
楊清嵐又笑了。
“你他媽找死！”一名保鏢上前，對那名漢子就是一巴掌。
“謝二爺，謝謝二爺！”
他把手杖收進揹包。
但最後還是沒問出口。
“長晝。”她目光放在李長晝一個人身上。
和李長晝的想法完全相反，因爲不能影響真正的歷史，他什麼都不想去做。
“李二爺，我的錯！我的錯！”他一邊說，一邊扇自己巴掌，“我年老病多，耳朵不好，沒聽見您的聖音啊！”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梨園。
“那你一直笑？還說以前根本不會說的‘人模狗樣’這個成語。”
楊清嵐沒理兩兄妹的日常互動，接着說：
“不管是我學京劇，還是長晝管理宋城，淺夏推動男女平等，解放婦女，這些都是“副業”，我們最主要的事情，還是遊戲的三個任務。”
“巾幗不讓鬚眉！春皇不愧是春皇，以後在宋城有事，儘管來大帥府找我某！”李長晝抱拳，也深深佩服對方的爲人。
“那不是寄存的嗎？拿顧客的東西，不是盜竊嗎？”李淺夏疑惑，貓頭鷹歪着腦袋。
“真的？”楊清嵐問。
“多謝二爺，多謝二爺！”那些碼頭工人一個個跪下來，先前硬挺着沒哭的，此時都流下淚來。
之前或許有不認識他的，但李二爺遭遇刺客的消息，已經連續佔據兩天的報紙頭條，再等幾天，別說宋城，全夏國都知道他長什麼樣了。
一盞燈泡啪一聲炸開，沒人被嚇到，所有人全望着站在街道中央的李長晝。
“好吧好吧。”李長晝說，“我想你都想瘋了，結果只換來你這麼一句‘傻’？眼淚都要出來了。”
李淺夏覺得現在的嵐嵐，和自己老哥很有夫妻相。
“我來替你們做主！”
“還沒看夠？”她擡起頭笑道。
李長晝轉過身，趁着捐款的時間，他還有幾句話要說。
李長晝沒管劉德，看了一眼一個勁磕頭的漢子，又看了看那些不敢對他有希望、但又忍不住抱有希望的其餘碼頭工人。
走出梨園，從人羣密集的地方出來，李長晝有種心胸開闊的感覺。
“有權利靠着自己養活自己和家人！有權利獲得應有的報酬！”
“在盡力完成任務的同時，我打算認真學唱戲，在任務完成之前登臺一次，體驗女伶的生活。”她說。
“你們兩個在偷情嘛！躲這麼隱蔽！讓我怎麼找！”雪鴞落在李長晝肩上，張口就抱怨。
他現在, 就像處男第一次抱女朋友，那麼平常的事都能起反應一樣, 只分開了兩天, 他心裡就受不了。
“淺夏！”
春皇明媚一笑，慷慨抱拳，男兒似的說：“應當的，二爺不必謝！”
事情鬧大了，梨園裡的人也走了出來。
“放肆！”劉德怒聲道，同時左腳跨出去，右腿順勢鞭了出去。
李長晝笑了笑：“有意思就好。”
楊清嵐笑了，她說：“長晝，你可以利用你二少爺的身份，試着去統合一個城市。儘管去做，不要在乎事情的成功和失敗，這裡不存在成敗這種東西。
孟爺扯出袖子，正要劈掌給小廝一把巴掌，看見對方拼命朝另一側使眼色，下意識看了一眼。
李長晝和李淺夏若有所思。
“一百塊！”他說。
李長晝走向那羣漢子，沿途的人連忙讓開一條路。
“要怎麼聯繫呢？我總不能每天都出來看戲吧？我只是一名每天兩毛的女工。”李淺夏代入身份的速度很快，不斷積蓄‘女人一天兩毛，男人一天三毛’的洶洶怒火。
“.”
“但我告訴你們！”
“嗯？”
“誰敢剝奪你們這項的權利，就是抗我的命，誰敢扛我的命，我就要他的命，明白嗎？”
宛如陣陣驚雷的聲音，讓現場鴉雀無聲，無人敢應答。
過了好一會兒，纔有一個頭發花白的工人，顫抖着聲音問他：“大、大人，您說的，算數嗎？”
“我答應了，就算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