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七節 質問

船艙裡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由於太早夭折,很多事情是王小莉從未嘗試過的。即便她現在想要試試,也因爲身體限制而無法做到。“探索者一號”上儲存着大量地球時代的影視作品,注入親吻、摟抱之類的動作並不鮮見,男女之間那點事情也被無良導演們當做最大賣點加以重視。王小莉在觀看此類影片的時候,不止一次感到過心跳加快,內分泌紊亂等問題。儘管她強行控制心跳速度恢復正常,同時注入營養液對身體進行補充,仍然有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在腦子裡迴盪。

有些原始的東西,即便是機械人也無法倖免。也許,這就是生物的本源。

“奶奶,你愛爺爺嗎?”

“當然,那個老鬼是這輩子唯一糟蹋過我的人。那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把他捆在牀上,一根一根拔他的鬍子。”

“這應該是恨他的表現吧?”

“傻孩子,有句話聽過沒有?打是親疼罵是愛。”

“奶奶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見到爺爺,也要把他捆起來好好收拾一頓?”

“小丫頭,我知道你能聽懂我的話。如果你真敢那麼做,你爺爺會把你收拾得很慘。相信我,在這方面,他從不手軟。”

王小莉只是與夜影插科打諢,這種事情她當然不會真的去做。漫長的宇宙飛行實在過於無聊,當電影看膩,遊戲玩膩的時候,兩個人說說俏皮話纔是打發時間的最好辦法。

祖孫倆嘻嘻哈哈鬧了近一個多小時,王小莉興致勃勃地問:“奶奶,你當初爲什麼要離開爺爺獨自上船?這問題爸爸也曾經問過你,你總是說這是你的責任。可是,我看不像。”

夜影有些意外:“哦!爲什麼?”

“你總說是在另外一個星球上有朋友需要幫助。這種事情換了爺爺一樣可以做到。男人比女人天生就更具責任感,這種事情理所當然也應該由他們來承擔。”

孫女振振有詞的說法,使夜影沉默了。許久,她才慢慢地說:“如果我不來,他就必須來。這是二選一的事情,是職責,誰也無法推諉。”

王小莉的虛擬面孔顯出不理解的表情:“那爲什麼不是爺爺來做這件事,偏偏是你?”

夜影似乎早就已經預料到孫女會有這麼一問。她轉過身,沉靜地注視着那雙幽藍色的虛擬眼睛,臉上滿是溫柔與微笑。

“我不是說過了嗎?如果我不來,他就必須來。而我,是他的妻子。”

……

科學院,院長辦公室。

王啓年斜靠在寬大的高背椅上,注視着坐在對面的來訪者。

那是一個及其蒼老的男人。頭髮幾乎快要掉光,只剩下幾根雪白的髮絲。他很瘦,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子刻劃般深邃,佈滿了時間擦抹摧殘的痕跡,手上的皺皮卻顯得酥浮,佈滿了暗黃與黑色的斑塊。他實在太老了,幾乎失去了控制手腳的能力,以至於只能坐在輪椅上,由警衛推進房間。在燈光下,他的兩邊腮幫向下墜落,失去太多牙齒的嘴脣顯得癟縮,歪斜的嘴角甚至不時滴落渾濁的口水。

“真沒想到,你居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王啓年撓了撓光滑的聚酯頭罩。那層東西非常堅硬,沒有毛細血管和神經分佈,根本不會產生癢或者痛的感覺。這動作純粹只是習慣,與生理反應無關。

眼前的老人是王啓年和蘇浩的熟人。雖然蒼老,可是在皺紋和暗斑之間,仍然可以看出幾分當年的模樣。

他是思博。

“我也沒想到自己會變成這樣。”

思博自嘲地搖搖頭,銳利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在王啓年身上打轉:“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我一直認爲這種說法屬於詩人和藝術家,直到現在才發現,這條規律適用於每一個人,包括我和你。”

“嘖嘖嘖嘖!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王啓年的表情平靜,看不出任何波瀾,嘴裡卻還是像從前一樣惡語相向:“看來你在袁志成那裡混的並不怎麼樣嘛!現在也纔是一個准將,還搞成這種半死不活的樣子。我以爲你怎麼也應該是中將、大將,仍然活力四射,是年輕姑娘們爭相獻身的角色。”

思博偏過頭,看了一眼肩膀上的准將徽章,淡淡地說:“這副肩章是兩週前剛剛戴上的。我在上校和中校的位子上呆了八十多年。升了又降,降了又升,來來回回,反反覆覆……聽了這些,你是不是很開心?”

“開心?”

王啓年搖着頭回答:“你怎麼會有如此怪異的想法?袁志成從來都是一個心思暴虐古怪的傢伙。把將軍擼成小兵,再把士兵變成將軍的事情,一向都是他的喜好。從表象來說,這叫做掌控權力。就本質而言,這就是他媽的把聰明人當傻瓜玩。”

老胖子話裡隱藏的譏諷太明顯了,思博雖然情緒沒有變化,卻緊緊抓住輪椅扶手,手背上的青筋凸顯,不斷跳動着。

“我今天來,並不是想要吵架,也不是想聽你說這些。”

思博努力控制住情緒,雙眼直勾勾地盯住王啓年:“我一直在尋找如何變成最強者的辦法。我曾經放棄一切,只爲了得到一支五階強化藥劑。後來我發現,那種能力在進化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而且,還會受到時間制約。強化人終究會變老,死亡仍然不可避免。”

“你說的沒錯,時間對每個人都很公平。”

王啓年惡意地點了點頭。他舉起左手,用右手擰下左手肘部的關節,在空中玩具般拋了拋,不無誘惑地說:“呵呵!想要永葆青春?其實很容易做到,只要像我這樣就行。我可以幫你另換一具身體。材料使用最新研製成功的高強度合金,喏,就像我這樣。”

“半機械半生物技術的很多數據已經公開化,軍部方面雖然沒有完全掌握,但具體實施下來,效果也不算太差。”

思博的表情依然沉穩:“如果僅僅只是追求老而不死,我也不會主動過來找你。北方基地的綜合技術水準雖然無法與科學院相比,讓我多活幾百年還是沒有問題的。”

王啓年的目光變得稍微認真,輕點着頭:“我也是這麼認爲。蘇浩說過,你從來就不是一個怕死的人。我一直很奇怪,很少在戰報上看到你的名字,軍部和老袁那邊也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封鎖戰死者的消息,那不是袁志成的做事風格。而你,爲什麼偏偏要選擇這種最糟糕的進化方式?”

思博的眼角開始劇烈抽搐:“……你知道我身上發生過什麼?”

“很少有什麼事情能瞞過我的眼睛。”

王啓年十指交叉擺在桌面上,懶洋洋地說:“不就是五階強化藥劑,加上“奴僕”的效果嘛!對了,還有抗氧化生理修復液的作用。那東西少量注射還是不錯的,但你注射的劑量顯然超過了標準。太多了,只會適得其反。”

“奴僕”藥劑已經不再是秘密。從海底金字塔得到的資料,就包括這種藥劑的配置方法。該藥劑與五階強化藥劑之間存在着部分功能重疊,尤其是對於神經中樞的損害,幾乎是致命的。正因爲如此,“奴僕”藥劑的使用範圍非常小,成功率也不大,如果不是心智堅定的個體,根本無法承受住細胞被強行改造,系統在崩潰與重建過程中的劇烈痛苦。

至於抗氧化生理修復液,則是軍部在幾十年前搞出來的東西。每個上位者都很怕死,趙志凱與王啓年已經徹底鬧翻,表面上的維繫並不足以彌補雙方的裂痕。那個時候,王啓年還沒有公佈半機械半生化技術原理,趙志凱卻明顯感覺到自己正在衰老。儘管知道軍部研究機構實力遠不如科學院,仍然只得下令對細胞活化類藥劑展開研究。抗氧化生理修復液就是那一時期的成果。它的確可以對細胞產生新的分裂再生效果,使用量卻必須限制在一百毫升以內。否則,超劑量注射非但達不到細胞活化效果,還會進一步促使細胞加速分裂,從而導致衰老速度加劇。

顯然,思博注射的抗氧化生理修復液太多了。否則,他怎麼也不可能是眼前這副衰老到極致,奄奄一息的模樣。

他的眼眸深處透出濃濃的悲哀,嘆息着搖頭:“我……快要死了。”

王啓年把小手指****鼻孔,在合成皮膚裡用力掏着並不存在的鼻屎,含含糊糊地說:“趕緊死吧!我會把你的死亡時間輸入電腦,安排一個機器人每年在固定的時候多燒點紙。做到這一點,老子已經仁至義盡了。”

“我之所以到這裡來,並不是爲了聽你奚落的。”

思博掙扎着從輪椅上坐直身體,連做了幾個深呼吸,用足夠響亮的聲音說:“有幾個問題,我想從你這裡得到答案。”

王啓年身子朝後一仰,冷冷地回答:“我可沒有回答問題的義務。你和我不是一路人,你應該去向袁志成尋求幫助。”

思博沉默了幾秒鐘,擡起頭,無比執着地盯住王啓年:“告訴我,我父親是怎麼死的?”

王啓年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換了一個坐姿,皺起眉頭注視對方。

“活見鬼!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問我這個。但爲什麼你早幾年不來?偏偏要等到現在纔過來?”

“很多人都說你不可信,都說你滿嘴謊話。”

“哼!那你還來問我做什麼?”

“袁司令官說過,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你更誠實的人。前提是,你自己願意說出真相。”

“……我操!”

從嘴裡吐出這兩個髒字的同時,王啓年感覺手裡一鬆,非常突然的多了一塊東西。那是他從椅子扶手上硬生生掰下來的一塊木頭。這東西很堅固,但木頭終究只是木頭,無法承受來自手指的強大力量。王啓年已經突破了半機械半生化人的極限,達到了進化人的程度,暴怒之下,對於力量控制也很難做到收發自如。

王啓年沒有鬆開手掌,而是把那塊木頭碎片在掌心裡來回揉捏,直到它完全變得粉碎,從指間縫隙中悉悉索索落下,灑落在地面上。

不知道爲什麼,王啓年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句他以爲本該早就忘記,永遠不可能再想起的話。

恰同學少年。

那個時候,自己很年輕,正是如花一般的歲月。許仁杰與自己同班,是關係最好的朋友……不,不,不,“朋友”兩個字還不足以用作兩個人之間親密關係的概括。王啓年和許仁杰是鐵哥們兒,兩個人住在同一件宿舍,就睡在上下牀。儘管高級軍院裡管理嚴格,各種規章條例均不得觸犯,但年輕人活躍好動的天性真的很難被束縛。晚上關燈以後,男生宿舍裡談論最多的話題,莫過於旁邊女生宿舍裡那些身穿綠色學員服的漂亮妞。而王啓年從來就是個膽大包天的傢伙。爲了滿足“養眼”的慾望,他甚至用紙盒與鏡片做了一個精巧的潛望鏡,只要從側面窗戶伸出去,就能清楚看到距離最近那幾間女生宿舍裡的誘人場景。

袁志成比王啓年高兩屆,趙志凱那個時候已經是第四年級的老大哥,還是院裡的學生會主席。非常巧合的機會,四個人認識了。年輕人,尤其是年輕的軍官,都懷着對祖國無比熱切的希望與忠誠。“憤青”這個詞可能是褒義,也可能是貶義,但用來形容那個時候的他們,無疑是最合適的。

王啓年覺得眼睛有些溼潤。他想起在四個人扛着兩箱啤酒在學院足球場上撒野,許仁杰和袁志成有些微醉,他們衝着遠處扔空酒瓶子,指着天空大罵美國人和日本人,叫囂着要把日本天皇家裡所有女性輪流幹上一次,還要把美國從地球上抹掉。那天一直鬧到很晚,就連平時性格穩重的趙志凱,也狂呼亂喊着要駕駛殲星艦直接轟炸白宮,再把美國總統賣到泰國去做人妖。

現在想想,那時候的那些話,的確天真得可笑。

但誰也不能否認,這的確是對未來充滿理想,對這個國家種種弊端感到憤怒,強烈想要改變格局,重新開創新世紀年輕夢想。老成持重的人都認爲年輕人偏激,他們卻忘記自己也是從那個時候走過來的。也許,在某些方面,想法還要遠遠超出這些年輕人。是的,他們在做夢,但如果沒有夢想,沒有這些擡頭仰望天空,願意爲了理想釋放出狂熱與所有的人,我們也就永遠失去了未來。

思博一直注視着王啓年,沒有遺漏對方臉上的任何一絲情緒變化。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袁志成告訴自己的這句話,竟然在王啓年身上產生了如此神奇的效果,以至於這個外表已經變成機械怪物般的老人,在短暫的哭過之後,眼眸深處又煥發出強烈的精光。

不過話又說回來,半機械半生化人真的會流淚嗎?思博當然確定此類改造人還保持着人類的完整情緒和思維能力。可是出於身體方面的考慮,淚腺和液體分泌之類的事情,應該不會在機械身體裡出現吧?如果是這樣,那麼王啓年剛纔眼角的那些淚水,到底是什麼呢?

潤滑油?

還是純淨水?

就在腦子裡轉過這些亂七八糟念頭的時候,思博聽到了王啓年平靜嚴肅的聲音。

“你父親是自殺的。他從科學院樓頂上跳了下來,當天的那一幕,你自己也看到了。”

思博雙眼瞪得斗大,雙手死死握住輪椅扶手。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憤怒。

“我沒有殺你的父親。自始至終,我連他一根手指頭也沒碰過。”

王啓年平靜地看着思博,聲音沒有絲毫變化:“我沒必要對你撒謊,也不屑於在這種事情上撒謊。我是科學家,同時也是兇手。我研發過多達數千種殺人武器,毒氣、槍械、激光、導彈,還有最新式的宇宙戰艦……我承認,直接或者間接死在我手裡的人根本不計其數,可是在你父親和你母親的事情上,我手裡沒有沾過血。”

思博體內的怒火已經沒有了繼續擴散的勢頭,卻沒有熄滅,仍在燃燒:“就算你沒有親手殺死他們,他們也一樣是因你而死。我父親發現了病毒的潛在威脅,他警告過你們,他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案,但你根本不予採納,而是選擇了壓制、沉默、封鎖。如果你當時採用我父親的建議,事情根本不會演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王啓年耐心等候着思博把話說完,沉默了幾秒鐘,才淡淡地問:“你看過你父親當時留下的那些資料嗎?”

思博充滿憤怒表情的面孔略微一僵,不太情願地搖了搖頭。

“也就是說,你並不知道你父親所謂的解決計劃,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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