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六節 恐懼

“”

CU19號飛艇沒有像以前那樣發出問候電訊,這讓預警機組乘員感覺很是疑惑。爲了弄明白問題究竟,他們把從前的慣例反過來,向監控飛艇發出詢問

回覆很簡單,不過是最平常的口令銜接,甚至連最基本的“你好”也省去了。

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使預警機組指揮官感覺很不適應。就像每天早晨出門都會遇到的熟人,迎面走過來,再也沒有露出笑臉,也不會熱情地打着招呼,而是繃着一張冷冰冰的臉,與自己擦肩而過。

“監控飛艇機上的那幫傢伙究竟怎麼了?”

這很快成爲所有預警機乘員的共同問題。

出於謹慎,預警機向西安基地和新成都基地都發出通訊,要求地面指揮中心對CU19號飛艇的現有乘員身份進行審覈。他們很快收到了消息,無論西安基地還是71集團軍,回覆均爲“無誤”。

疑惑歸疑惑,預警機仍然還是執行着自己固定的任務。它繞開了CU19號飛艇的巡邏航線,直接飛抵新成都基地市上空,降低高度,用機載攝像頭忠實記錄下正在城外焚燒的火場,以及血痕斑駁的城牆,還有整齊排列在基地市圍牆背後,已經用白色布袋裝好,被一隊隊神情肅穆軍人送上卡車,運往火葬場的戰死者屍體。

京一號基地市,軍部會議大廳。

整個房間裡到處瀰漫着濃濃的煙霧,刺激着人們的眼睛一陣發酸,忍不住分泌出大量液體。儘管四周牆壁上的換氣扇一直在不停運轉,卻總是無法跟上從一張張口鼻裡噴吐煙霧的速度。

條形長桌上所有的菸灰缸幾乎都被裝滿,黑色絨面桌布上到處灑落着菸灰。款式不一的杯子裡或多或少裝有黑儼儼的茶水。至於地面上,則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各種廢紙和垃圾。

包括袁志成和趙志凱在內的所有軍部委員會成員都在列席。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視着大屏幕。儘管播出的畫面已經是第二次重放,可人們仍然對此保持着濃厚的興趣。

“真沒想到,變異生物竟然已經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進化分支。應該立即派人前往新成都基地市,對戰鬥中殺死的新型變異生物進行取樣分析。說不定,類似的怪物以後還會繼續出現。”

“必須增加所有基地市內部高層塔樓的數量。另外,一線防禦部隊還要增加格鬥人員和近距離殺傷性武器的比例。以前那種火力平均配置的防禦構架要進行變更,形成以多種武器爲基礎的小範圍攻擊區域。另外,戰用激光發射器也要儘快研發出新的型號,進一步提升發射與二次充能速度。”

“城外的雷區範圍必須在現有基礎上擴充兩倍,甚至三倍。我們此前都忽視了對雷區地形的改造。如果在其中增加障礙物和凹陷,一定可以遏制變異生物的進攻勢頭。”

整個播放過程中,一直都摻雜着不間斷的議論。在菸草和濃茶和刺激下,將軍們的思維也變得越發活躍。他們表情嚴肅,絲毫沒有平時的虛浮和譏諷。儘管談話對象可能是政見不同的對手,可是當談論內容涉及具體戰鬥佈置和措施的時候,他們徹底拋棄了以往的成見,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親密。

這個時空的人類還沒有發明“月潮”這個詞。然而,發生在北方戰區新蘭州基地市的突然變亂,已經給軍部委員們上了極其生動的一課————那些怪物並不是永遠呆在廢棄城市裡不會出來。它們會突然變得瘋狂,會毫無理由成羣結隊離開聚居地,如颶風般瘋狂席捲大地,吞沒每一個來不及逃跑的活人。

在全國所有基地市當中,京一號基地所處的位置非常特殊。最初建造這裡的時候,是以“舊城改造”的名義,給予大量補償款,使當地居民全部遷往其它地方,才設置了軍事管制區進行全面開發。之所以把基地市設置在距離舊首都較近的位置,當然是爲了生物戰爭全面結束以後,對新生權力機構打下基礎的考慮。

畢竟,首都的名字早已成爲和平時期國人心目中固定的概念。當時,雖然也有國家代表提出過遷都,把統治核心全面移往西北方向的建議,可考慮到經濟、文化、傳統等各方面因素,遷都的想法最終未能實現。

與和平時期的政權核心相比,戰後產生的統治機構毫無疑問是以軍人爲核心。雖然經歷過戰亂,可是倖存下來的人們總會有着對曾經事物的習慣性思維。加之從戰前就定下的各種計劃和措施,以及絕大部分物資的具體存放地點等等……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京一號基地的核心位置應該不會有所變化

龐大、牢固、堅不可摧。這些象徵強大,代表強悍的詞語,差不多是所有人心目中對京一號基地的共識。無論新蘭州還是新成都,在防禦設置和城防構架方面,都無法與京一號基地相提並論。按照技術人員的測算數據,如果把新成都基地市的防禦能力列爲數字“l”,那麼新蘭州基地可以達到“”或者“5”。至於京一號基地,則是令人恐怖的數字“7”。

在蘇浩原先的未來時空,包括現在,只有美國的新芝加哥能夠與其媲美。然而,在實際建設地點方面,新芝加哥基地與廢棄城市芝加哥實在相距甚遠,直線距離甚至要比廢棄城市密爾沃基更近一些。而不是像京一號基地這樣,差不多就在原首都旁邊。

先是新蘭州,緊接着又是新成都,連續爆發兩起變異生物大規模圍城事件,使呆在京一號基地裡的將軍們紛紛看到了危機。他們再也不向從前那樣認爲自己是安全的,開始對自身所處位置和周邊環境感到憂慮。這種無形的焦慮也感染了越來越多的人。不僅僅是高級軍官,就連中、下級官兵,甚至基地市內的普通家屬和平民都產生了類似的想法。

在和平時期,舊首都的人口數量極其龐大,遠遠超過廢棄城市蘭州與成都,甚至比兩城總人口數量相加起來更多。一旦發生意外,衝擊京一號基地的生物狂潮將是無比龐大的數字。

光是想想,就令人覺得膽寒。

坐在會議桌首位的,仍然還是軍部主席趙志凱。

儘管新蘭州基地剛剛經歷過生物狂潮衝擊,很多大小事務都需要有人主持處理,袁志成還是從自己的管區迅速趕過來,於幾小時前匆匆走進會議室,像往常那樣坐在會議桌右側。

兩個最有權力的人不約而同選擇保持沉默。

無論趙志凱還是袁志成都很清楚,早目前這種局勢下無論說什麼都是多餘。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新成都防禦戰的圖像畫面早已被所有與會者牢牢刻畫在腦子裡。他們的所有思維都被強化的恐懼衝擊得幾乎崩潰。很多人面色發白,說話節奏結結巴巴,無法保持正常速度。

他們都是將軍。有資格坐在這間會議室裡的人,都是控制整個國家,整個軍隊運轉命脈的大人物。

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他們都應該是最安全的。

可是現在,他們當中不少人卻緊張恐懼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趙志凱在心裡暗自嘆息着,擡起眼皮,把目光轉向坐在旁邊的袁志成。他發現,這位以往的政敵,同樣也用疑惑和垂詢的目光注視自己。

趙志凱能夠讀懂袁志成眼睛裡的想法。

毫無疑問,生物狂潮肯定是目前人類軍隊遭遇到的最大危機。其嚴重程度,甚至比幾年前的病毒爆發更可怕。

比起剛剛結束的新蘭州戰鬥,趙志凱更加關注發生在新成都基地市的這場變亂。

是的,這是一次變亂,甚至應該在前面添加“陰謀”、“計劃”之類的詞語。

許仁杰重傷,71集團軍目前一切事物均有71集團軍參謀部負責。他們發來了關於新成都戰鬥的所有情況說明,其中就包括此前查處104戰鬥工兵團團長的貪污案件,以及CU19號監控飛艇在廢棄城市捕捉到,王婧靜自殺身亡前的一部分拍攝畫面。

趙志凱對王婧靜的個人身份資料毫無興趣。像這種毫不起眼的女人,在基地市內外到處都是。她們存在於每一個角落,居住在任何可能的位置,每天都在爲了食物和水而奔忙。她們會與傭兵一起外出狩獵,會在田地裡耕種,會在酒吧夜總會裡出賣身體,也可能只是依靠撿垃圾過活。

每當想到這裡,趙志凱就會覺得不寒而慄。

一個普通無奇的女人,竟然引發了一次數十萬規模的生物狂潮。如果不是許仁杰佈置得當,如果不是蘇浩所部及時增援,恐怕新成都基地市早已被攻陷

她僅僅只是一個人,只是一個人啊

71集團軍對事件的來龍去脈全部調查清楚:濫用權力發放空白物資調撥單的軍官已經被捕,軍用倉庫的所有守衛人員被列入軍法管制。作爲補救措施,新的物資管理條例已經連夜制訂出來,戰用信息素之類的東西將被嚴加看管,杜絕再次出現類似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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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引發生物狂潮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困難。

變異生物都喜歡新鮮的血肉。它們的嗅覺非常靈敏,百米外的一滴鮮血,都有可能被它們循着氣味兒找到。在王婧靜的計劃中,信息素只是起到效果增幅的作用。就算沒有這種東西,單是憑藉被殺暴徒的零碎屍塊,以及這個腦子裡滿是報復自殺的女人自己,同樣能夠在廢棄城市裡引發的動盪。

當然,缺少了信息素,生物狂潮的規模也會大打折扣。

這可不是簡單的一減一等於零那麼簡單。

從病毒爆發至今,軍部對平民的統治措施極其嚴苛。沒有任何配給物資,也沒有向任何人提供醫藥和食物。趙志凱從未與城外的難民近距離接觸過。可是偶爾有幾次乘車外出的時候,他總能清楚看到站在遠處那些難民眼睛裡毫不掩飾的仇恨與痛苦。

在和平時期,他們供養了整個軍隊,整個國家政權。

而現在,他們失去了一切,無法得到任何回報。

任何人都會對此心有不甘,都會本能產生憤怒和仇恨,頭腦裡充滿無法用語言說明的可怕火焰。

就像某人回家,發現有竊賊入室,連忙撥打電話報警。警察卻在幾小時後才姍姍而來,甚至連最基本的勘察手續也直接省去,只是隨便看看,就面帶冷漠的離開。

趙志凱知道,難民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擁護軍隊。他們之所以願意加入,只是爲了得到食物和強化藥劑。“軍民魚水情”之類的說法,早已隨着病毒爆發徹底消失在文明歷史的長河深處。假如某天基地市防禦崩潰,軍隊失去支持被迫流亡到外面,首先需要面對的肯定不是變異生物,而是虎視眈眈,腦子裡全是報復和虐殺意識的武裝難民。

王婧靜只是一個女人。在瘋狂的報復心理作用下,她都能放棄一切,用身體和生命引發生物狂潮。把目光放遠,如果仇恨的種子進一步成長,城外那些被生活折磨得失去希望的難民走投無路,他們肯定會做出比王婧靜還要可怕,還要瘋狂千萬倍的舉動。

這絕對不是毫無依據的想象,而是實施機率極大的現實。

軍隊不怕難民。後者沒有武裝,沒有機械,他們永遠無法衝破軍事管制區的城牆。更重要的,是因爲他們是人類,會恐懼,會思考。只要有一個人被槍殺,就會對其餘的人產生威懾效果。只要有一個人怕死,就會在更多人當中引發連帶效果。哪怕有成千上萬,乃至上百萬的人制造暴動,只要用機槍射殺最前面的一部分人,其他參與者很快就會因此而崩潰。

一百萬變異生物,一百萬難民,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趙志凱沒有參與將軍們對未來防禦戰的種種見解。站在統治者的位置,他已經看到了別人尚未察覺的潛在危機。他也相信,袁志成的想法應該與自己差不多。

有很多措施都是從病毒爆發前就已經完成制訂。比如:對平民的冷漠和拒絕施救等等。這樣做其實無可厚非。因爲拯救大量平民,就意味着帶來更多更大的負擔。他們對生物戰爭本身沒有絲毫作用嗎,純粹只是消耗物資。

這種把平民完全拒之門外的做法,在和平時期執政者看來其實非常愚蠢。然而,軍部之所以制訂這樣的條例,也並非不無理由————人類與變異生物之間沒有共同存在的可能。兩者無法用語言溝通,思維意識也不能相互連接,只要遭遇必然爆發血戰……基於上述理由,平民完全可以當做負擔被拋棄。

這些該死的、見鬼的理由,都是來源於亞特蘭蒂斯人提供的文件。

然而,人類終究是高等智慧生命。被壓迫者的聰明和狡猾,永遠超過大人物們的想象。

王婧靜的所作所爲只是一個信號,趙志凱卻已經看到了極其恐怖的未來。

他曲起手指,用力敲了敲桌子,把與會者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的同時,也伸手按下大屏幕圖像的定格鍵。

“諸位,發生在新成都基地的生物狂潮是一種警示。應該承認,我們的防禦措施有着相當嚴重的漏洞,對可能遭遇的危險程度估計不足。下一步,參謀聯合會議將對此展開討論,同時對各個基地市下發整改意見書,要求各戰區立即展開防線強化工作。尤其是增加補充兵訓強度和時間,以及武器裝備操作熟練度和工事配備等方面的問題。”

趙志凱以他特有的從容語調繼續道:“另外,我想在今天的會議上增加一個新的議題————對難民的援助。”

話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趙志凱身上。有驚訝,有意外,也有平淡冷漠和如有所思。

“長久以來,我們都對生物戰爭有着共同的認識。那就是必須集中一切物資,保證軍隊的供應和維持,以放棄平民爲代價,在長期對峙、逐地爭奪過程中,一點一點贏得勝利。”

趙志凱緩緩地說:“我覺得,應該轉變一下固定的思維概念,把平民納入與軍隊相同的戰爭體系。”

這時,一名眉頭微皺的中將把身子朝前挪了挪,正打算開口反駁,卻看見趙志凱用嚴厲的目光注視自己,頓時訕訕地閉上嘴,徹底陷入沉默。

“有意見可以提,但必須讓我把話說完”

趙志凱用威嚴的目光掃視會場,語調也隨之變得嚴肅認真:“這場戰爭的性質是人類與病毒,我們必須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就算是最瘦弱的平民,一樣可以訓練成士兵。我們需要他們。最初的拋棄計劃是錯誤的,我們從一開始就走入了歧途。不過,現在改正錯誤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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