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二節 舊傷

“特別行政處?”

這名字有些拗口。蘇浩沒有對此發表意見,臉上也沒有絲毫怒意,反而掛着若隱若無的微笑。

“我雖然是少將,卻沒有集團軍司令的權限,也無法違背軍部的命令。”

莊羽夜攤開雙手,表情和目光都很直白:“我得爲uu沛兩萬多官兵負責。如果沒有補給,這裡的人就得活活餓死、困死。別以爲這種事情上面於不出來。當然,軍部的大多數人是好的,可他們終究沒有精力顧及每一件事。就以補給而言,正常程序是總後勤部負責列表,各集團軍按照實際兵員數量,對應表格上羅列的項目進行發放。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其中必須經過綜合行政部轄制。用他們的專業術語來說,這叫做“必不可少的物資數量覈對”。其實,無論發放和領取,中間環節越少越好,誤差和出錯概率會縮減到最小。然而有的人卻不這麼想,他們什麼事情都想插手,以此彰顯自己的權勢和能力,對下層部門造成優越感。還有些人喜歡沒事找事,總覺得別人無論做什麼都是錯的,全世界只有自己最英明。在我們看來,這些人其實很蠢,可是你得明白,有些事情心裡知道就行,沒必要說出來。”

蘇浩不禁笑了。

莊羽夜是個非常有趣,極有幽默感的老人。他三言兩語撇清了責任,巧妙的給別人戴上一頂醜陋滑稽的高帽。雖然話裡沒有提及“宏光集團”和被扣押的運輸車隊,卻足以⊥聽者明白事情真相。

蘇浩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上升騰的熱氣,認真地問:“對於我剛纔的問題,您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嗎?”

莊羽夜釋然地笑了。

他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尤其是蘇浩這種不需要把話說得太明,三言兩語就能讓對方明白自己意圖的年輕人。

“從步兵師成爲機步師,需要全面換裝。駕駛步兵戰車可不比駕駛民用車輛,那需要接受一整套系統的訓在這方面,任何部隊都不例外。我們的整訓期丨長達十個月,還得抽調一部分人手前往西安基地接受裝備。防區面積可不會隨着人員變化而減少。按照軍部的命令,uu沛下週還將派出兩千餘名官兵前往北方集訓丨”

說着,莊羽夜從衣袋裡摸出一包東西,不動聲色悄悄塞進蘇浩手裡。當他做完這件事情以後,微笑從臉上消失,面部表情也變得森冷嚴肅起來。

“蘇將軍,我們最好公事公辦。關於所謂的“被扣押車輛”,我必須向你澄清————我們從未扣押過任何運輸車,“宏光集團”的車隊只是被擋在三號防區邊界以外,沒有獲准進入,他們也並不持有通行資格。如果你要問我爲什麼?那我只能說是無可奉告。因爲我從綜合行政部接到的命令就是這樣。現在任何車輛穿越軍事管制區都需要持有通行證,這是上個月軍部剛剛下發的最新條例,誰也不能違反。”

蘇浩平靜地看着莊羽夜,耳朵裡聽見從外面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釋放出意識能量,發現那是十幾個身材高大,全副武裝的軍人。爲首一名軍官很年輕,他面色冰冷,目光中透着冷厲兇悍,正朝着師長辦公室快步走來。

“咣————”

緊閉的房門從外面被硬生生撞開,一羣人“呼啦”一下涌進房間,把蘇浩和莊羽夜團團圍在中央。

他們都帶着武器,突擊步槍要麼斜背在肩上,要麼橫跨在胸前。雖然沒有直接用槍口瞄準,但每個人右手都握着槍柄,開着保險,時刻保持着準備激發狀態。

這夥人氣勢很足,蘇浩此行只帶了兩名警衛,他們都呆在樓下的車裡。從人數上看,蘇浩處於絕對下風。

儘管莊羽夜性情隨和,也仍然被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所激怒。他臉上掠過一絲鮮紅,眼裡蘊含着無比強烈的怒火,用低沉的聲音朝對方咆哮起來。

“你們這是於什麼?這裡是師指揮部,沒看見我正在招待客人嗎?出去全都給我出去————”

沒人服從老人的命令,他們圍成一個圈,把蘇浩牢牢困在其中。這些人軍銜不等,其中有士官,也有尉官,卻全都擁有三階強化實力,對莊羽夜的話置若罔聞。

蘇浩注意到,這些人左胸位置都佩戴着綜合行政部的特殊徽章。這種徽章搭配履歷表的模式,是從去年開始依照軍令執行。主要是爲了明晰部門職責,在人員調配方面也更容易些。

爲首的軍官朝前走了兩步。他用陰冷殘忍的目光盯着蘇浩,卻發現蘇浩毫無顧忌的與自己對視,目光一直在自己的少校肩章上打量,嘴角帶着不無譏諷的嘲笑。

“我見過你。”

蘇浩微笑着,脣齒間發出無比悅耳且富有磁性的聲音:“你是行政軍官團的人。嗯……葉向陽,好像是叫這個名字?對不對?”

少校眼裡滿是怨毒,他用力咬着牙,右手不由自主摸向佩在腰間的手槍,在皮套表面慢慢摩挲着。這動作原本很輕鬆,他卻花費了很大力氣,以至於整個肩膀都開始傾斜,風紀領口的血管高高凸起,刺激着兩邊顱側太陽穴微微起伏,腮幫上的肌肉也不斷咬合,釋放出無比強烈的殺意。

葉向陽,那的確是他的名字。

可是,從蘇浩嘴裡說出來,就意味着恥辱,意味着痛苦,意味着寧願死去也永遠不再想起的可怕回憶。

蘇浩的確見過葉向陽————他是孫湛的人,也是此前被集體監禁,被王啓年勸說以後,才全部放回去的軍官團成員之一。

在和平時期,孫湛曾經擔任過陸軍學院的副院長一職。出於職權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孫湛非常注重己方勢力的培養。當時在學院內部就有“孫系”的說法。不過,孫湛本人對此表示否認,一再聲稱“只是爲了國家國防建設培養人才”,而不是將其挪爲私用。

葉向陽是作爲體育特長生進入陸軍學院。他的特定培養項目是長跑,在市級比賽取得過很不錯的名次。軍方將其特招,多少是緣於當時特定的社會環境和政治因素。當然,如果葉向陽在軍方體育方面成績不佳,也可以憑藉超乎常人的體能,成爲優秀的軍官。

高大、英俊,臉型雖然粗獷,卻被濃密的眉宇修飾得略顯細緻。這是一種頗爲特殊的氣質,釋放出強烈的男性魅力。從中學時代,葉向陽就已經成爲衆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每當他矯健的身姿在籃球場上出現的時候,那個地址周圍總會多出不少奼紫嫣紅的嫵媚身影。這種說法當然有些籠統,不可能每個女人都長得漂亮,其中也不乏姿色平庸甚至相貌醜陋的個體。正因爲如此,球隊成員經常開葉向陽的玩笑,說他:“生冷不忌,葷素不分,看似高大威猛,其實就是衆多女妖精眼中的活唐僧。”

葉向陽一直認爲自己很優秀。他與普通意義上的體育特長生不同,那些傢伙純粹是光有肌肉沒有腦子的機器,在訓練場上揮汗如雨,在賽場上如魚得水,可是走進教室就變成傻瓜和木魚,無論代數幾何歷史地理英文都滿眼抓瞎,作文更是一塌糊塗,美術課在塗鴉,不知道貝多芬,也不知道聶耳劉天華。當然,他們也不是完全一無是處,至少打架鬥狠很有一套,不是把別人打死打傷導致自己被抓進派出所,就是自己被打成重傷永遠殘廢。

葉向陽理科成績不錯,英文口語特別熟練,他喜歡拉手風琴,尤其難得的是很講衛生,襪子膠鞋不像其他男生那樣到處亂扔,每次訓結束都要好好洗個澡,確定身上沒有難聞的汗臭,纔會外出。

派出軍官團的時候,孫湛已經對包括葉向陽在內的每個人表明態度:必須儘快控制第十一獨立部隊的各個行政部門,用各種手段籠絡人心,把蘇浩這個最高指揮官架空,進而得到後勤和作戰部門的實際權限,由內到外,將這支部隊牢牢抓在手裡。

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很大————搭載軍官團的運輸機剛剛在新貴陽機場降落,就被數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團團圍住。他們根本不管軍官團出示的軍部命令,抗議和威脅絲毫不起作用,兩名性格衝動的軍官大聲與其爭執,聲稱要與軍部通話,要求第十一獨立部隊指揮官蘇浩親自過來解釋……他們被幾名士兵當場射殺,連反抗和躲避的機會也沒有,直接變成渾身上下滿是血洞的屍體。

包括葉向陽在內,整個軍官團在新貴陽基地被扣押了近一個月。在這段時間裡,每天只供應一頓飯。食物內容及其單調,而且令人噁心。

那是幾隻裝滿熟肉的大盆,裡面的肉塊都是拳頭大小,雖然已經煮透,味道也還算過得去,可是從腳爪、皮膚和頭頸等部位判斷,都是從廢棄城市裡獵殺的變異生物。

對於吃慣了米飯和饅頭,每天都有蔬菜和罐頭供應,每週還能吃到新鮮豬肉的軍官來說,第十一獨立部隊提供的囚糧實在無法下嚥。倒不是說難吃,而是太過於骯髒,引起強烈的反胃和不適。

病毒把人類變成喪屍,變異生物以喪屍作爲進化基礎。對於在黑色紀元之後的倖存者來說,這不是什麼秘密。也正因爲如此,在潛意識當中,很多人仍然把變異生物當做被病毒感染後“生病的”同類。即便是基地市外面的難民,在現階段也很少有人把變異生物當做食物。吃人雖然不道德,但畢竟是健康的同類。變異生物渾身都是病毒,一嘴咬下去,也許吃飽喝足睡醒以後,自己就會變成怪物。

葉向陽並不知道蘇浩擁有未來世界的經驗。他和所有被俘的軍官一樣,都認爲這是想要把自己殺死,或者是某種卑鄙實驗的環節之一。

他們拒絕進食,把裝有熟肉的大盆扔朝一邊,言辭激烈的抗議,要求得到符合人類觀點的“正常食物”。

如果不是因爲王啓年在視頻通話裡的勸解,蘇浩根本不會過問軍官這些人的生死。在他看來,那不過是幾百名三階強化人而已,自己手下隨便就能拉出同樣數目的五階強化“工蜂”。現在,整個新貴陽基地都在缺糧,能夠提供煮熟的變異生物,已經算得上是優待。就連蘇浩自己,每天配給的食物,大部分都是同樣的熟肉。

要怪,就怪你們自己爲什麼要不請自來?既然沒有能力得到,那就老老實實捱餓。

人只所以會對食物優劣發表意見,那是因爲餓得還不夠。

連續關了一個多星期以後,軍官團再也沒有人提及“我要吃饅頭”之類的話題。就連一向心高氣傲的葉向陽,也蜷縮在用鋼板特製的牢房角落裡,沉默着用力啃自己的指甲。

夏天氣溫很高,散落在牢房角落的熟肉很快發餿變臭。可即便是這樣,仍然還是有人把它們撿起來吃進嘴裡。藉着從窗戶裡投射進來的陽光,葉向陽發現那些肉塊表面已經生蛆。它們應該是剛從卵裡孵化出來,很小,很白,卻並不影響食用者的胃口,被連同塵土一起塞進嘴裡,用力咀嚼着。

那段時間是他無法磨滅的記憶,也是最想忘記的恐怖烙印。

葉向陽一直很慶幸,自己活到了被釋放的那一刻。他選擇性的忘記了沒有人被活活餓死,跟自己一樣回到了北方。除了飢餓、痛苦、恐懼,停留在葉向陽腦子裡的,還有對蘇浩和第十一獨立部隊刻骨銘心的仇恨,以及無比強烈的報復慾望。

釋放軍官團的舉動,並沒有化解蘇浩與孫湛之間的矛盾。恰恰相反,孫湛認爲這是蘇浩對軍部權威感到畏懼的表現,也提醒他開始尋找控制軍隊,同時也是對付第十一獨立部隊的額外途徑。

孫湛再次派出了大量親信軍官。這一次,他把目標放在新貴陽基地周邊。以莊羽夜的uu沛爲例,差不多所有行政部門都被接管,雖然新任軍官的權力尚未蔓延到後勤與作戰部門,卻牢牢控制着軍法、警衛、宣傳、交通運輸等方面,甚至有相當一部分參謀人員也被拉攏,成爲孫湛集團的新成員。

這是一個比上次更大,更難以破除的危局。

孫湛利用軍部對新貴陽和蘇浩的反感,分派親信,以控制當地部隊和人員的辦法,封堵了所有通往新貴陽基地的道路。既然蘇浩不肯服從命令,那就讓他什麼也得不到。從空中和陸地斷絕一切供應,即便是民間豪族財團的支援,也無法穿越各部隊的軍事控制區,對新貴陽進行補給。

沒有食品,沒有原料,我看你拿什麼建設?拿什麼供養數量龐大的軍隊和平民?

從陸軍學院時代,孫湛就對葉向陽多加照顧。作爲對知遇者的暴打,葉向陽在執行命令方面很是堅決徹底。他扣押了“宏光集團”的全部運輸車輛,甚至想要調集部隊,對高立權等武裝押運人員進行圍捕。莊羽夜從一開始就強烈反對他這樣做,擺明態度,嚴詞否決了葉向陽的所謂“計劃”。也正是因爲莊羽夜的於預,丁原和高立權才得以帶領車隊退出軍事管制區,停留在實際控制線外,等候蘇浩的命令。

“都給我出去————”

莊羽夜氣得渾身發抖,斑駁花白的頭髮似乎也被強烈怒意刺激得根根直立。他指着葉向陽及其隨從人員,滿面暴怒的連聲咆哮:“這裡是師指揮部,沒有得到許可就擅自闖入,你們究竟想於什麼?要造反嗎?”

將軍的怒吼對葉向陽毫無效果。他置若罔聞地盯着蘇浩,目光陰森狠毒,彷彿一條已經鎖定獵物,隨時準備撲出去的蛇。

他牢牢記得蘇浩的臉,在被關押的那段日子,以及回到京一號基地之後,葉向陽已經把蘇浩當做不共戴天的仇人。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會從噩夢中驚醒,蘇浩總是以魔鬼的形象在夢中出現。除了殺掉他,再也沒有第二種方法能夠破除夢魘。

葉向陽手下有三十三名心腹。除了被孫湛派過來執行任務的同僚,還有從uu沛內部吸收的新附人員。得益於孫湛在軍部綜合行政部門的控制力,葉向陽得到了足夠數量的三階強化藥劑。憑着這些人,他在uu沛內部漸漸掌握了更多話語權,影響力越來越大,對莊羽夜這個師長也不太放在眼裡。畢竟,師長的軍銜雖然是少將,本質上仍然還是三階強化人。一拳砸過去,一樣是死。

蘇浩居然隻身來到uu沛處理事務,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反正第十一獨立部隊已經被軍部拋棄,於掉一個不聽話的准將,只會給自己帶來更多榮譽,而不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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