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名神情緊張的少校參謀大步走進會議室。他繞過正圍着軍部副主席忙亂的人羣,徑直走到趙志凱旁邊,俯低身子,湊近他的耳畔,以急促的語調低聲說:“將軍,出了點兒問題————訊號監控部門剛剛偵測到,從新南陽基地發射的電波訊號是公用頻率。”
少校說話的聲音不大。然而,在座的都是將軍,都擁有三階以上的強化能力。
“你說什麼?”
頭髮花白的中將臉上滿是震驚,這個消息太過突然,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公用頻道?這怎麼可能?軍部專線必須經過雙向加密才能連通,一旦發現外來信號切入,電腦會立刻自動關閉通訊。新南陽……蘇浩……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少校參謀面色陰沉,額頭上滲出點點冷汗:“新南陽方面使用暗藏的攝像頭進行二次拍攝,再把通話場景全程播發到每一個公共頻道接收單位。這種做法根本無從察覺,監控部門也是剛剛通過其它渠道的信息反饋才知道這件事。蘇浩上校切斷了與軍部方面的公共信息鏈接,我們無法監管,也無法阻止信息傳播。”
聽到這裡,中將霍然從椅子上站起,語調也變得緊張嚴肅:“你的意思是,剛纔的會議內容已經被全部播發出去?”
少校用手背抹了一把冷汗,戰戰兢兢的連連點頭:“……是的……是這樣
中將的神情一片愕然,繼而很快變得暴怒起來:“他,他怎麼敢這樣做?這已經違反了保密條令,根本就是明目張膽公開泄露機密。混蛋……命令警衛局,立刻派出專人前往新南陽基地,對蘇浩實施抓捕。”
“夠了————”
就在周圍一片混亂的時候,一貫沉穩的軍部主席趙志凱猛然出聲何止。
他端坐在椅子上,眼睛裡閃爍着變幻不定的光芒。有感慨,有驚愕,也有瞬閃而逝,令人難以察覺的莫名閃光。
“以什麼名義對他實施抓捕?違反機密條例?叛國罪?忤逆上官?還是擅自妄爲?”
趙志凱的雙眉緊緊鎖在一起,他雙手擺在桌面上,不斷用力互握着,語帶像平時一樣沉穩:“蘇浩沒有直接使用公共頻道,他充其量不過是預置攝像頭,從其它角度拍攝會議畫面向外傳輸。他有很多借口和理由把自己從中撇清————新南陽基地的辦公室屬於章盛飛,他不知道其中的隱藏設施,更不知道攝像頭連接着公用頻道。何況,現在新南陽一片混亂,機件故障很容易引發信號連接錯誤。他有足夠的理由證明那不是他的錯誤,就算以強行命令壓制,他仍然可以弄出一堆證人表明自己不知情。別忘了,他現在是新南陽的最高軍銜擁有者。在那裡,想做什麼事情,是他的自由。”
“說到叛國罪……會議最後他說的那些話可謂擲地有聲。對於一個在危急關頭主動拿起武器走上前線的軍人,你覺得叛國罪名合適嗎?”
“至於忤逆上官,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趙志凱轉過頭,瞟了一眼正被幾名軍人七手八腳擡出會議室的軍部副主席,嘴角露出一絲嘲諷:“能把一名上將活活氣得腦溢血,心臟病當場發作,也算是一種非常獨特的能力。不過話又說回來,誰也沒有下令禁止新南陽基地往前線方向派出增援部隊。東南第三戰區目前的情況很複雜,鄰近戰區必須保持局勢穩定,所有部隊都必須用於防守。不管蘇浩出於什麼理由,譁衆取寵也好故作姿態也罷至少,他的表現像個軍人,而不是呆在基地裡混吃等死的“辦公室將軍”。”
中將呆了片刻,微張嘴脣想要說話,卻最終沒能發出聲音。他皺起眉頭思考了幾秒鐘,退回自己的座位,拉開椅子坐下。
“蘇浩是個非常精明的傢伙。”
趙志凱笑了笑,提高音量:“附近幾個戰區拒絕派出增援,當然是因爲迫不得已的理由。然而前線潰敗下來的官兵可不會這麼想。他們會抱怨,會憤怒,會把矛頭指向軍部。雖然“軍部”這個機構由很多人組成,不同身份也代表了不同的意見,但外人可不會這麼想。蘇浩利用公共頻道傳送會議內容,只是爲了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新南陽很快就會陷落,第十一獨立部隊和184集團軍的潰敗部隊已經成爲孤軍。他需要同情,需要幫助,需要從其它方向得到源源不斷的補給。”
“哼”
中將憤憤不平的搖着頭:“他這是譁衆取寵,是在博取政治資本。”
“你說的沒錯。”
趙志凱神情淡然:“然而誰也無法指責他。他表現的很勇敢,能夠在這種時候,以視死如歸的態度率領部隊上去增援,本來就深得人心。蘇浩利用公共頻道的目的就在於此。如果我們想要破壞他的計劃,只需要往前線派幾個師就行。問題是我們現在除了以空軍對潰敗部隊進行補給之外,什麼也不能做。我們兵力配置不均衡,防區守備力量不足,只能看着他一個人在舞臺上表演,收穫大把的掌聲和鮮花。”
坐在旁邊的少將神色陰晴不定:“我們就這樣看着他擅自妄爲,什麼也不做嗎?”
聽到如此不客氣的話,趙志凱只覺得好笑。他把目光轉向少將,平靜地說:“除了旁觀,我們還能怎麼樣?”
“蘇浩選擇了最恰當的時機,不然你以爲他怎麼會在軍部會議上發飆?這個年輕人很聰明,他從不會給自己編織陷阱。表面上可能,他是在一己之力挑戰整個軍部。實際上,他一直很小心,沒有突破我們的心理底線。從新南陽方向進行增援,對整個戰局沒有任何影響,對鄰近防區也不會造成壓力。短時間內,第十一獨立部隊是我們在那個地區唯一的機動兵力。說實話,我的確有過想要派出蘇浩部隊上去增援的念頭。可是他主動做在了前面,就連態度也異常堅決。”
“我之所以不對蘇浩公開信息的舉動進行懲處,是必須考慮到前線潰敗將要引發的一系列後果。他看穿了這一點,知道我們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對他進行壓制,所以態度和語言就越發放肆。這是他的倚仗,也是我們無法作爲的根本
“好了,沒必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總而言之,蘇浩上校的表現的確符合軍人身份。尤其是最後那幾句話,連我聽了也感到熱血沸騰。生物戰爭不同於人類歷史上任何戰爭模式。既然他願意去做,就給他足夠的自由。”
趙志凱的神情凝重至極,臉上的皺紋刻得更加深邃了,就象是被地殼運動擠壓出來的山巒,在厚重的板塊輪廓下面,不斷涌動着溫度驚人的岩漿。
“我們需要戰士,需要敢於站出來直面死亡,敢於在危險境地下挽救自己同胞的勇者。每個人都有私心,沒必要爲了無關緊要的小問題責罰他們。只要他們在盡全力戰鬥,爲了人類的存亡而戰鬥,這就已經足夠。”
空蕩蕩的公路上,遠遠走來一羣衣衫襤褸的軍人。
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在這個季節,這個緯度,日間氣溫大多爲三十度以上,沒有風,空氣中的所有水分都被蒸發一空。地面一片滾燙,赤腳走在馬路上,腳底立刻會騰起一股青煙,發出肉塊被烤焦的糊味兒,以及刺耳驚悚的“嘶嘶”聲。
劉江源被數百名士兵簇擁在中間,朝着新南陽方向慢慢走着。
517師已經被打散了。
因爲此前與第十一獨立部隊合作過的關係,劉江源對蘇浩有種莫名的信賴感。儘管不明白蘇浩爲什麼如此強烈反對合肥戰役計劃,但劉江源相信,肯定有着蘇浩自己的原因。出於本能的危險嗅覺,在設置陣地的時候,劉江源提前預留了三百多輛卡車。他命令這些軍車加滿油,清空車廂,配備司機,停靠在軍用公路附近待命……雖說只是預備手段,可是在劉江源的心裡,仍然不相信合肥戰役會失敗。
那是無比執着,甚至可以說是無奈的固定思維。
他簡直不敢想象失敗的慘狀。那可是二十多萬部隊,整個戰區。一旦潰敗,後果不堪設想。
可怕的預言終究變成了現實————當劉江源從望遠鏡裡看到生物狂潮衝過公路盡頭,撲向陣地的那一刻,他只覺得手腳冰涼,整個人彷彿雕塑般死死定在原地。
變異生物的攻擊速度遠遠超過想象。它們會短途滑翔,會集羣衝擊,懂得最大限度利用數量優勢,甚至明白切斷交通樞紐的重要性。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劉江源根本不會相信這是真的。變異生物的智慧進化速度越來越快,不同種類之間的分工配合趨於緊密,已經產生了初步的戰術概念。尤其是相互配合擊落直升機的那一幕,令所有看到的人爲之顫抖,萌生出無法遏制的強烈恐懼。
刺眼的陽光迫使人們只能低着頭,撲面而來的滾滾熱浪迅速蒸發着汗水。貼身軍服在潮溼與曬於之間備受折磨,布料表面凝聚着白花花的鹽,迅速變硬,焦脆,摩擦着皮膚,劃出一道道鮮紅磨痕,進而形成大面積的蛻皮。
無論士兵還是軍官,在這種情況都沒有什麼區別。他們目光呆滯,扛着各種武器,拖着機械的腳步向前行走。
變異生物的攻擊潮水無比迅猛,誰也沒有料到,佈置嚴密的陣地居然會被突破。當死亡降臨的那一刻,人們根本顧不上別的,只是下意識抓起武器,一面反擊,一面沿着公路撤退。隨身物品只有子彈和急救包,數量很少的食物和水早就消耗一空。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劉江源沒有吃過任何東西,水也沒有喝過一口。
身爲師長已經如此,士兵和普通軍官的情況自然更糟。
三百多輛預留的卡車,只有不到二十輛得以發動,然後逃出生物狂潮的攻擊範圍。
它們的追擊速度極快。也許是因爲大腦深處殘存的人類思維,類人和血屍居然懂得分辨輕重。在數量不佔優勢的局部戰場,它們放棄攻擊逃亡士兵,轉而用堅硬的口器和角質層撞擊車輛,撕破油箱。一些擁有滑翔能力的昆蟲類人直接衝進駕駛室,殺死司機,搗毀方向盤和操縱桿。即便是僥倖發動並已經開始加速的車輛,也有變異生物不斷衝擊輪胎,用血肉之軀硬生生的擋住輪軸轉動,將車輛逼停。
依靠爲數不多的卡車衝出包圍圈,爲了救助更多的人,劉江源命令車隊駛出八十多公里後便停住。包括他在內,所有官兵下車,朝着新南陽方向步行前進,車隊掉頭返回,去挽救那些仍然在苦苦掙扎的戰友。
卡車一直沒能跟上來。也許是往返執行命令,也可能已經被擊毀……
天空中一直可以看到預警機的影子。昨天中午,劉江源按照戰場條例,在地面搭建了簡單的引導標示。等待了近三個小時,終於盼來一架直升機。由於容量限制,它只運來了一百人份的水和食物,以及部分彈藥。把十幾名重傷員送上飛機後,駕駛員用急促緊張的語氣告訴劉江源————生物狂潮正在緊追不捨,就在他們後面,還有另外幾批潰散部隊。目前,整個東南第三戰區已經崩潰,殘存部隊正朝着不同方向轉移。由於撤退目標不一,部隊各自分散,加上空軍運力有限,無法對所有人進行援助,只能根據各殘存戰鬥羣的兵員數量、方向,分不同等次進行補給。
按照約定時間,下一次空運補給,應該是今天下午四點。預警機會對區域內所有地面標示進行信息處理,只要沿着公路前行,直升機不難找到他們。
與飢餓和於渴相比,更可怕的,還是無時無刻都籠罩在人們腦海裡的死亡恐懼。
士兵和軍官們一直在交流對變異生物的看法。從病毒爆發前的種種準備和跡象,到後來的大規模喪屍出現,人們的看法越來越悲觀,認爲無法打贏戰爭。活着不過是苟延殘喘,最終的結局……很可能是人類滅絕。
劉江源無法制止這些言論。
雖然他是師長,是一名將軍,也無法控制他人頭腦裡的想法。
何況,劉江源自己也是生物戰爭的受害者。他已經沒有親人,除了戰鬥和憤怒,他什麼也沒有。
沒有食物和水,極度的恐懼,親身經歷過的死亡場景,數十萬軍隊被打得大敗……人們只覺得腳步越來越軟,強化過的身體怎麼也提不起勁兒。他們像難民一樣步履蹣跚,眼神空洞,每過幾分鐘,就要轉過頭,朝身後看幾眼,看看那些怪物有沒有追上來?自己還能不能活命?
勇氣這種東西,與實際環境密不可分。
如果有充足的補給,有武器和子彈,士兵們很容易就能被激勵起來,爆發出令人驚訝的戰鬥力。然而,當物質方面的基礎不足,沒有支援,生理極度乾渴與飢餓的時候,就再也沒有什麼慷慨激昂的信念。人們腦子裡唯一剩下的,就是如何逃亡,如何活着。
至於尊嚴和勇氣……在活命面前,它們什麼也不是。
從合肥到新南陽,在地圖上是一條直線。
通過沿途廢棄城市的時候,劉江源會下令加快速度。他們只是一羣潰兵,戰鬥力嚴重削弱,體力也不足。除了逃亡,什麼也做不了。
他們甚至沒辦法到臨近地帶尋找食物和水。尾隨在後的變異生物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追上來。寧願餓着渴着,也總比被殺死啃食強。
昨天整整一個晚上,誰也沒有休息,一直在走路。很多人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堅持住,我們一定要活着回去。”
“軍部不會不管我們,他們會派出飛機和增援。還記得他們昨天與我們的約定嗎?下午四點,就有水喝,有東西吃。我們並不孤獨,有人回來幫助我們
“加油都打起精神你們是共和**人,不是吊兒郎當的廢物。走,朝前走,加快速度————”
隊伍裡不斷冒出諸如此類的聲音。那是軍銜較高的幾名軍官,在給士兵們打氣。
儘管如此,隊伍前進的速度仍然越來越慢。
所有人都在眼巴巴看着天空,期盼太陽偏西的速度能快一些,天空中能儘快聽到直升機螺旋槳轉動的聲音。
劉江源被陽光曬得發燙的耳朵裡,忽然聽到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朝來路方向疑惑地張望。
一名中校湊過來,不太確定地說:“師長,好像是我們的人。”
劉江源沉默着點了點頭。
被山包擋住的高速公路轉彎處,出現了一羣身穿戰鬥服,扛着各種制式武器的軍人。他們和517師倖存者同樣疲憊,行動速度卻要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