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爲,你父母在生物研究和未來預測方面出現了偏差————因爲喪屍沒那麼強,它們沒有智慧,人類戰勝它們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然而問題越來越嚴重。血屍和類人不斷出現,軍方也發現了銀骨。這一切都表明你父母是對的。作爲家族唯一的繼承人,你必須負擔起更多責任。”
思博沒有說話。
他本能的感到膽怯和畏懼。
站在樓頂看着腳下如潮水般的龐大屍羣,與近距離直面那些恐怖猙獰的怪物,根本就是兩碼事情。
低下頭,看着自己細長白皙,保養良好的雙手,思博只覺得現實與理想是何等的荒謬————讓一個藝術家去跟喪屍拼命。這,這,這……
人類面對未知事物感到恐懼。思博也不例外。
他開始不停的抽菸。書房裡很快煙霧繚繞,菸灰缸裡塞滿了菸蒂。
長時間的沉默,使老人也失去了對所有問題繼續探討下去的慾望。
高天行雙手交叉靠在沙發上,默默注視着面前的年輕人。眼眸深處不斷轉換着意義複雜的目光。有慈祥、嚴厲、期盼、感慨……
從很小的時候,高天行就撫養思博長大。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主僕,其實更像是父子。對於思博,高天行一直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不想讓這個孩子承受太多責任,想要讓他像普通人一樣快樂成長。
十多年來,高天行的確是這樣做的。
思博在很多事情上都表現出令人驚訝的天賦。無論語言、藝術、商業經營,還是謀略心機,都要遠遠強於那些所謂的“精英”。
按照思博父母留下的遺囑:整個家族財團應該早在十多年前就終止各種商業經營項目,把全部資金投入到物資積累和人員培養方面。
正如高天行說過的那樣,這種做法,無疑是把鉅額利潤白白拱手讓出。然後像鄉下地主老財,把所有的錢換成土地,守着每年的地租過日子。
事實證明,思博父母是對的。
然而,由於懷疑遺囑裡所說的事情是否真會成爲現實。高天行擅作主張,把整個財團資產分成兩半。只有其中百分之五十投入到資本實業化。至於剩下的另外一半,已經隨着病毒爆發帶來的混亂和無序,徹底灰飛煙滅。
忽然,高天行從沙發上探出身子,衝着思博臉上狠狠抽了個耳光。
這舉動實在太意外了。
思博驚愕地看着老人,他死死捂住火辣辣微燙的臉,眼裡滿是難以置信的目光。
從幼年時代,高天行就一直承擔着自己保護人的角色。
他很慈祥,無論自己做錯任何事情,都能得到寬容。每做對一次,得到的誇獎和讚揚也比其他人多得多。
“我很蠢。我已經做錯了一次,絕對不能再錯第二次。”
高天行的雙眼正在急劇充血。他惡狠狠瞪着思博,活像被觸怒的獅子:“如果你是我的親生兒子,我會毫不猶豫結結實實給你一頓鞭子。然而你不是。你不姓“高”,你姓“思”。你血管裡流淌着你父母的血。他們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人。迄今爲止,他們預測過的事情沒有任何遺漏,每一件都成爲現實。你父親說過,這個世界遲早會出現喪屍這種生物。它們會摧毀社會結構,帶來難以想象的災難和混亂。而你母親一直致力於阻止這種事情發生。她想拯救世界,研究方向也逐漸轉向從喪屍本體尋找解決方法的可能。”
“她是對的————軍方已經找到了銀骨和晶石。雖然不清楚晶石的作用,但我已經在幾名下屬身上試驗過銀骨。這種東西可以強化骨質和神經中樞,也就意味着你母親的研究方向絲毫沒有偏差。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生物學家。從一階到四階強化藥劑,她都留下了最詳細的數據。五階強化藥劑的研究只進行了一半,就被迫中斷……這不是她的錯,而是軍方和政府那些騙子和強盜。他們……他們……他們……咳咳,咳咳……”
情緒激動的高天行劇烈咳嗽起來。他猛然捂住嘴,卻從指縫中噴出大團血沫。
見狀,思博連忙掏出手帕,箭步躥了過去,爲他擦去嘴角和臉上的唾沫和血。
這種善意和關懷的舉動,絲毫沒能產生應有的效果。當劇烈抽搐的神經稍微鬆緩,高天行立刻掄圓胳膊,再次狠抽了思博一記耳光。
“你忘記小時候我曾經對你說過的話了嗎?這世界充滿危機,同時也充滿機遇。你不該庸庸碌碌的活着,你有成爲領袖的潛質。你的父母爲你留下大筆遺產,有金錢,也有軍方都爲之羨慕的研究資料。我爲什麼要你選修生物專業?就是爲了讓你能夠解讀他們留下的這些東西。那是你的是你的————”
高天行劇烈喘息着,他推開思博再次伸過來想要攙扶自己的手,臉上流露出虛弱和譏諷的笑:“你以爲你很聰明,對任何事情都看得很透?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想法罷了。還記得林飛虎嗎?你併吞了“盛飛”,用剩餘的資源讓歐陽俊麟去處理相關事宜……沒錯,這種手法可以⊥商業利潤最大化。可結果呢?整個傭兵小隊徹底失蹤,他們沒有傳回任何消息,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在昆明地區究竟遭遇了什麼情況。他們被殺了?還是被變異生物圍攻?那個地區都有些什麼勢力?我們對此一無所知……你以爲自己的處理方法很高明,現實卻像鏡子一樣給出最清楚的答覆。你……。你只是個小商人。你,你根本就不配姓思————”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高天行忽然一把抓住思博的肩膀,用極度痛苦和失望的目光久久看着他。
老人的嘴脣翕張着,不受控制般微微顫抖。
他一直沒有說話,眼睛裡卻爬滿密密麻麻的血絲。微紅的目光如刀子般銳利,筆直插進思博的眼瞳。
這感覺很難受。思博心虛的慢慢低下頭。
他並非不能理解老人說的那些話。只是本能的想要拒絕。
思博一直生活在保護和溺愛當中。對於外面的世界,他感到由衷的畏懼和陌生。
他喜歡使用權力,就像對待林飛虎那樣。尤其是手中力量遠遠超過對方的時候,思博尤其覺得得心應手,醞釀計劃和陰謀也更加順暢。
可是,真正直面危險……那絕對不是他喜歡的生活。
等待了很久,高天行一直沒有聽到希望中的聲音。
思博彷彿一具沒有思維的雕像,失神的瞳孔注視着地面。
高天行長嘆一聲,搖晃着身子站起來,慢慢離開書房。
蘇浩坐在裝甲通訊車的指揮席上,仔細讀着一份剛剛由KD03基地轉發過來的緊急通訊。
紙頁上的字數不多,內容也很簡短。
成都方面要求蘇浩在儘快抵達基地,接受新的任務指派。
該訊令由七十一集團軍司令部核發。傳真紙頁的右下角,有集團軍許仁杰的親筆簽名。
爲什麼要我現在離開?
蘇浩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不通其中究竟。
上次解救武國光小隊的戰鬥報告,已經由李道源遞交軍部。按照正常程序,除了晉升軍銜,自己還應該得到正式軍職,以及更多實質性的獎勵。
比如:某個實戰部隊的指揮官,或者武器裝備和其它資源。
然而,一個多月過去了,軍部方面沒有任何類似的消息。軍方高層彷彿遺忘了蘇浩這個人,也忘記了曾經被他們交口稱讚的全新戰術。
等了很久,只得到一個來自集團軍方面,意義模糊不清的調令。
一名瘦瘦高高的團隊成員走過來,神情恭敬地說:“閣下,剛剛連接上科學院總部的指定頻道。現在,可以正常通訊了。”
電子屏幕上很快出現了王啓年的圖像。
老胖子一如既往的邋遢,仍然穿着那件彷彿數十年都未洗過,髒兮兮的白大褂。
他似乎正在進行某種實驗,很不高興在這個過程中被人打斷。因此,面部表情看起來很是猙獰。活像賣出一斤豬肉,只收到九兩半肉錢的屠夫。
“你最好有一個能夠在這個時候打擾我思考的合理藉口。否則,我會把你直接送往東部前線。那邊很缺人,需要大量補充兵。”
王啓年凶神惡煞的話並非恐嚇。
幾個月來,已經有三百多名研究人員被迫脫下醫用防護服,穿上軍裝,當做新兵送入補充訓練營。這些人都有着共同特點:懶散,對相關的研究課題長時間沒有進展。他們的興趣顯然不是科學研究,而是藉助研究員身份獲得往上爬的機會。
這在院裡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胖子院長自然不可能容忍。
他當然不會喪心病狂主動宰殺自己人。卻有着把這些居心叵測傢伙送往前線的權力。
“我這邊遇到的情況,可能跟你剛纔的說法差不多。”
蘇浩揚了揚手裡的文件:“我接到命令,成都基地要求我儘快過去報道。”
王啓年慢慢皺起眉頭:“誰下的命令?”
蘇浩用雙手抓緊文件上下角,豎直對着屏幕:“集團軍司令許仁杰。”
王啓年的眉頭越皺越緊。他放下手邊的工作,摘下橡膠手套,陷入沉思。
蘇浩仔細觀察着胖子院長臉上的表情。
他覺得王啓年似乎知道些什麼。對於這份緊急調令的理解,也遠遠比自己深刻。
過了幾分鐘,老胖子用冷冰冰的語調問:“你現在是什麼軍銜?”
“中尉。”
“那麼你的意思呢?”
王啓年摩挲着佈滿皺紋的手,漫不經心地說:“你願意按照這份命令行事?還是想要繼續留在昆明?”
蘇浩淡淡地笑了:“我想聽聽您的意見,也希望能夠得到您的指點。”
這句話絲毫沒有摻假作僞,的確是蘇浩的本意。
“小子你比泥鰍還滑……”
王啓年額頭上的皺紋絲毫沒有鬆緩的跡象。他有些不以爲然地“哼”了一聲:“擁有雙職的人,選擇範圍的確要比其他人大得多。你可以不管這份命令,跟以前一樣呆在昆明,想於什麼就於什麼。你是研究員,沒人會在這個問題上說三道四。就算真有什麼麻煩,我也可以幫你出具一份科學院方面的特殊證明。不過,這樣做的後果也很明顯————軍方不會再給你任何晉升的機會。甚至可能剝奪你現在的軍銜。”
“您的意思是,我必須服從這份命令?”
“那也不盡然————”
王啓年忽然盯住蘇浩:“你可以對那邊百分之百的服從,儘量去討那些將軍們的歡心,成爲他們最喜歡的傀儡和木偶。然後……老子再把你從科學院裡一腳踢出去。”
蘇浩臉上露出苦笑。
他早就已經猜到會是這個結果。
在未來世界,他多少了解過王啓年和軍部之間的糾紛。雖然不清楚其中究竟,但胖子院長對大多數將軍都沒有好感,甚至可以說是厭惡。
“也就是說,我沒辦法保持中立?”
“那是白癡和傻瓜纔會做的事。”
王啓年惡毒地罵了一句,然後說:“同時在軍部和科學院擁有雙職的人寥寥無幾。那些傢伙都是自以爲聰明的笨蛋。他們在兩條鋼絲間遊走,以爲這樣做就能保持平衡,雙邊受益。其實,那不過是最愚昧,最無知的想法。任何人都不會允許下屬身在曹營心在漢。想要得到,就必須懂得放棄。”
這番話說得很嚴重,蘇浩卻沒有顯露出緊張。
他仍然在微笑:“好吧我這就開始準備。按照命令,我會盡快抵達成都基地。”
蘇浩沒有把話說完。他相信老胖子能聽懂自己的意思。
王啓年神情有些複雜。他坐直身體,恢復了科學院長應有的冷漠與威嚴:“真搞不懂,那些整天呆在院裡的傢伙,爲什麼沒有像你這樣聰明的頭腦?如果不是看中你的精明,還有在研究方面的特殊見解,我根本不會給予你研究員的身份……好吧我需要在軍方有自己的人手。你可以表現的跟那些白癡將軍走近一些。但你必須記住————我需要你每月上交一份觀察筆記,還有對變異生物的研究體會。那些該死的怪物變得越來越強。雖然你發現了銀骨,強化藥劑發揮了真正的效果。我仍然並不看好這場戰爭。它們進化得實在太快了,遠遠超乎預料。”
蘇浩默默地點了點頭,緊接着問:“還有一件事,關於這份命令,我不太明白,軍部方面爲什麼沒有下發對我的獎勵?卻偏偏發來一份調令?”
“有很多東西其實都算不上是秘密。包括你在內。”
王啓年顯然很高興看到蘇浩疑惑的表情,這意味着能有更多賣弄的機會。
他擡起右手,用小拇指輕輕挖着耳朵,態度浮滑地譏諷:“沒錯你的確很能打,那種卡車與步兵相互結合的戰術很管用。一次性殲滅近三千頭喪屍,己方傷亡卻微弱得幾乎可以不計……這種事情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會引人注意。看好你的人很多,憎恨你的人也不少。在軍部,我也有一些消息來源————那些將軍原本是打算由你來指揮一次小規模城市戰。根據戰果,再給予你新的任命和更高的軍銜。這些,就能讓那些懷疑和敵視你的人徹底閉上嘴。”
“可問題是,有很多人不願意看到你爬得更高。他們對你很陌生,你也不屬於任何利益集團。他們不可能讓一個外人分走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所以,一些高級軍官質疑軍委聯席會議的做法。”
“他們的理由很充分,那場戰鬥不具備代表性。你的另外一個身份是研究員,不是專業軍官。換句話說,就算在指定場合讓你指揮戰鬥。贏了,那也是因爲參戰士兵的功勞。輸了,很可能引發一系列無法預計的危險。最安全穩妥的做法,就是讓你像以前那樣,老老實實呆着。”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七十一集團軍參謀長陳彥霖和司令官許仁杰之間矛盾衝突很大。如果我沒猜錯,這份命令應該是他們兩個人相互傾碾的結果。總而言之,有人看好你,也有人覺得你並不怎麼樣。其中的圈圈道道很是亂七八糟。這也是我爲什麼不喜歡跟那幫傢伙來往的原因。某種程度上,喪屍其實比他們更可愛。至少,變異生物不會滿嘴謊言。明明心裡恨不得要你立刻去死,臉上卻帶着微笑,嘴裡說出來話比他媽的蜜蜂屎還膩。”
蘇浩思考了很久,對着屏幕,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謝謝真的非常感謝您能對我說這些。”
“我只是實話實說。”
王啓年悻悻地舔着嘴脣:“再過幾個月,聯合國生物研究總署就要召開大會。對所有在生物戰爭中有突出貢獻的國家和個人給予獎勵。你發現了銀骨,如果真要謝我,就好好拿個大獎回來。那比什麼都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