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陰沉灰暗,夜幕漸漸降下。
張臨抱着雙手,嘴裡叼着一根草莖,靠着牆,用憂鬱深沉的目光注視着黑沉沉的雲。
林思文粗豪的性格顯然與名字截然相反。他大喇喇地躺在沙發上,很是不屑地看着張臨,鄙夷地說:“別看了,再看你也出不去”
這是一幢臨近城市東面的小樓。門面上的招牌寫着“區老年活動中心”,內部裝修卻是不折不扣的保健按摩室。旁邊還有一條隱秘通道連同底層的桑拿浴場。玻璃門口面靠着一個水牌,上面明碼標價推油、按摩、特殊服務之類的價格。朝向外面的門板兩邊,有幾個剝落了不少的紅油漆大字“健康娛樂,禁制賭博”。
這個房間很大。除了張臨和林思文,還關着另外十幾個人,都是分散在城內的倖存者。
門口有人把守。那些人全副武裝,可是沒穿軍裝。胸前還佩戴着變體“盛飛”字樣的藍白色徽章。
從被抓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天。
張臨吐掉草莖,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小把瓜子,平握在掌心。他拈起一顆送進嘴裡,聲音嗑得脆響,瓜子皮跟口水一起在空中亂飛。
“我可不像你那麼傻。”
張臨撇撇嘴,把手裡的一顆空瓜子衝着林思文彈過去,露出一口焦黃色的大牙,樂呵呵地說:“在這裡有吃有住,還有人在外面幫忙站崗,傻逼纔想跑。”
林思文立刻瞪大雙眼:“那你朝外面看什麼看?你姘頭在外面?還是哪個怨婦在召喚你?”
張臨輕揉着癟癟的肚皮,話音摻雜着幾分期待:“我餓了想看看今天晚上吃什麼菜。”
這句話讓林思文有些意外。他先是譏諷地笑笑,然後表情很快冷卻,陷入沉默。
“其實,你做的炸洋芋不錯。”
過了幾秒鐘,林思文幽幽的開口:“那時候,老子天天攆着你,收了你好幾次攤兒。”
張臨糾正:“總共收了四次,還踢翻了一次。”
“我也不想那樣。可你狗日的根本就是天生賤皮子。叫你收攤你不收,無照經營,沒有衛生許可,還專門擺在路口妨礙市容阻礙交通,老子只能自己動手。”
“擺個小攤兒只是爲了吃飯。你偏偏要整天跟我過不去。”
“屁話哪個擺攤兒的有你那麼拽?每天都在會展中心大門口,老子不整你整誰?而且你一擺攤就大量製造垃圾污水,遍地都是髒飯盒舊竹籤。最可恨的是,你小子連健康證都沒有,還是乙肝攜帶者。”
“那裡人多,好賣。”
“操北京天安門廣場人更多,還有美國白宮,還有法國埃菲爾鐵塔,你怎麼不去那兒賣?還能收美元,收法郎。”
“我要是懂外文,還能跟你這種咬人不用牙齒的狗計較?切一”
“我操你媽逼你狗日的有種再說一遍”
“怎麼還不吃飯?我都快餓死了”
打嘴仗,林思文顯然不是張臨的對手。
論拳頭,張臨絕對落於林思文下風。
病毒爆發前,兩個人幾乎每天都在上演你追我躲的遊戲。
張臨是擺炸洋芋攤兒的小販。
林思文是城管。
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根本沒有調和的可能。
從體格來看,張臨顯然不是林思文的對手。
所以,每當言語衝突被激化至最強烈,隨時可能演變成暴力衝突的時候,他總是非常精明的閉上自己的嘴。或者乾脆轉移話題,東扯西扯。多少給了林思文那麼一點點面子,自己也能落個好。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智慧。
當然,在外人看來,這種算計根本不值一提,充其量不過是小聰明而已。
“吱呀”
房門從外面被推開,走進來一個雙手持槍,胸前佩戴“盛飛”徽章的高個男人。
他冷冷地掃視着被關在屋子裡的囚犯,用刻板不變的聲音說:“都出來。老規矩,排隊領吃的
樓下,是一塊麪積不大的操場。
幾輛卡車停在靠近大門的位置,車頂和房頂上都站着全副武裝的警戒人員。他們來回踱着步,手裡的槍保持着隨時準備射擊的狀態。
沒人能從這裡逃出去就在昨天,一個女人想要趁着發放食物的時候拋出大門,被守在附近的警戒者當場抓回來。他們動作敏捷,反應速度很快。
沒人知道那女人後來怎麼樣了。
不過,房子後面的小樓上,整晚都能聽到呻吟和哀求。聲音很低,還有很多男人肆無忌憚的狂笑
囚犯們排成單行長隊,張臨和林思文跟在後面。一行人在十幾支槍口的指對下,慢慢走向距離最近的卡車。
卡車後廂上的防水篷布被掀開,一個穿黑色皮夾克的壯漢站在車廂裡。
他嘴裡叼着香菸,高挽着袖口,粗壯的胳膊上佈滿刺青和汗毛。壯漢居高臨下看着排成長隊的囚犯,取下差不多快吸完的菸頭,掐在指尖用力彈出,在暗淡的暮色背景下,劃出一道熒亮的弧線。
“每個人都有,按順序來”
話語裡帶有威嚇,但沒人注意這些。
每一雙眼睛都關注着壯漢從車廂裡拿出來分發的食物。
正如張臨之前說過的那樣:“我只關心今天晚上吃什麼菜?”
每人兩個窩頭、一瓶水、一塊鹹菜。
窩頭是摻和着玉米麪和高粱面做的。顏色介於黃黑之間,有些硬,算不上難吃。
裝水的瓶子有些雜色,什麼都有。從殘存的包裝來看,有“農夫山泉”,有“娃哈哈”,有“樂百氏”,還有一些亂七八糟從未聽說過的品牌。水的顏色有些微黃,瓶底能夠看見泥沙。顯然,應該是從附近河道里弄來的。
鹹菜是醃蘿蔔不知道這東西究竟是什麼時候做的。顏色已經發黑,鹽巴放多了鹹得要死。每人只有指甲蓋大的那麼一小塊,但足夠下着吃完手裡的兩個窩窩頭。
每天不,應該是每頓的吃食都跟這差不多。
不是窩頭就是餅子,再不就是饅頭之類的東西。
很乾,很硬,談不上什麼味道。
一大幫子人蹲在地上開始吃飯。
隔着牆,隱約能夠聽到類似發放食物的喊叫。
看來,被關押在這裡的人不止眼前這些,還有很多。
張臨費勁兒地嚼着窩頭,不時擡起頭來看看蹲在五、六米外的一個老頭。
他認識那個人跟張臨一樣,老頭也是城裡的倖存者。外出尋找食物的時候見過,卻沒有打過招呼。
大家都在彼此提防,搶食殺人的老調劇情幾乎每天都在上演。陌生人之間通常不會有什麼交集。看見人就跟看見狗差不多一邊拎着棍棒刀子之類的武器恐嚇,一邊加快速度馬上離開。
“嗖”
一陣風從身前掠過,張臨只覺得眼睛一花,隨即驚怒無比的發現捏在手裡的一個窩頭不翼而飛。轉身一看: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正被林思文攥着大嚼。
兩個窩頭,顯然無法滿足林思文過於旺盛的胃口。
這個卑鄙無恥的黑心城管,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卑鄙的混蛋。搶了老子的窩頭不說,還極其無良的當着所有人的面,把窩頭一掰兩半,朝着窩頭表面飛快吐了些口水,然後纔開始得意洋洋地吃。
就算搶回來也吃不成了。
張臨跟林思文呆了有一段時間。他知道這傢伙的嘴比糞坑還臭。很難搞到水,經常不刷牙,不要說是口水,光是想象他牙齒上厚厚的黃垢就覺得噁心。
鋪天蓋地的憤怒,瞬間充斥張臨全身。
他“嗖”的一下站起,像野獸一樣齜着牙,惡狠狠地盯着林思文,攥緊拳頭。劇烈的怒意使臉色漲紅,甚至頭髮也豎直起來。
旁邊的人紛紛閃開,很是畏懼,也有些期待地看着這個怒意沖天的男人。同時在腦子裡幻想着,諸如古羅馬活人角鬥之類的血腥暴力畫面。
操場上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就連站在卡車上分發食物的壯漢,還有樓頂附近的警戒者也把目光投向這邊,饒有興趣地看着。
平時沒什麼娛樂,看人打架鬥毆勉強可以算作消遣。
很刺激
很帶勁
很過癮
所有人不看好張臨他實在太矮,太瘦。跟林思文相比,簡直就是一隻想要強姦母象的螞蟻。
不過,世事無絕對。
被憤怒與仇恨衝昏頭腦的小個子,往往會爆發出令人震撼的戰鬥力。
就像喜洋洋和灰太狼,很多人都覺得小灰灰其實長得像喜洋洋。
爲什麼紅太郎每天都用平底鍋砸自己老公?
那個可憐的傢伙辛辛苦苦抓羊養老婆養兒子,還要慘遭毒打,除了有姦情真的找不到更好的解釋。
張臨咆哮着。
他成功的挑起了林思文的怒意。
搶食的城管把未吃完的窩頭裝進口袋,朝前走了幾步,擼起袖子,不斷互握着手指關節,發出“噼裡啪啦”的脆響。
打架,林思文從未怕過任何人。魁梧高壯的體格決定了他幾乎沒有什麼對手。
“你個死賤種我操你媽個爛逼”
字正腔圓地罵完這句話,不等林思文有所反應,張臨以毫不弱於兔子的速度突然閃身躥開。
他在人羣和車輛之間靈活的繞了個彎,跑到操場上一名看似領頭的警戒者身邊,拽着對方衣角,指着不遠處的林思微,用諂媚的口氣,結結巴巴的哀求。
“他他搶我的東西,他,他還想打我。”
這變化令人目瞪口呆。
誰也沒有想過,事情居然會演變成這種模樣。
警戒者很是驚訝,夾在指間的香菸不知不覺掉落。他神情古怪地看着半跪在地上,可憐巴巴的張臨,僵硬了幾秒鐘,忽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頓時,操場所有的人都笑了。
很喜劇,令人忍禁不俊。
很多人一邊搖頭一邊笑,很多人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就連站在車頂和樓頂的警戒者也加入其中行列。笑聲很歡暢,充滿毫不掩飾的譏諷。
“你個狗日的老子,老子要整死你”
林思文臉膛一片臊紅。
暴怒的他,全身上下的肌肉高高隆起,脖頸和胳膊上的血管彷彿在跳躍。他邁着巨人般沉重的腳步跑過來,一把抓住張臨後頸上衣領,掄起海碗般大小的拳頭,照準那張驚恐萬狀的臉,獰笑着狠狠砸下。
“不要打我”
絕望的慘叫與皮肉撞擊同時發出。
巨大沉重的拳頭砸中瘦小的身體,張臨立刻從半跪狀態徹底癱軟。他仰躺着,手腳無意識地抽搐,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臉上被打得血肉模糊,右眼和麪頰滿是青紫。嘴角兩邊腫脹得像是含着很大的核桃。張臨大口喘着氣,嘴角流出的血水當中夾雜着碎牙,半死不活。
沒人出來阻止,所有人都饒有興趣的圍觀。
林思文抓起張臨的手腳,像摔跤運動員一樣把他舉高,對着圍觀人羣炫耀般展示了幾秒鐘。然後,把渾身是血的張臨重重扔出。
他落在地上,滾了幾滾,已經沒辦法說話,呼吸也變得微弱。
一些隨身物品從張臨衣袋裡掉出來:鑰匙、指甲刀、幾枚硬幣、一小團線還有一枚“盛飛”集團成員佩戴的藍白色徽章。
“你個狗雜種搶你飯吃是給你面子。居然還敢罵老子”
林思文狠狠啐了口唾沫,大步走過來。
他不想留手,也根本不喜歡張臨這個從病毒爆發前就給自己帶來無數麻煩的小販。
反正這世界就他媽的這樣了。
打死一個,搶飯吃的人就少一個。
正當他高高掄起拳頭,對準奄奄一息張臨左太陽穴狠狠砸下的瞬間。一直站在卡車上的壯漢突然縱身躍下,以驚人的速度衝過來,一把扣住林思文手腕。
林宇帶着幾名衛兵,從小樓另外一段的樓梯上走下來。
他一直在樓上看着張臨與林思文之間的衝突。
這種實力不對等的鬧劇看起來很是下飯,順便可以消消食。
現在,情況不同了。
林宇看了一眼被警衛用槍指着腦袋,逼到牆角根老老實實站着的林思文,然後把目光轉移到差不多跟死人沒什麼區別的張臨身上。緊接着,彎下腰,視線焦點再次移動,盯着滾落在地面的那枚藍白色徽章,伸手撿起。
與其他人胸前的徽章相比,林宇手上這枚體積更大一些。鑲邊也並非銀色,而是非常刺眼的金色。
整個“盛飛”集團,這樣的金色徽章只有兩枚,分別由林宇和林宙兄弟兩持有。
林宇注射過二階強化藥劑,他在樓上看得很清楚林思文把張臨從空中扔出的瞬間,徽章從張臨口袋裡掉出來。
林宇握緊手裡的徽章,眼裡閃過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
他一直在尋找弟弟的下落,卻沒有任何消息。
林宇用腳踢了踢昏迷的張臨,命令站在旁邊的手下:“給他治療一下,然後帶上樓。如果這傢伙快不行了,就打強心劑。總之,我要他現在就開口說話。”
林飛虎和林宇確信在昆明,有一支實力強悍的武裝勢力。他們併吞或者殲滅了“盛飛”集團派出的前幾支團隊。如果貿然進入那一地區,恐怕也會落得跟先前韓菲、林景殤和林宙等人相同的下場。
跟隨林宇一同過來的“盛飛”集團武裝,大約有五百人左右。他們均爲集團中、底層人員,屬於最重要,也是林家父子最倚仗的核心力量。這些人從病毒爆發前就開始接受軍事訓練,戰鬥力和忠誠遠非那些剛剛收攏的難民可比。
林宇沒有按照韓菲最初傳回來的座標進駐營地。
他從高速公路上沿着城市繞了一圈,從南面進入,在靠近東面的位置駐紮下來。
他派出大量人員進行搜索,在附近區域捕捉倖存者一這些人能夠從喪屍口中活下來,對周圍環境已經具有足夠的警惕。說不定,可以從他們嘴裡知道些什麼。就算沒有得到想要的情報,他們也能成爲“盛飛”集團急需的奴隸。
張臨的身體素質比預想中更健康一些。
他很快清醒。
經歷過死亡,每天面對猙獰恐怖的喪屍。這種與安全和正常絲毫扯不上關係的危險生活環境,使張臨大腦神經變得異常粗大。他稍微揉揉腫脹的臉,直接端起餐桌上的牛奶一飲而盡,抓過一聽剛吃了沒多少的肉罐頭大嚼,還把兩塊壓縮餅乾裝進口袋一系列動作,花了不到十秒鐘。
林宇顯然不想在這些小事情上計較。
他拿出那枚金色徽章,直接遞到麪皮黑瘦個頭矮小的張臨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嚴厲語氣問:“這東西是哪兒來的?”
張臨嚥下嘴裡尚未嚼爛的肉,聳動着喉嚨,看看徽章,又擡起頭看看林宇。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帶有顯而易見的畏懼。
林宇把這一切看在眼裡。
他淡淡地笑笑,轉過身,對站在門口的武裝警衛捏了個響指。後者會意地點了點頭,旋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