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的反應很快:“你指的是黑洞?”
“你的嘴巴就是一個黑洞。”
王啓年罵人的風格依然延續着地球上的習慣:“被你吞下去的東西又從屁股下面被拉出來,你覺得這種奇特的現象是你自己獨有?還是同樣適用於星球本身?你怎麼不想想,黑洞爲什麼要吞噬一切?我們只能探測到被吞進去的物體都被分解,卻沒有與人類本身聯繫起來。食物進入口腔要被嚼碎,然後進入人體消化,這個過程與黑洞本身是一樣的。我們都知道星球爆炸會形成黑洞,但這種情況並非永遠如此,也不適用於每一顆星球。只有那些自然衰竭的星球,纔會演變成黑洞。它們就像一個個巨大的抽風機,在那裡不停的吞噬一切……你們這兩個沒腦子的傻瓜,老子已經說得這麼明顯,難道你們沒有感覺,什麼也不能理解嗎?”
弗朗索瓦眼睛裡全是茫然,王啓年的話已經超出了正常思維邏輯,他實在無法將之與現實聯繫起來。
黑格思考了片刻,擡起頭,若有所思地說:“黑洞,就是星球自身的進食狀態?”
“哈哈哈哈不愧是老子的孫女”
王啓年無比張揚的大笑起來,就連金屬構成的地面也發出劇烈搖晃:“能量是永遠不會消失的。但能量本身會發散開來,成爲一種不可控的遊離形態。這與人類運動消耗體能是一個道理。星球需要維持自身存在,就必須持續不斷的運轉。要麼像恆星一樣釋放光和熱,要麼像行星一樣來回旋轉。它們同樣也會飢餓,也會疲勞,當星球體能釋放到極致,最終導致衰竭的時候,它們就需要通過持續不斷的進食獲取補充。當黑洞吞噬的能量達到滿足,新的轉化就再次開始。它們會爆炸,通過這種方式產生新的聚合能力,使自己再次變成一顆充滿活力的年輕星球。”
這種觀點實在太過於駭人,弗朗索瓦與黑格久久沒有說話,眼睛裡全是震驚。
過了好幾分鐘,弗朗索瓦才木然地搖搖頭:“不,我還是不相信。”
“蠢貨”
“白癡”
“你這頭白白長着人類身體的豬”
王啓年咆哮着,臉上的金屬板塊再次開始劇烈移動:“你打過架嗎?你掄起拳頭給某個陌生人一下試試,看看他是什麼反應?老子用地球上在浴室裡對着牆射出去的億萬個子孫後代擔保:如果你這樣做了,對方肯定當場就把你亂拳打成豬頭。別以爲你戴着眼鏡就顯得文質彬彬無人敢惹,戴眼鏡的人最可恨,老子當年在地球研究院裡從來都是見一個打一個……嗯我指的是那些老子看不順眼,踩着別人肩膀往上爬的傢伙。”
黑格無視了全金屬老胖子曾經的赫赫戰功,疑惑地問:“打架和星球意識之間,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
王啓年怒視着黑格,咆哮的音量雖然被刻意壓低到不讓兩個人受到傷害的程度,卻仍然有着無比強烈,撲面而來的狂風:“寄生蟲會關心寄主在想些什麼嗎?人類肆意砍伐森林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星球意識有什麼樣的感受?你們從來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寄生在星球表面的微生物,自然更不可能關心世界本身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星球意識沒有主動顯現,沒有與人類之間產生衝突,就並不意味着我們之間必然是敵對關係。這是一種冷漠,是無視。你會關心自己身體裡有多少寄生蟲嗎?你吃飯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食物裡存在着無數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在蠕動,在攀爬,在相互之間爆發戰爭?你最多也就是在吃以前關心一下碗洗的是否於淨?食物本身有沒有過期?腹瀉胃脹拉肚子的時候,你會想要通過吃藥來緩解疼痛。這實際上就跟星球意識對我們的態度是一樣的。只要人類活動不影響到意識本身,它就不會管你做過些什麼。”
被無數機械臂封閉的空間內部,三個人之間的氣氛已經降到了冰點。王啓年用機械臂牢牢抓住弗朗索瓦,卻沒有想要置其於死地的意思,只是用堅硬的鋼爪牢牢抓住他的腿腳,以直立狀態控制住。機械鋼爪的捏合點非常巧妙,既不會讓弗朗索瓦感覺過於疼痛,也不會造成肌肉酸脹。他不斷的轉過頭看着黑格,感受到深深恥辱的同時,也想要從黑格那裡得到應有的幫助。弗朗索瓦一直認爲黑格是站在自己這邊,它雖然不是純粹意義上的人類,卻和自己一樣,都注射過皇帝的血。
在來到這裡之前,黑格曾經想過很多種面對王啓年時候的場景。其中,沒有任何一種與目前的狀況相同。老胖子完全掌握了主動權,自己卻像是一個被他牽着鼻子走的傻瓜。黑格一直認爲自己具有遠超常人的智慧。這樣的想法,當然是有着足夠雄厚的資本。蘇浩執政時期,黑格在帝國每一個角落的遊歷,並不是在白白浪費時間。它看到了這個世界上發生的很是事情,閱讀了所有記載文明進程的書籍。智慧的來源其實就是如此,生物大腦的認知與理解程度,不過是知識理論的理解。
黑格本能的認爲王啓年是在撒謊。
星球居然擁有獨立的思維意識。這種事情可能嗎?說出來,有誰會相信?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這就是擺在面前的事實。”
王啓年看穿了黑格的內心,漸漸收攏臉上的金屬板塊,表情重新變得和緩下來:“你曾經是一個人類,然後變成了蠕蟲,老鼠的基因在你身體裡佔有很大比例,甚至一度超越了人類的成分。在那個時候,把你叫做“鼠王”也毫不爲過。在你的血管裡,流動着一種具有強烈吞噬效果,並且將外來基因融爲己用的特殊細胞。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蘇浩給予你的某種傑作?也不清楚爲什麼會發生這種令人困擾的變異?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黑格,你現在絕對不是人類,也不是任何一種已知生物。你甚至不屬於植物,也不屬於動物,而且帶有真菌的最顯著特徵。”
王啓年的話太複雜了,黑格感覺自己就像是在聽謎語。它從來就沒有喜歡猜謎的習慣,於是仰起頭,淡淡地問:“直接說出來吧你想告訴我什麼?”
“你一定是吃多了花崗岩,把腦子弄得像是石頭一樣僵硬不堪。”
王啓年嘴裡不於不淨的低聲罵着,原本就朝前傾斜的頭部再次向下移動,與地面形成四十五度左右的夾角,彷彿一大塊從天上黑沉沉碾壓下來的巨大隕石,對着黑格緩緩地說:“你還不明白嗎?你就是那顆星球,你自己,就是紅龍星球”
“你已經與它產生了融合效果。我知道這種事情聽起來匪夷所思,可這的確是真的。上次我到你那裡收集樣本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這一點。在你的血液裡,有一種非常奇特的物質。不是黑色顆粒,卻能夠與黑色顆粒完美契合。它們正在轉化成爲一種新的大型細胞,也可以根據不同情況下的實際需求,迅速分解,以更加微小的形態存在。它們使你的身體結構更加緻密,尤其是關鍵部位,已經全面納米化。也許是因爲你吞噬了那顆星球上太多的東西,也可能是你在無意當中捕獲了星球意識,總之,它現在就在你的身體裡。你,就是它”
不等黑格回答,弗朗索瓦已經再次尖叫起來:“這不可能”
王啓年斜着眼睛看了看他,非常鄙夷地冷笑道:“你就是一條只會衝着人狂吼亂叫的狗。趁老子沒發火之前,最好閉上你的爛嘴。如果不是看在蘇浩的面子上,你現在已經是一堆臭血爛肉了。”
弗朗索瓦感覺渾身所有的血瞬間衝上了頭頂。他當然知道王啓年的說話習慣,可是,居然把自己用那種方式進行比喻,實在不是弗朗索瓦能夠容忍。他自問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私心,完全是爲了皇帝的尊嚴和權力而爲。想到這裡,弗朗索瓦猛然張開嘴,想要用最凌厲的字句反駁回去。
就在這個時候,黑格擡起左手,胳膊以肉眼能夠看清楚的速度急劇伸長,頃刻之間,長度已經超過三米。柔軟潔白的手掌落在了弗朗索瓦肩膀上,輕輕拍了拍,顯然是在示意他保持冷靜,不要說話。
這一幕實在太詭異了。雖然知道黑格是好心,可是回頭看着落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以及長達數米的胳膊,弗朗索瓦仍然覺得心臟一陣陣抽緊,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意味。
黑格已經想到了什麼。那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戰慄,讓黑格不由自主聯想起那些最可怕的場景。有自己最初還是一個普通研究員的時候,還有變成老鼠,感覺到死亡迫近的一剎那。還有……還有在地球上,被強大變異生物追逐,隨時可能衝上來,狠狠一爪擰掉自己腦袋的死亡畫面。
無數塵封的記憶從大腦深處釋放出來,充斥了整個思維空間。它們就像是一塊塊從天而降的隕石,狠狠朝着黑格頭頂落下、擊打。黑格在虛幻的世界的不要命的四處奔逃,但是除了拼命閃避,卻也沒有任何別的想法。那裡是一片空曠,自己手上也沒有任何用作屏障或者武器的物件。要麼閃躲,要麼死亡。這纔是真正的恐懼之源,是真正的黑暗深淵。
“我想起來了,我的確得到過它。”
黑格眼睛裡釋放出令人驚悚的冷光。它感覺到了,在無數記憶畫面中,的確存在着及其微少的詭異場景。那是在紅龍星球上,自己對叛亂平民進行捕獵,以紅衣少女身份在城市間遊蕩的時候,身邊總是有着某種似乎是在暗處窺視的東西。它總是出現在自己身邊,以無從察覺的方式隱藏着,用一根根肉眼無從看見的絲線,把自己牽扯起來。它看着自己殺人,看着自己吞噬屍體,然後看着自己把整個紅龍星球一點點吞沒,一點點變成能夠被消化、吸收的營養物質。這一切原本都是屬於它的,它卻自始至終也沒有抱怨過,甚至沒有表現出絲毫敵意。它很好奇,也更像是一個潛伏在暗處的最可怕對手。
是的,我抓住過它。有那麼幾次,黑格感覺自己從星球地下吮吸到一些非常特殊的物質。它自己也不清楚其中的問題,只是覺得這種物質似乎具有自主思維,是活的,能夠沿着自己插入地下的血肉根莖,一直進入自己的心臟。這個過程持續時間很短,也許連零點一秒鐘都沒有。黑格的感知器官雖然敏銳,卻也很難捕捉到這種瞬間即逝的變化。
“它在我的身體裡面?”
這句問話剛剛說完,黑格若有所思的表情陡然變得充滿恐懼,不顧一切連聲喊叫:“它在我的身體裡面天啊,它就在我的身體裡面”
王啓年用充滿憐憫的目光注視着驚慌失措的黑格:“你知道我不會欺騙你,尤其是在這種事情上。”
黑格的表情變得如同被判爲異端的巫婆般恐怖,它收回搭在弗朗索瓦肩膀上的手,在自己身上來回亂摸,雙腳不斷跳動着,嘴裡發出令人驚恐萬分的尖叫:“它在哪兒?在哪兒?我得把它找出來,一定要找出來”
如果不是親生經歷過的人,很難產生出類似的相同恐懼。就像你某天正在熟睡的時候,一隻老鼠或者蟑螂,從你張開的嘴裡突然鑽了進去。來自喉嚨深處的哽癢感覺是那樣的清晰,一種只有活物才能發出來的動靜,正沿着胸口向腹部不斷延伸。你猛然從牀上跳起來,雙手扯開衣服,在身上來回亂抓,掄起拳頭亂砸,腦子裡閃現出各種看似能夠解決麻煩的方法。喝敵敵畏、吞刀子、割開身上的皮肉,或者張開嘴,直接把沸騰的開水朝着食道深處澆下去……那種時候,你根本不會想到這些方法會不會對自己的身體造成傷害?而是隻想着應該如何把鑽進體內的異種生物儘快弄出來。就算它們一直呆在裡面,也要想方設法將其活活弄死。
黑格此刻的表現就是這樣。它從不覺得自己吞噬星球能量的做法有什麼錯誤。只是到了現在,因爲王啓年的提醒,黑格才第一次感覺到恐懼。
黑格嚎叫着,用雙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腹部,狠狠拉扯,皮膚和肌肉層頓時裂開,冒出一大團血肉模糊的內臟。雖然只是一個分身,可是在內部結構與機能方面,仍然與普通人無異。
“它在哪兒?在哪兒?”
黑格抓住腸子,一隻手抓緊,一隻手順着滑膩的腸管往下擼直。這樣的過程重複了好幾次,位於最下端的腸子體積明顯增大、變粗,黑格自己也不明白這樣做是否可以找出隱藏在體內的可怕怪物。它感覺不到疼痛,只能用這種血腥殘忍的辦法,儘可能緩解內心深處的恐懼。它很快扔掉了腸子,從腹部抓起肝臟,用手指在其中來回抓捏,很快變成一團帶有濃重醬色的血泥。
“沒用的。你根本找不到它。”
王啓年忽然笑了起來,巨大的聲音匯聚成狂風,在無數機械臂構成的封閉空間中不斷迴盪:“我說過,這是一種遠遠超乎想象的智慧。我還告訴過你,星球意識並不具備實際形體,就是一種能量。它們已經脫離了身體外形的束縛,不需要進食,不需要外來營養的支持。它們甚至根本不能算是生物。不要說是你,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找到它。”
黑格仍然在不停的往外掏空身體裡的內臟。它撕開自己的胸腔,從中狠狠掰斷一根根肋骨,發瘋一般遠遠扔開,嘴裡流淌着血,發出野獸般的嗥叫:“你爲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爲什麼一直隱瞞到現在?”
“我沒有隱瞞,因爲那個時候我自己也不確定是不是真有這麼回事。”
王啓年以極其罕見的認真口吻說:“我一直想要弄明白,地球與紅龍星球之間的連帶關係。傳送門爲什麼會存在?究竟是誰製造了它們?傳送原理是什麼?這些纔是我真正關心的問題。我知道你身體裡的確隱藏了某種東西,但即便告訴你,也無法起到任何效果。就像現在,哪怕你把自己拆解爲無數的零件,仍然無濟於事。”
黑格已經撕爛了兩條大腿,整個人趴在血泊裡,努力直起身子,用恐懼的目光死死盯着王啓年:“告訴我,我要從你嘴裡聽到真正的答案。這一切,你是不是早有預謀?”
王啓年思考了幾秒鐘,輕微地點點頭:“是的。”
“爲什麼?你的目的是什麼?”
“因爲我想看看,當星球意識成爲這個世界主宰的時候,會變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