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大地裂隙(十四)

夜幕降臨, 路邊蛐蛐兒疊聲長鳴,周遭行道樹,只能看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三輛馬車在晦暗的道路上依次安穩行進,車軲轆旋轉,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涇陽坡副本走到尾聲,主角團和李準夫婦揮手作別。

李府上下離開荒僻的涇陽坡,浩浩蕩蕩地搬回江南舊宅,而主角團要北往長安城, 架不住李準的厚意……蹭了他們三輛馬車。

李準出手, 必然闊綽, 車內非常寬敞,塌上墊著柔軟的絲綢軟墊,神似臥鋪, 可供行人安穩休息, 車伕訓練有素, 一路上沒有發出任何噪音。

凌妙妙蜷縮在車裡,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衣,借著簾子縫隙中透出的一線昏暗的光, 翻來覆去地把玩手裡的玻璃片。

涇陽坡副本和附加任務的獎勵,加起來就換來這麼一個小小的「回憶碎片」,還是她看不明白的回憶——

那個場景裡, 慕府的房間寬敞奢華, 寬闊的几案前, 長相妖媚的女人穿著層疊繁複的坦領裙, 手把手地教黑蓮花學術法。

那時慕聲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眉眼還留著兩三分稚氣,先前那垂在兩肩的頭髮卻已經拿白髮帶高高紮起來了,露出雪白的耳朵和優美的鬢角,堪堪顯出少年人的輪廓。

那女人坐在他身後,是一個出人意料的親暱姿態,握著他的手懸筆,從右至左,慢慢在黃紙上畫符。

筆尖上沾著鮮紅濃郁的丹砂,只拿筆鋒細細勾勒,曲裡拐彎,活像是走迷宮,一筆連綴下來,圖騰似的字元密密麻麻地畫到了左側。

筆鋒一頓,那女人抽開手,低頭問他:「小笙兒,記住了麼?」

那聲音如黃鸝嬌啼,帶著向上的鉤子,她的臉幾乎貼住他的額頭。

慕聲並沒有抗拒之色,只是沉默地望著桌上的黃紙,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女人耐心地從下面抽出一張紙,又將筆蘸滿了丹砂,淡淡道:「若是沒學會,娘再教你一遍……」

「我記住了。」他答,聲音還是略有沙啞的童聲,「可是……」

「可是什麼?」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茫然:「阿姐曾對我說過,畫符切不可從右向左,由內往外……」

女人笑了:「你姐姐說的對,這便是反寫符。」

少年驟然擡眼,眸中驚異。

「想問我爲什麼教你這個?」

女人翹起脣角,已經拿起筆,細細密密地在新紙上再次勾勒起來,耐心得彷彿在點妝描眉:「慕瑤根骨極佳,三歲上開始修煉,才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半道兒出家,慕家這些人又不肯好好教你,你若是不自己想些辦法,這輩子都不可能趕得上你姐姐。」

她已經畫好一張,擱了筆,憐惜地撫摸著他的頭髮:「你不是想要保護姐姐嗎,若是不變得強大,下次,還是隻能躲在她背後。」

慕聲扭頭,沉默地望著她在陽光下清淺的栗色瞳孔。

她的撫摸愈加輕柔,像是在逗弄一隻寵物,紅脣輕啓,語氣散散慢慢:「小笙兒,你也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對不對?」

「……」男孩抿緊嘴脣。

「你本就從黑夜中來,還想披一身的光明,哪來的這種好事。」

慕聲緊握的拳慢慢鬆開,拈起了筆,像是在和誰慪氣似的,一聲不吭地畫滿了一張,只是手有些抖,收尾時線條有些彎曲。

女人拿起紙來細細看,滿意地「嗯」了一聲,彎起嘴角,「小笙兒果然是最聰明的。」

……

凌妙妙仔仔細細看了那女人的臉,確定她絕對不是先前夢裡的那個。

那張臉給人的印象深刻至極,縱然淪落風塵,哭花了妝,也美得空靈,不似眼前這個女人,美則美矣,卻是錐子臉,大眼睛,鉤子一樣的眼尾,窄肩細腰,酥胸半露,走的是妖媚惑人那一掛。

可是慕聲的的確確叫她「娘」,二人的動作親暱如母子,看起來竟然沒有任何違和。

她接著向下看。

門被推開了。小童端著托盤上了茶,恭敬地遞到她手邊,似乎不太敢擡頭直視她的臉:「二夫人。」

「嗯。」她端起茶來抿了一口,揮揮手,「下去吧。」

「二夫人……大小姐回來了,在前廳……」他說著,小心翼翼地擡起頭,有些奇怪地看了女人一眼,她正在專心致志地將托盤裡幾碟糕點擺在慕聲眼前,聞言只淡淡道,「我一會兒便過去。」

小童又好奇地偷瞄了她幾眼,躬身退了出去。

這個陌生的女人,是慕家的二夫人……印象中慕聲似乎同她說起過,慕懷江確有一房妾室,此女名叫白怡蓉,慕瑤雖然叫白瑾爲娘,只喚二房蓉姨娘,事實上卻是這個二夫人的孩子。

只是,當時他說白怡蓉爲人淺薄,他背上那些鞭痕,有一半是這個女人從中挑唆的結果;一旦他沒能保護慕瑤,這個女人便會上手打人,亦或是用別的方法折辱他,簡直就是惡毒繼母的典範。

現在看來,事情似乎不像他說得那樣,至少這段碎片看來,這個階段,他和白怡蓉已經好到了互稱母子的關係……

凌妙妙煩躁地翻了個身:究竟是他有所隱瞞,還是此事另有隱情?

……

門閉上,女人見他看著碟子,遲遲沒有動作,便問:「怎麼不吃?」

慕聲有些遲疑,睫毛顫動:「我……很久不吃甜的了。」

女人低眉:「吃吧,都是你原先愛吃的。」

他拈起一塊凝視著,漆黑眼裡滿是茫然:「是麼……」

她的手有意無意地拂過他頭上髮帶:「你身上的忘憂咒一時半刻解不開,想不全也是正常的,娘怎麼會騙你?」

她看著他吃糕點,囑咐道:「小笙兒,反寫符的事情,不要跟別人提起。」

他一頓,隨即點點頭,末了,冷不丁擡頭,神色很認真:「……嫁入慕家,可是你所願?」

她脣畔微笑淡淡的,和她栗色的眼珠一般漫不經心:「小笙兒不是一直想要個爹麼,現在你有爹也有了娘,還有你最愛的姐姐,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豈不是正好?」

……

馬車忽然一個急剎,馬兒發出嘶啞的長鳴,凌妙妙險些從塌上滾下來。

掀開簾子,車伕滿臉惶恐,忙不迭地同她道歉。

三輛馬車一輛挨一輛,前面的兩輛也已經停了下來。凌妙妙仰頭一看,高高的城牆巍峨如山,佇立在夜色中,顯出磚石剛硬冰冷的輪廓,城門上懸掛的燈籠明亮,映照出匾額上遒勁的字體。

「我們……到了?」

「回淩小姐,到了……」車伕將馬鞭擱在腿上,掏出方巾擦了擦汗,仰頭看天,語氣有些發愁,「就是到得不太湊巧,晚了。」

若想進城,大都計劃天黑之前到達,否則容易無處可去。計劃趕不上變化,現在晚了這一兩個時辰,城門已關了,今晚說不定又要露宿街頭。

最前面的馬車的車伕吆喝了一聲,打了打手勢,準備掉頭折返,馬兒打著響鼻,疲倦地踢踏著步子。

忽然空氣中傳來一陣鈍重的金屬摩擦聲,「吱吱——」,隨即是一陣人聲嘈雜。

車伕勒馬,詫異地回過頭去:「門開了?」

大門供權貴進出,小門用以百姓通行,右側小門已經向內打開,火把的光亮如夜空中星,一整排次第浮現,眼前驟然明亮起來。

舉著火把的侍衛迎了出來,待看清柳拂衣的臉,喜不自勝,揮舞手中火把,向城牆上面打著手勢。

「是柳方士的車。」

轉眼,火把的光芒如星火燎原,直組成了一隻移動的火龍,無數侍衛在城牆上奔跑起來,一個挨一個地傳遞著消息,直傳遞到宮城深部。

凌妙妙詫異地望著城門,他們只是去查案歸來做個交接,竟然當得起這麼大陣仗?

前面的慕瑤顯然也心中疑惑,掀開簾子警惕地看著外面。

三輛馬車馬車在衆多侍衛的簇擁下被迎進城門,侍衛們歡天喜地的喊聲這才變得清晰起來:「駙馬爺回來了——駙馬爺回來了——」

一個傳一個,由近及遠,轉瞬響徹宮城內外,整個宮城,似乎都在此刻沸騰起來。

內監尖而細的嗓音,遠遠傳來,劃破宮城之夜,活像是唱戲:「迎——駙馬——入宮。」

四周一片山呼海嘯,慕瑤望著前方,臉色慘白。

*

「帝姬的事情,說什麼的都有。」

茶水嘩啦啦地倒進瓷杯裡,店小二壓低聲音添了茶,「具體的,小的也不太清楚,只是聽說帝姬好像……」

他指了指腦袋,聲音越壓越低,「這裡受了刺激,人糊塗了。陛下給她說了門親事,臨嫁人前一晚,她就發瘋了,抱著柳方士的牌位成了親,說自己已經嫁了個死人。」

妙妙和慕聲坐在一邊仰頭聽著,慕瑤一個人坐在對面,低頭不語。

「小的相好的在宮裡當值,聽說帝姬逢人便喊叫、摔東西,只有那個大宮女近得了身,叫……什麼雲。陛下也是真急了。」

面前菜餚,還是初來長安時的金黃酥脆的葫蘆雞、翠綠的小茴香煎餅、赤紅的烤肘子,光滑的釀皮子,卻幾乎沒人動筷子,桌上顯得很沉寂。

算算時間,柳拂衣跳裂隙後,帝姬大約是親眼見到他被掏心,以爲他死了,這才受了打擊,再加上被逼嫁人,就爲愛情獻了祭。

「大家都以爲帝姬這瘋病是好不了了,要抱著牌位過一輩子,誰知道駙馬爺活著回來了……」小二搖搖頭,臉上掛著唏噓的笑容,「峰迴路轉,也算壞事變好事。」

柳拂衣一進城門便被截進宮門裡去了,不論如何,端陽因他而瘋,口出妄語,天子尋遍四海名醫,都束手無策。解鈴還須繫鈴人,只將全部希望寄託在柳拂衣身上,半是懇求半是逼迫地讓他做了駙馬。

然而,那廂高興了,這廂定然悽苦。凌妙妙知道慕瑤受到的打擊有多大。柳拂衣受詔入宮已三天,杳無音信。照他的性子,想必也看不得帝姬爲他失魂落魄,必然要待一段時間,只是需要多長,有無變數,一切都是未知。

這樣一來,他們曾經計劃過的婚期,不得不延後了。

捉妖人竟然如水中浮萍,聚散無常,尋求安穩的執念又不太強烈,所以總會被諸事阻撓,光想著都令人著急。

慕瑤索然無味地吃著飯,心裡卻在思索著另一件事——

那個晚上,帝姬到涇陽坡來找柳拂衣表白,她也在場,柳拂衣當著她的妙回絕了帝姬厚意,說:「在下已有心悅之人,帝姬這樣的貴女,不該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早當另覓良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是再愚鈍的女孩也明白其中意思了,帝姬面皮薄,當場大哭一場,哭完抽抽噎噎道:「我……我豈是沒人要的?既然柳、柳大哥並無此意,本宮一國帝姬,氣量宏大,自然不、不會無趣糾纏,只是你救我兩次,這樣的恩情我定會、會償還,我端陽不欠人情!」

當時柳拂衣和慕瑤對視一眼,俱是笑了:「是。」

端陽哭哭啼啼地回宮了,臨走還頂著哭花的小臉,指著他們恨恨道:「本宮絕不祝福你們!」

……

在她看來,帝姬不過是錦繡堆裡心懷幻想、崇拜英雄的小女孩。她的執念,竟然深到了可以抱著死人牌位結婚的地步嗎?

「阿姐。」她擡頭,是慕聲在喚,「茶涼了,我幫你換一杯。」

她無力地點點頭。

慕聲撇了她茶盞中冷水,換了新的,又無聲幫凌妙妙倒滿。

少女託著腮,圓溜溜的杏子眼跟著慕聲的動作走,「謝謝。」

他眼裡這才帶上一點暖色,只是望向姐姐時,這點暖色迅速褪盡了:「阿姐,我們先在客棧住幾日,等柳公子幾天,好嗎?」

咬到「柳公子」三字的時候,他的語氣寒涼如冷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