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何陽聚,老婆姓名不詳,七零年就雙雙去世;第二代何盼回,接了父親的班在後柳溝當了二十七年巡山護林員,八七年戶口遷走,是在老婆何翠雲死後第二年走的,第三代何孝林,鄉派出所有這人的記錄,如果所料不差的話,這應該是五五年出生的簡二驢的兒子,七八年招工進城到了介休,戶口遷走,按簡凡估計,八七年應該是兒子把老子接進城享福去了………嘿喲,這要是全盤屬實的話,也忒簡單了點吧?”
車輪滾滾向着大原的方向駛上了高速路,車裡平良德梳理着從鄉派出所、烏龍縣公安局收集到的初始資料,林業站的記錄,這一家一姓的傳承全線破土而出了,而真相往往放到眼前的時候都不敢讓人相信,棗樹溝離玉皇頂不過47公里,這一家子一直就生活在那裡,而先前傳說的什麼人間蒸發了、什麼年代久遠已經不可考了,瞬時間被越來越多的證據擊得粉碎,其實很簡單,就是母子倆走投無路,跟父女倆分別結成了新的家庭而已,找不到的原因也很簡單,就是改名換姓了而已;要是和重案隊天天查究的謀殺搶劫販毒等等案件相比,這似乎真有點大炮打蚊子的意思了,怨不得平良德感慨,連旁邊坐着肖成鋼也有雷同的感覺,有時候越覺得神秘,等查到真相,越會讓人覺得失望,此次尤盛。這一家子,就像普普通通生活在烏龍的任何一個家庭一樣,只不過多了一個數十年前流亡海外發家致富的親戚而已。
當然,一切都是建立在第二代何盼回就是簡二驢本人的基礎上,不過現在看來,已經沒有人對此事還存在疑慮,張老拴的確認,小樑村如此多的知情人,再加上在同一地出現過的簡引娥,都可以作爲旁證。
“簡單?”
有人意見了,坐在副駕上的史靜媛,笑着回過頭來問平良德:“這跟哥倫布新大陸一樣,除了第一個發現它的不簡單,後面看到和議論的,就都簡單了。”
“史姐您說話怎麼比支隊長還深奧,什麼意思?”平良德嬉皮笑臉地問着,知道在表揚簡凡,明知故問了,史靜媛取笑了句:“我是說啊,事前說簡單,那叫胸有成竹;事後說嘛,那就是胸無點墨,人云亦云嘍……這檔子事陸副支可帶隊親自來過,連市裡CCIC的精英都拉鄉下來了,不照樣和前幾拔一樣無功而返嗎?”
“那是因爲他對簡堡鄉很熟悉。”平良德又找了一個站得住的理由。
“不不不……良德你別不服氣啊,即便不熟悉他也拿得下來,一搞遷墳賠償,讓知道點事的人蠢蠢欲動,等於是撒網大排查,這是一勞永逸,坐等目標自己露面的辦法;然後發現疑點重點突破,從聾啞人身上找到突破點,這事我覺得很不簡單,誰敢想像線索是從聾啞人身上出來的;有了重點突破再把網收縮,擴大排查面,又網到了一羣知情人,這事辦得真漂亮………”駕車的陳傲,很中肯地評價着剛剛知道不久簡凡幾人此行的經過,這是從純技偵的思路上來評判的,聽得出話裡很有幾分讚賞,末了還有幾分餘韻未盡的贊着:“……以前我聽大原第一懸案偵破中簡凡這個大名,一直覺得其實難符,不過這回我倒感覺是名副其實啊。”
其實對於陳傲最讚賞的是今天,林業站留存的第一批職工記錄,由記錄反查到戶口記錄,由戶口記錄延伸到身世沿襲,從鄉派出所一直查到烏龍縣派出所,一家三代很快浮出了水面,幾頭線被簡凡安排的井井有條,還不忘中午回了烏龍縣請大夥吃了一頓,這趟任務出得雖然急了點,不過感覺嘛,順風順水,還是非常不錯滴。
“耶?傲秀才這回怎麼不傲了,難得見你有還服氣的人啊……呵呵,鋼哥,你最有發言權,你怎麼不說話呀?咱們經常蹭吃,沒覺得簡凡那兒不凡了?”平良德轉移着話題,問上肖成鋼了,肖成鋼嘿嘿一笑貶損着:“要讓你覺出來,他水平不跟你一樣了?”
史靜媛和陳傲一聽呵呵笑了,平良德也跟着笑着,閒聊的功夫,一輛墨綠色的寶馬嘎聲超車大鳴着喇叭,和越野車平行駛了一段,陳傲嚇了一跳,正要鳴警笛給對方點顏色瞧瞧,不料側頭一瞧樂了,車玻璃一下,是個碩大無比的胖臉,是那位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費哥,就見得費胖子拽得牛逼哄哄地來了個飛吻,嗚聲一提速,矮小的車影迅速消失在衆人的視線中。
“這個胖子挺可愛的啊,咦?成鋼,怎麼他也去大原?”陳傲笑着問。
“這貨非要跟上去玩倆天,嫌家裡悶呢。”肖成鋼悻然回了句,平良德正要湊句說什麼話,被肖成鋼腳下一踢,一回頭肖成鋼瞪眼敵視着,生生地把話咽回去了,倆個人心知肚明,簡堡鄉起程曾楠就把車鑰匙扔給了費胖子,烏龍縣起程,曾楠又忽悠着費胖子到市裡玩倆天,又把車扔給費胖子了,費胖子一樂呵,得,又上路了。其實作爲局外人看得出曾楠處處處心積慮,不外乎是要和簡凡單獨在一起。
可對於個普通朋友的身份又能如何,除了保持緘默,除了肚子裡犯點嗝應,還真沒有什麼可做的,肖成鋼不但自己保持緘默,連平良德的小話也壓住了。
正說着的時候電話響了,肖成鋼一看是上午聯繫的介休市公安局的同行,趕緊地接起來,嗯嗯說了幾句謝謝,剛放下電話,副駕上的史靜媛和身邊的平良德都期待的等着消息,簡氏的第三代,也就是何盼回的第二代何孝林七八年招工就到了介休輪機廠,肖成鋼的協查的請求中午就發出去了,敢情這麼快就有消息了。
“什麼個情況?查到了?”平良德好奇地問。
肖成鋼無奈地點點頭,一種貌似很失落又不像失落的怪異表情,引得史靜媛詫異地,追問着:“到底怎麼了?又錯了。”
“不是錯了,是不在介休。”肖成鋼說着,很蛋疼的樣子解釋着:“真他媽是脫褲子放屁、騎着驢找驢,介休方面說輪機二廠**年搬遷到大原新店,和大原輪機廠合併了。咱們的同行說當時輪機廠是政企合一,廠裡有公安處,人員及戶籍資料他們沒有存檔,要咱們去新廠址查去。”
“在大原?”平良德和史靜媛驚訝了一句,跟着和肖成鋼同樣一臉詫異的表情。繞了一大圈行程幾百公里,敢情要找的還就跟你在同一座城市裡,你鬱悶不?
“那就更麻煩了。”駕車的陳傲接了句。
“怎麼麻煩了,就在大原應該更簡單了。”平良德說了句。
陳傲瞥眼看了看後面的衆人解釋道:“大原輪機廠九六年就倒閉了,當時政企可沒分家,企業裡有自己公安處,那是單列出來的,和咱們同行但不同路,治安戶籍這中間的瑣事都歸他們管,廠子一倒人員一離,倒不是就找不着,只是這其中的周折肯定還要有不少。”
即便就是現在,政企也不一定就利利索索都分家了,不過在九十年代,大廠大區自成一體,特別是有些效益不錯的大廠,那廠裡的公安處還真不把你地方公安放眼裡,辦個事拖拖拉拉根本沒個利索勁。而現在一說倒閉了、破產了,就這些雞毛蒜皮小事,你可上哪兒查去,難不成又得動用全市的戶籍系統挨個排查,這個系統好是好,用過的人都知道,人口爆炸時代帶來的信息膨脹,隨便檢索一個名字都有十個幾十個乃至上百數百同名同姓人物,中間還不敢考慮遷移、城市建設、人員流動或者其他人爲和非人爲原因導致的警務信息滯後。
“請示一下你們秦隊,看咱們接下來怎麼辦?”史靜媛打破了沉默,肖成鋼摸着電話拔着秦高峰的電話,咦了聲:關機;又不死心拔了兩次還是關機。無奈之下直接拔了陸副支隊長的電話,同樣的關機,看看時間不過下午五點,已經快到大原了,這倒詫異不已了,愣色看着史靜媛:“都關機。”
“那就等明天再說吧,估計是有大行動了。”
陳傲說了句,這一言驚醒夢中人,都理解了,一俟上上下下的通訊器集體沉默,那唯一的解釋就是有統一的行動了,平良德倒知道這位傲秀才一般情況下說得還是蠻準的,不死心地拔電話回重案隊,果真如此,除了一個值班的,其他人找誰都不在,不用問也知道有秘密行動了,這是所有統一行動開始之前的徵兆,對於重案隊的,都已經習以爲常了。
這一消息,反饋給了後面皮卡車上的簡凡………
………
………
沉沉地在車上睡了倆個多小時,簡凡接電話的時候還有點迷糊,知道了消息嗯了聲沒作答。
醒了,伸着懶腰,喝了口礦泉水,冰涼冰涼的,開着車窗噴了口,晃晃在車背上靠得有點發酸的腦袋,再回頭時,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和瞥眼看來的曾楠又來了個四目相接,瞬間來電、又瞬間斷電,曾楠照常開車,簡凡照常打哈欠。
這一個瞬間很複雜,離大原越近,腦海裡浮現得更多的是老婆和老婆凸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幾分,想得多一分,心裡的緊張、不安、愧疚就多了一分,結了婚的男人不容易,真的,真的很不容易,不但覺得對老婆有幾分愧疚,而且對於坐在身邊的這位同樣也懷着幾分愧疚和不安。
這一個瞬間對於曾楠同樣很複雜,喜歡中透着一份無奈,無奈中透着幾分不忍,不忍中又有幾分不甘。倆個人即便突破了朋友關係的底線也沒有改變更多,他還是那樣拿不起放不下,曾楠甚至可以預料得到,在那個並不漂亮的妻子和自己之間,如果讓簡凡重新選擇一次,肯定不會是自己。
這是第六感覺,不過你不可否認,女人的第六感覺是非常靈敏和準確的。
“查到了麼?”曾楠問了句不相干的話,試圖打破着此時的沉默。
“查到了,不過也沒有……介休輪機廠**年搬遷到了大原新店,九六年倒閉了。”
“那不更好查了。”
“不一定……貌似簡單,實則更難。”
“不會吧,這麼多警察,還挖不出一個有名有姓的人來?”
簡凡搖搖頭,難色重新寫到了臉上,不知道是爲姦情之難,還是爲尋親之難,想了想若有所思說着:“在中國當警察,你得上通國情、下通民情,否則在實際中你寸步難行,輪機廠有自己的公安處,這要是一倒閉原始資料恐怕要淹沒了,如果時間充裕的話倒不是問題,可恰恰問題就是沒有更充裕的時間………如果啓用戶籍管理系統,又要大費一番周折了,從簡二驢也就是何盼回入手吧,恐怕變數太多,萬一在介休輪機廠和新店時候就已經死亡了,咱們還得往下查……從他下一代何孝林入手吧,恐怕這疑似人員又會太多,也要費一番周折。”
“疑似人員?什麼意思?”曾楠問。
“這麼舉例吧,我曾經用過幾次戶籍管理系統,咱們大原叫張麗、王強、趙軍等等這些大衆化名字的人,最高的一個名字重複有一千四百多人,少的也有一二百,後來有些派出所爲了便於管理出土政策,起倆字的名字,不給你上戶,於是還有人別出心裁,給兒女起四個字的名字,呵呵……五十年代出身,名字裡含義、章、孝、守之類字的,恐怕也少不了,你要是一個一個查,那肯定得費不少功夫,七八到現在已經三十年了,遷了幾次,你還真不敢說……這是次要的,關鍵還在於,三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什麼變數都可能有,這幾年城建發展這麼快,很可能你看着戶籍登記地址,等再去找人,說不定早被房子都沒了……”
“哎簡凡……怎麼我覺得你這人就這麼怪呀?”
“哪裡怪了?”
“有時候很難很難的事,你一說,倒非常簡單了;可有時候覺得簡單的事吧,你一說,又成了難如登天了?”
“戰略上藐視,戰術上重視,儘量把困難想足,然後找出最簡單直接的辦法,這有什麼怪的。”
“哦……這麼解釋還差不多,那接下來怎麼辦?”
“老實說我不知道,不過我想嘛,接下來的表演,我最好還是當好觀衆的身份,這主角嘛,肯定不會是我了……”
簡凡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曾楠有幾分不解,瞥眼再看,正看到了簡凡神神秘秘一臉狡黠笑容的神情,嚇了一跳,驚聲問了句:“你又打什麼鬼主意?”
“有嘛?我打什麼鬼主意了?”簡凡霎時又無辜上了。
“切……你這麼一笑,我就看出心懷不軌來了。”曾楠叱了句。
“嘿嘿……你肯定看走眼了,我笑呀,只是覺得接下來估計沒咱們的事了。”簡凡道。
“爲什麼?不還沒找着嗎?”曾楠道。
“正因爲沒找着,所以沒咱們的事了,接下來警察會不遺餘力地去找,最起碼陸隊長會不遺餘力,否則挽不回他在烏龍丟那麼大的面子,要不他在領導面前怎麼交待……而且呀,我估計一有這麼確切的消息,連簡懷鈺也未必能坐得住了,所以呢……我們就只能當觀衆嘍,沒事坐着數錢,多好玩……”簡凡沒心沒肺地說着,這一說,倒讓曾楠蹙眉想了想,還真無從辨駁了,又是悻然看了簡凡一眼,不待簡凡示好,已經扭過了頭,又繼續開車。
看出來了,快到大原了,快到家了,在曾楠眼中的濃情蜜意也漸漸地消失怠盡了。簡凡那種緊張,那種不安、那種隱隱的愧疚,此時俱繫於身邊這個女人的身上,又讓他黯然無語了。
不一會兒下了高速路,駕車早到一步的費仕青早等在路邊,肖成鋼、史靜媛一行告別各自回家,直說這事明天再辦,要在大原的話,麻煩點也有辦法,這一行剛走,費仕青要把車鑰匙還給曾楠準備痛宰鍋哥一頓,卻不料曾楠落落大方把車鑰和包裡的貴賓卡一併給了費仕青,指點着費仕青到九鼎休閒酒店自己住下,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再玩,簡凡還沒來得及阻止,這老費早樂得屁顛屁顛駕着曾楠的車一溜煙跑了。
又是一個沒來得及問,曾楠上車直坐到副駕上儼然一副主人的架勢指揮着:“開車,送我回家。”
簡凡沒來由地一陣緊張,喏喏應着上車起步,驅車進城,一路上幾次側頭想說句什麼,不過一看曾楠根本毫無談興,又生生地把話咽回去了。
越像這樣,越讓簡凡緊張,緊張地在思忖,她不會要挾我什麼吧?丫的這妞原來可是盛唐的大姐,誰要是惹了她,拉一幫人去報復都有可能,更何況是上了她!?不過瞥眼看過曾楠那份欲語還休,黯然無言的悽婉表情之後,簡凡又在心裡暗罵着自己心理過於陰暗了。
車駛過了環城路,攘攘熙熙熟悉的城市到了眼前車邊,車速慢了,穿梭在車流中,過了倆個紅燈,仍然是一言未發,簡凡又開始惴度了,這…這不會又要跟我共渡良宵吧?轉念一想,完全有可能。一有可能就害怕了,這事好是好,可中午在家見過爸媽,老婆正等着回去呢,這要不回家說不過去不是?
於是共渡良宵的緊張比要挾的緊張更甚了幾分,一會是柔情似水的曾楠、一會兒是叱目揍人的曾楠、一會又是悽悽楚楚的曾楠,腦海裡數個定格的印像再加上眼前現在黯然不語的曾楠,讓簡凡心裡的忐忑越來越甚,直到車嘎然而止,剎車在熟悉的平安小區單元樓下,倆個人依然保持着緘默。
這裡,是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地方,第一幢房子就在這兒,那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戀也發生在這裡,房子還在,房主已換,不但房主換了,連愛的人也換了,簡凡下意識地擡眼看看自己曾經住過的那幢單元樓,不過看不出有什麼變化了,甚至有點不理解曾楠爲什麼還一直住在這個老式的小區。
“你……不上去坐…坐……”曾楠半晌,幾分期待,又像客套似地說了句,甚至有點緊張的羞赧似地不敢看簡凡的表情,知道他可能不會答應,不過還是希望他答應;知道他肯定會拒絕,但還抱着萬一之想他不會拒絕。
“我……我回家吧,好長時間沒回家了……我……肯定知道我回來了……我……”
簡凡喃喃說着幾近不聞,嚴重缺乏邏輯性的話給了曾楠一個失望的回答。
跟着是“嗒”聲,車門半開,簡凡的心裡一鬆,跟着一疼,莫名地有點不捨,有點難受,側過頭看着將要離開的曾楠,那眼中的留戀讓簡凡頓時心明如鏡,最後把車扔給費仕青把人支走,其實就爲了再多和自己待上這麼不長的一段路程,那怕是不聲不響地呆着。
而現在,走到終點了。
側過頭,正和回頭望來的曾楠相視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捋得整齊而端莊的秀髮美厴,還穿着在烏龍買的那身廉價襯衫,不過人憑衣裝、衣憑人貴,穿在曾楠曲線有致的身上,同樣像一身價值不菲的名媛女裝。曾楠的動作僵住了,僵了很長時間,手緩緩地伸着,撫着簡凡凝結着無措表情的臉,那份難爲或許比自己心中的難爲要更難幾分,輕輕地撫過那條鮮明、隆起的傷疤,爾後是輕輕地附身湊上來,幾乎是蜻蜓點水般輕輕地、輕輕地啄吻在簡凡的臉頰之上,一觸即離,默默地端詳着這張熟悉的臉龐,幽幽地喟嘆了句:
“你還是那樣,拿不起,也放不下………我知道你不會爲我放棄……”
欠身,下車,轉身,在簡凡複雜而難言的表情和目光中,頭也不回地進了小區單元樓裡。
過了很久,車依然靜靜地佇立在樓下,曾楠從窗戶上再看靜立的車身時,有一千個、一萬個希望,車門再開,那人會信步下車,很瀟灑,很自信地踏進樓門,敲響自己的家門,然後很自信,很爺們地再一次把自己抱起來,就像在簡堡鄉,溫柔地抱着,就像在小樑村,很促狹地抱着,就像在那座開滿油菜花的矮山上、長滿玉米杆的地裡,很粗魯地抱着………
車動了,慢慢地動了,倒着車,慢慢地離開了視線、離開了小區,一千個、一萬個希望,霎時都落空了,像無數個飛起來的肥皂泡,在同一時間,破碎了………
……………
……………
叮咚…叮咚…門鈴響了。
蹣跚上前開門,迎面卻是偌大的筐子,嚇了楊紅杏一跳,一怔的功夫,筐子下降了十公分,嘿嘿笑得幾乎眼睛眯成線的老公簡凡那張臉現在眼前,楊紅杏叱了句:“沒鑰匙呀?”
果真是杏眼圓睜、柳眉倒豎,絲毫沒有小別勝新婚的喜悅,更或許,對於老公出行一週電話頗少,且早請示晚彙報的規矩也丟了,早就很慍怒了。
“鑰匙有,手不閒呀……等等啊,別關門,還有幾筐……”簡凡說着把筐子先放家裡,扶着行動不便的媳婦坐回沙發,不迭地又跑下樓去了,楊紅杏看着這土裡土氣的筐子,不用說也猜得出老公又蒐羅着鄉下什麼好吃食了,摳着掀了掀筐子,又是一筐核桃,笑了笑,總是免不了心裡泛着幾分溫馨的感覺。
老婆一溫馨,老公就大汗淋漓了,四筐兩袋,隔年的核桃、棗、花生、小米、還有石碾的玉米糝,新曬的蠶蛹兒、煮好曬乾的黃花菜、黑不溜秋的野木耳,剛下樹黃澄澄還帶着綠葉的杏子。林林總總放了一地,關上門如獲至寶般地往儲藏室搬,那得意勁道甭提了,楊紅杏自是知道老公這得性走哪兒吃哪兒,吃不了還兜着走,一個儲藏室裡放得山貨土產開個小門市都綽綽有餘,想幫把手吧,嚇得簡凡趕緊扶着坐好,口口聲聲,這粗活那能讓媳婦幹,你的主要任務是吃,這吃很重要,你現在不是一個人吃是倆個人吃……又是一番絮絮關切,聽得楊紅杏原本心裡有點不悅的地方也煙消雲散了。
“咦?怎麼你一個人,媽呢?”搬着東西分類的簡凡隨意問着,半天沒老丈母孃出來,詫異地問了句,邊說邊放着東西手腳不停,半天沒聽到迴音,伸着頭看媳婦,不料媳婦不知道啥時候站在儲藏室門口,結結實實嚇了簡凡一跳,又是愣聲問:“怎麼了?你這表情怎麼有問題呀?”
是有問題,像有難言之隱,像有事鬱結在心裡,蹙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從來沒見過媳婦這個樣子,而且是在心裡最有鬼的時候見到了媳婦這個樣子,簡凡有點心虛,不過依然非常鎮定地說着:“肯定有問題,告訴我,怎麼了?今兒見了我都沒好話,有什麼事了?”
這丫得賊喊捉賊,先壯自己的膽氣了。一說這話,楊紅杏臉上的難爲更甚了,點點頭,很鄭重,也很嚴肅地說着:“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一下。”
“什麼事呀?電話裡不能說呀?”簡凡鎮定如故,臉皮厚了也有好處,最起碼能保證老婆面前不露馬腳。一問楊紅杏似有千般難爲地說着:“電話裡我不想說……是關於某個人的事,是我很愛很愛的人,不過他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一言如五雷轟頂,山崩海嘯,簡凡兩眼發滯,腦袋轟一聲炸了,手裡拿的一小袋棗兒吧嗒,掉在地上,砸在腳上,一點都不知道疼,嚇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