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簡凡準備進到七樓會議室的時候。偶而一瞥掛鐘的時間,恰恰指向午時。
會議室裡有點混亂,桌子椅子的移動聲,男女粗嗓門的咳嗽說話聲,偶而還有一兩句叫囂的聲音,那話聽得真切,差不多就是各地頗具地方特色的罵聲。推門而入的時候,上百雙眼睛直射到了門口,大的小的眯着的瞪着的不一而足,但眼光裡的憤慨看得真切。
可以理解,大家本以爲找到了致富的門路,回頭卻發現竹籃打水一場空,擱誰也受不了,彷彿就是眼看到手的錢成了泡影,能不生氣麼?
簡凡旁若無人地走着,背後跟着出氣筒兼副總張凱,不用說,這等受質問的場合蔣九鼎自然是要找個替死鬼了,張凱是寄人籬下,無奈而已。而簡凡,心裡有自己的小九九。早知道這事如果沒有圓滿解決,那麼先前的條件蔣九鼎沒準會推諉扯皮,自然也是站到了前臺。
不過對於這種亂嘈嘈的場合簡凡倒不畏懼,從小就在路邊店的雜亂環境里長大的,這種夾雜着各地方風味的省罵,倒讓他耳熟的緊。
款款地坐到了主席中間,主席臺比下面稍稍高十幾個公分,坐下來的時候看着五十多個人很真切,差不多擠滿了會議室,粗略一估,十六七個女人,三十多個男人,在生意場上打滾的人一眼便瞧得出,這羣人裡,眼光裡都透着狡黠,就那腦門子發亮的得性,一看就是精明的要命。
簡凡不理不睬,旁若無人地翻閱着厚厚的一摞資料。彷彿要故意引發衆人的憤慨一般。
足足等了一分鐘沒下文,下面的坐不住了,有人叫囂上了。
“這是誰呀?”
“隨便找個人糊弄我們?”
“不行,讓蔣九鼎出來。”
“對對,我們要見蔣九鼎。”
“今天要讓他說個明白,我們大老遠不能白來。”
………
人羣亂了,拍桌子揮手舉拳頭叫囂着,像開批鬥會,男男女女的聲音夾雜在一起不知道出自誰的口,何芳璐下意識地後退。只怕引發了衆怒;張凱面色帶苦,悻悻看看左右,最怕這種亂場合,一亂什麼話都說不成了。而且這種場合沒來由地讓他感到一陣恐懼,沒來由來會想起蔣總那天車被砸、人被打的慘相,而現在也似如此,前排幾個義憤填膺的樣子,幾近憤怒地要衝上來了。
“吵什麼,安靜!”
主席臺上一拍桌子,爆出一句雷語,擴大的聲音“嗚”地響了一聲,有點刺耳,衆人乍一驚,心一凜的時候就見得臺上那位被衆人稱爲隨便找來的人就着話筒喊着:“現在,九鼎實業董事長委託我全權處理此事,支票就在我手裡,你們要錢,就坐這兒聽着,咱們協商;你要見蔣九鼎,自己去吧,在十七樓總經理辦公室……怕我當不了家。請便。”
聲音擴出來,大有聲若洪鐘之感,一室之內俱是迴音,而且這人氣勢頗足,還真讓大家懷疑不得。衆人的眼睛左右瞟瞟、前後看看,一聽到要錢、一聽到有支票,安靜下來了。不就衝錢來了嗎?
“今天給大家提供一個協商方案,在方案公佈之前我佔用一點時間向大家宣佈三件事,說完了,咱們好說好談,能協商成還是夥伴,協商不成,法庭上見。願意坐下來解決問題的,安安生生聽着,聽完了,該賠賠、該鬧鬧,沒人攔着你們。”
簡凡幾句話說得虎氣之至,公安系統裡,從派出所到刑警隊長加上幾位局長,個個說話是虎虎生威,這架勢讓從小善於模仿的簡凡學了個十足,就像派出所那些小所長,一遇着事,不管你心裡有沒底,得裝出有底的樣子;不管你有沒有底氣,這氣勢絕對得十足。
看看沒有人交頭結耳了,簡凡緩緩說道:“第一件事,杏花嶺派出所昨天抓了四個煽動鬧事、圍攻九鼎打傷總經理的嫌疑人。我相信你們中間有人認識,而且關係不錯。你們中間有人受他們指使扔下了協商協議不顧,一邊上法院告,一邊來九鼎鬧事…………爲首的祁定軍、綽號二禿子,已經被杏花嶺公安分局刑事拘留,正式立案審查,你們中間和他有關聯的,將會受到傳喚,有違法行爲了,要負法律責任………這個很容易查啊,一查他的通話記錄,我想你們中間不少人的手機號就存在他的手機裡吧?”
音頓聲靜,衆人被這個小子一上場的氣勢就鎮住了,又是這麼個讓知情不知情銷售商都吃驚的爆料,會議室被這個消息驚得鴉雀無聲,雖是虛張聲勢,現在尚不知道究竟是誰、究竟有多少人蔘與了,可是肯定有人蔘與了,這麼着一來,幾個心裡有鬼的,眼光閃爍着,卻是不敢在這個場合煽動了。
“第二個問題。”簡凡敲敲話筒,放大了聲音,支着肘喊着:“九鼎企業在此之前已經派出人員對各地銷售商進行了查證。發現你們其中有人未經允許,擅自出售配方,這個有名有姓,你跑不了啊,比如清徐這家,江老闆吧,你把配方賣了三家,收了十五萬,回頭你再上法院告,再向九鼎索賠一百萬。告了不行,還找上門來鬧事。我說你這算盤打得不錯呀?搶銀行發財也沒有這麼快吧?”
人羣裡哄地笑了一聲,只覺得這事從這人怪怪的口氣裡說出來,頗爲滑稽,那位衆人認識的老闆,禿着腦袋一臉奸相,臉上雖然在故作鎮定,不過還是被衆人看得有點悻悻然。
這是鬧得最兇的,故意把這人當典型拿出來說事,又是當着這麼多銷售商爆料,還真讓他發作不得,最起碼在這個場合把他的威風煞下去了。
第二個問題說完,簡凡故意停頓了幾秒鐘,看看衆人的吸引力都被吸引過來了,又接着開始了。
“何秘書。給大家發資料。”簡凡喊了聲,伺立在門口的何芳璐叫着門外進來一行服務員,裝訂成冊的資料挨個地發到了銷售商手中。就聽得主席臺上的簡凡說道:“這就是第三個問題,這是從朔州、安源、大同、雁北等十幾個地方取回來的照片,是你們誰家的坊自己清楚,你們仔細看一下,滷醬使用的缸、坊空間大小、缸之間距離,所需要的硬件投入,和九鼎提供的作業流程相比,你們那一項合格了?一挑就是一堆毛病。不怕提前告訴你們,這些照片已經彙總成冊,準備提供給法庭做參照證據。”
這纔是殺手鐗,張凱原本不同意把這東西放出來的,憑着這東西,上了法庭也能把官司拖下來。不過簡凡堅持要明擺出來。
資料已經發到了衆人手裡,各地滷坊的照片歷歷在目,時間、地點標示得清清楚楚,要說有問題肯定有問題,和操作規程相比,肯定不會沒有什麼出入,誰也沒想到九鼎會拿這個事說事,各人看着,各懷心思竊竊私語着。如果官司真像這纏鬥起來,就把現場這一羣銷售商捆綁在一起都未必抵上九鼎的資產。再加上人家亮出了這麼多證據,什麼樣個結果,還真難說了。都開始掂量這事的輕重了。
………
………
這架勢看在簡凡眼裡,最起碼知道心理的底線在動搖,於是就着話筒開說了,繼續在加着砝碼,揮手之間大家之風頗濃:“好了,三個問題談完了,我還不怕告訴你們,就憑你們這些違法和違約行爲,九鼎本來準備上法庭反咬你們一口的,但是顧及到我們雙方已經建立的合作關係,這才網開一面。
我給大家舉一個案例啊,咱們就拿清徐這位江老闆說事,他向九鼎索賠一百萬,好,法庭受理了,一百萬的索賠能判你十幾萬都算好的,十幾萬裡面讓法院前後一判,收了一筆訴訟費;律師再來回宰你代理費,因爲打官司你前後跑省城車費、油費、食宿費又得幾萬吧?最後即便是法院判下來,再執行,執行不了拖上幾年再強制執行,即使最好的結果,強制執行了,你的收支基本平衡了,得,一分錢沒落着,白忙乎,您還別不信,現在打官司打成窮光蛋的人,可海了去了啊。
而且,這事還沒完,回頭九鼎再告你違約,再反過來索賠你一百萬,索賠成不成,你得應訴,你得上法庭,你得花錢,反正你都要賠錢,說不定誰急了,也學着你們的樣子,再找人圍攻你們家,何必呢?……大家說,我說的對嗎?所謂在商言商,賺錢爲上,你要和官司扯到一塊,那可是得不償失呀,九鼎幾個億的資產,還怕陪你們打官司呀?……說句難聽話啊,一百萬送到法院,像你們這種小商小戶,法院理都不理你們。對不對?”
如快板相聲一般拗口的話早把衆人的思緒梳理到一個思路上,反正你打官司就是討不着便宜。這話曲解、混淆、以偏概全俱有,不過說得太快太過拗口,誰也來不及細細品味,乍一聽,還真覺得有幾分道理,不但有道理,看那說話的人正色一臉,這傢伙還真是頭頭是道、句句在理。
知道簡凡這張鐵嘴又忽悠上了,何芳璐咬着嘴脣壓抑着怕笑出聲來,張凱卻是不無緊張,喉嚨裡使勁嚥了咽,只怕起了負作用。從進到會議室裡,張凱到現在爲止一句話都沒有說,這倒正中下懷,像這種場合,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說。
人**頭結耳着,倒被這幾句說得心下無着了,或許都抱着能多要點就要點、能多賠點就多賠點的心思,最不濟也得把本錢撈回來,原本依仗着人多勢衆,集體訴訟打官司,不過讓簡凡這麼一說,倒把自己說到不利地位了,倒不是怕輸官司;而是怕贏了官司也像主席臺上那位說的,最終結果還是個賠錢。
賠錢,誰也不願意幹,一位披着解發頭的中年婦女扯着嗓子喊了一聲:“那你說怎麼辦?總得解決吧,不能光讓我們吃虧吧?”
“對對,你這意思是讓我們吃啞吧虧是不是?”
“你要不賠,我們還是告到底,賠就賠,大家一起賠。”
“對,撕都撕破臉了,怕什麼?”
這一聲叫出衆人的心聲來了。一干人附合着。
賠償,也正是到了今天的主題,自然而然就進到了主題,簡凡心裡暗喜,敲敲話筒大聲道:“好好,大家安靜一下,咱們下面談談賠錢的事,別說撕不撕破臉啊,咱們都衝着錢來了,什麼臉不臉,咱不要臉,光要錢啊。”
張凱一愣一側頭,簡凡幾乎就是插科打諢,衆人一聽鬨笑一片,不過一談到錢了,馬上安靜下來了,就像單位裡,什麼會都亂,一說發工資、漲獎金,比什麼時候都安靜。
就見那位臉不紅不黑,原來正義凜然斥責人羣,現在卻成了一副市儈的模樣:“這樣……我們做了一個解決方案,第一、九鼎向大家提供一個夏季滷肉的方法,不太好,但能保證使用。只要進入冬季,原來的配方還能正常使用,大家到時候該掙錢,還照樣掙錢;第二、去年冬天,大家都靠這個方子掙過錢了,因爲這個方子呢,九鼎也同樣投入了巨大資金,蒙受了巨大損失,但是在蒙受損失後,我們依然決定,向大家退還百分之七十五,也就是四分之三的技術轉讓費用………大家各讓一小步,九鼎讓出一大步,願意簽訂協商協議的,請到後面二樓的小餐廳,馬上可以領支票走人。”
衆人一聽得此事,都愣着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覺得有點少,比期望值少很多,不過相對於剛纔危言聳聽,又不少了,一下子到手好幾萬現金,加上去年掙的,最起碼不會賠了。
張凱心裡嚇了一跳,怎麼着又把預定的計劃改了,好像不是這樣的。不過一看簡凡似笑非笑的臉,心裡倒懷疑,簡凡可能是留下了一個迴旋的空間,沒有一次性把話說死。
簡凡此時倒像胸有成竹一般,看着沒人起身出去,陷着指頭算上了:“我給大家算一筆賬啊,比如你花了十二萬買這個方子,去年你掙幾萬沒問題吧?現在馬上再退你九萬,這生意不划算麼?你們基本沒有賠錢,而且手裡留了一個半截的方子,過了今年冬天,你手裡再攢好幾萬,什麼生意能做到這水平,以後年年冬天你們都掙錢啊!………我就不明白了,大家不願意守着家掙錢,難道願意離鄉背井地打官司,也不覺得誰比竇娥還冤吶?”
以錢鼓動,確實有效,坐在後排的,稀稀落落走了幾個人,跟着中間的,又走了幾個人,跟着又停了片刻,又有幾個人出去了,粗粗一數,去掉了三分之一。這些人估計就沒有準備打官司,只是在乎賠償的多少問題。
只要一開頭,忽悠走一個,就能帶走一羣,看着成效不太顯著,簡凡繼續語重心長地忽悠道:“各位呀,這年頭穿到身上的纔是衣、拿到手裡的纔算錢吶,你們難道就願意放着這個現錢不拿,就想等着上法庭?不要相信少數人的胡說八道呀?真打起官司來,法官、律師、外調那個你們不得打點,來來回回跑省城跑上一兩年,到最後是人財兩空,何必呢?有這時間,有這精力,你們幾個十幾萬都掙回來了?………這事已經鬧了一個月了,再鬧下去,你們覺得能討着便宜麼?”
又有若干成效了,財大氣粗,話大壓人,小門小戶和大商戶是沒有可比之處的,想想實在也耗費不起打官司的精力和錢,陸陸續續起身,又走了十幾個人,妥協了。
張凱和何芳璐長舒了一口氣,這樣的話最起碼威脅已去一半。不過在簡凡看來,這基本已經沒有什麼威脅了,聚衆的只要一開始散,註定的結果就是土崩瓦解,這和打羣架一樣,關鍵的氣勢在羣上,羣勢一丟,基本就是個敗局。
剩下十四個裡頭,簡凡翻着資料,下線銷售商的資料,差不多都是已經上訴的主了,各人都眼光遊離着,開始有幾分動搖了,這樣一來,差不多把陣營分化了三分之二,強劣之勢已經轉化,孰優孰劣形勢已然明瞭,不過還是有點拿不定主意罷了。
簡凡笑着,繼續說道:“剩下的啊,第一,你們只要撤訴,預交的訴訟費用,由九鼎承擔;因爲此事造成的誤工費用,也由九鼎一併給你們結算;第二,我知道大家心裡有點擔心聚衆鬧事,毆打傷人的案子,這個案子呢,真兇已經伏法,對於不明真相者,分局的主導思想是教育爲主,而且九鼎承諾,肯定不會找大家後賬,這個我可以保證………不過如果大家鐵了心真要告到底,那沒辦法了,我們也只能奉陪了。”
不插不亢的幾句話,旨在寬慰。說得最後堅持的陣營也開始動搖了,有三個,搖搖頭,起身走了。又有四個,搖搖頭,無奈地起身了。看着主席臺上沒有再做表示,最後乾脆一次性走了五個。沒有人幾十人撐腰吶喊助威,剩下的就有點勢單力薄了。
至此,五十三家,只剩下最後倆個。
“看來你們二位,是鐵了心準備告到底嘍?”簡凡笑着,揶喻地說道,連張凱也覺得心裡去了一塊大石頭,也跟着笑了,要是剩下倆,就沒有什麼可懼得了。
“我可是今年二月份纔拿到配方,我還賠錢着呢?”一位悻悻說道。
“對,我和他差不多。不能讓我們承擔損失吧?”另一位道。
“呵呵……疏漏、疏漏,沒考慮到這一點。好,張總,這二位可以例外吧,要不乾脆以百分之九十退賠?”簡凡笑了,倒還真沒有注意到這個疏漏,還以爲真有放着現錢不拿找刺激的人呢。
“沒問題。”張凱痛快地答應了。
“聽到了嗎?百分之九十。賺大了。”簡凡擡眼瞧着。
倆人互視一眼,跟着出了會議室。
所有的人都走了,被服務員領着到了後樓,原本的預計是退還轉讓費再附加不超過百分之二十的賠償,被簡凡這麼一忽悠,倒省了一大筆錢,大大超過了預期的目標,沒有發過一言的張凱和何芳璐,看着愜意的靠着椅背的簡凡,猛地都笑了。這位剛剛一嘴挑羣雄的,戲謔的臉上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就像玩了一場遊戲一般。
簡凡這時候倒不笑了,反而朝着張凱問了句:“笑什麼?我很可笑麼?”
“不不……我沒想到會這樣啊,你這賬算得有意思啊,愣把人都算跑了……你,你怎麼想出這法子來的?”張凱笑着,看着簡凡笑得更厲害了,沒想到簡凡會拿那件案說事,更沒想到簡凡用算經濟賬的辦法把一干人忽悠得六神無主。
“人都有從衆心理唄,鬧事就那幾個,一多半都想息事寧人,都是老百姓,誰願意跟法院打交道。只要眼看着陣營垮了,這個聚衆的勢氣就散了,而且這種商人,最重眼前的利,只要眼前有利,他就不會想身後的事,再加上從衆心理的作用,大家都去拿錢了,他能不着急麼?他生怕自己吃了虧呢。呵呵……”簡凡解釋道,這原因說得是輕鬆無比。
張凱豎着大拇指:“厲害、厲害,我算服了,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預料到這種結果了?”
“嗯!是啊。”簡凡點點頭,不以爲然說道,看着張凱一臉肉堆的笑臉,捉狹地說了句:“他們心理很好把握啊,心理底線就是不賠錢而已,也就是衝着錢來了………對了,這你應該懂呀,你們是一類人呀?”
“一類人?怎麼一類了?”張凱一愣。
“呵呵……都是奸商。”簡凡壞笑着說了句。
這話說得張凱臉色有點不自然,臉上的肌肉抽抽,嘿嘿笑着的簡凡倒哈哈大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