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見這並不是一次愉快的談話。
赫爾嘉爲兩人泡好茶後便到帳外來等候,沒有過多就便聽到裡面傳來瓷器破碎的清脆聲音,彷彿宣泄着某種情緒,這紅頭髮的女子怔了一下正欲轉身進去看看究竟,卻聽到女子的怒斥:
“海因希裡·索羅,你找死!”
她的聲線略顯沙啞,咬字卻清清楚楚,即便是站在帳外亦可以聽得分明。
赫爾嘉駭然變了變臉色,外人看來柯依達公主的脾氣固然有些刻薄而難以捉摸,但即便內心怎樣的不喜歡,也很少有像這樣直接將憤怒傾瀉而下的情況。
更何況海因希裡·索羅本人,不僅是索羅家未來的繼承人,亦是手握一方重兵的宿將重臣,被這樣指名道姓並加之以惡毒的詛咒,換做別人早就可以去死上幾次了。
柯依達公主在震怒!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赫爾嘉不由張了張嘴,正猶豫着是不是應該進去,一擡頭卻看見不知從何時過來林格·弗洛亞。
神鷹軍副軍長好像也聽到了剛纔的動靜,皺了皺眉看她:“誰在裡面?”
“呃……海因希裡·索羅閣下。”
赫爾嘉看看他,敬了一個軍禮。
此時帳篷裡卻瞬間沉寂下來,許久沒有動靜。
海因希裡單膝點地跪在地上,石青色的長髮如瀑一般沿着微微欠起的身體垂落到地面上,剛纔被柯依達劈面擲過來的茶盅正落在不遠處,支離破碎,茶香帶着淡淡的澀意瀰漫在空氣裡。
柯依達半披着軍裝外套端坐在桌子邊,沒有說話,只是冷眼看着他,蒼色的瞳裡一片天寒地凍。赫爾嘉之前點起的燈燭散着黃暈的光芒,映亮她些許蒼白但是淡漠的臉。
西防軍的軍長左手擱在膝上,右手握拳放於胸前,維持自古以來騎士應有禮儀,只是略略擡了擡頭,額前的碎髮遮蓋了臉上的表情:“殿下息怒。”
“你既然敢說出來,還怕我動怒嗎?”柯依達眸中的冷意不減,“或者,甚至連皇帝陛下,你都不曾放在眼裡,我說的對嗎,海因希裡·索羅侯爵少爺?”
海因希裡擡起眼瞼來承接她凜冽的目光,只低頭笑了下:“殿下言重了。”
“怎麼會?”柯依達冷諷,“連埃森·凱瑟監察長都未必知道的事情,而你卻知道了!索羅家暗衛的力量多麼可怕?而你,海因希裡,居然敢親口告訴我這些,毫不擔心因此而來的猜忌和你姐姐在宮中的處境,你還真是有恃無恐啊!”
她站起身來背過身去,指尖傳來微微的涼意,驀地卻被他溫熱的掌心的覆蓋。
她厭惡地回過頭去,對方卻沒有放開的意思,只顧徐徐的握緊。
“是,我告訴你這些,等於暴露了索羅家的野心和企圖,可是柯依達。”石青色長髮的年輕人改了稱呼,沒有擡頭看她,只低頭緩緩地道來,“你爲什麼不想想,我不惜冒這樣大風險的理由?”
他站起來,跨到她的面前,扶住女子的雙肩。
“直到現在爲止,外人的眼裡,你和卡諾·西澤爾不過是曾經生死與共的搭檔,你失去了他,等同於失去了半個自己,所以你傷心你難過。他們不知道,你們也是對苦命的情侶,甚至有了傳承的血脈,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即便是我也只是因爲留意你們的過往,在皇帝陛下反常的盛怒之中推斷出來的,所有的消息來源我已經下令封口,不會有人傳出這件事。但是柯依達,再過幾個月,你根本就不要相瞞得住。”他深深吸了口氣,“嫁給我吧,柯依達,這樣的話這個孩子纔可能名正言順地出世,我會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來看待……”
柯依達擡頭看他,眼底的怒意漸次褪去,卻依舊不見溫度。
“當做自己的孩子,卻終究不是自己的孩子。”終於她開口打斷他,“真是委屈啊,海因希裡閣下。”
“柯依達?”
“爲什麼要做到這個程度?”她的眼底卻是波瀾不興,“爲了娶我嗎?是娶我,還是娶公主,抑或是娶神鷹軍的軍長?”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只是沒落的阿奎利亞斯家族的小姐。”海因希裡低頭看她,湖色的眸子微微顫了一下,“爲什麼你不肯相信,我只是在意你而已。”
“所以,戀慕嗎?”她反問,竟有飄忽的笑意,“真是奢侈而不切實際的感情啊。”
“只是你感覺不到而已,因爲你。”他停下來看她,“從來沒有用心去感受過。”
柯依達沉默了片刻,淡淡笑了下:“抱歉。”
海因希裡詫異於她眼裡舒緩下來的柔和,竟是微微一怔。
下一刻柯依達卻已經伸手移開他搭在肩頭的雙手,退出了幾步:“我不會答應你的,回去吧,海因希裡。”
“柯依達?”
她轉身,身後傳來男子低沉陰鬱的聲音:“即便是爲了你的孩子,你也不願意給我這個機會嗎?你就這麼討厭我?!”
於是她只能幽幽嘆了一聲。
“聽着,海因希裡。”她道,“我不喜歡被人威脅,而你剛纔未必不是在威脅我。”
“你說你戀慕我,或許是吧。”她轉過身來,面容平靜端莊,“但是那之後呢,駙馬親王的身份,索羅家族的權力和榮耀,你就真的沒有想過?還有,你好像很篤定我會留下這個孩子。”
海因希裡皺着眉聽她緩緩道來,無可駁斥,只是到了最後一句猝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別開玩笑,卡諾·西澤爾就這麼一點血脈,你真的狠得下心?”
“不狠心又能如何?”她反問,“即便我堅持,又怎麼能夠保證給他一個無災無禍的人生,怎麼能夠保證他長大成人之後不會反過來恨我將他生下來呢?”
海因希裡微微怔住。
她說這話的時候神態平靜,沒有流淚,卻分明讓人覺得悲涼。
“夠了,我很累了。”她背過身去不再看他,“回吧,海因希裡。”
石青色長髮的男子立在燈下看了她許久,拽住她臂彎的手蹭着袖管緩緩滑落,終究沒有再說什麼,掀了下披風出帳而去。
赫爾嘉與林格隔了會兒進來,柯依達已經扶着桌子坐下,面容沉靜。
“公主……”赫爾嘉蹲下身來收拾茶盅的碎片,在倒過一杯熱水,“海因希裡閣下究竟說了些什麼讓你如此動怒呢?”
柯依達沒有回答,只淡淡看了身側肅立的林格一眼:“西陲那邊要防着一點了。”
“雖然很遺憾,但索羅家那邊要開始留意了。”
皇帝在稍後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對身邊的費蘭·皮瑟斯男爵說了同樣的話。
美貌勝似女子的禁衛軍軍長斜飛的鳳眼裡閃過一兩絲精光,沒有說話。
而皇帝也不再言語,思索了片刻,方道了句:“給修格捎信,讓他多多留意後宮的動靜。”
“是,陛下。”費蘭低了低頭,復又沉吟了下:“只是這樣就可以了嗎?”
海因希裡·索羅,不僅是曾經雄踞一方的西南貴族,亦是當今手握重兵的年輕新銳,身後還有一個身爲皇帝寵妃的姐姐,這樣顯赫的身份和背景在七軍軍長並不多見,如果帝都軍軍長卡諾·西澤爾依然健在並能夠順利迎娶柯依達公主的話,憑藉駙馬親王的身份和對軍隊的影響力也許在日後能夠對他形成一定的制約,但遺憾的是,卡諾的早逝令這一切成爲泡影,而索羅家族在日後漫長歲月裡未必沒有一家獨大的可能。
彷彿明瞭他的心思一般,皇帝微微擡起眼瞼,復又緩緩垂下去:“大敵當前,實在不宜考慮這些事情,朕相信,海因希裡心裡也是有數的。溫布爾醫官那裡如何了?”
“一舉一動已經在我軍的監視下,家裡除了老伴,還有個沒出閣的女兒,一起住帝都,下官已經派人過去了。”
“恩。”皇帝點點頭,“明天去看看柯依達,這件事總要有個了斷。”
然而次日一早起身過去的時候,卻被告知柯依達公主一早便帶着少數親衛出營了,皇帝略略詫異,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吩咐費蘭帶人去找。
此時一夜的細雨纏綿已漸止歇,天光放晴,明媚的陽光劍一般穿透雲層,將金黃色的晨曦灑向綿延的山巒和廣袤的大地,柯依達勒馬站在半山之上,俯瞰腳下起伏的山坡,習習的山風帶着泥土裡清新的氣息拂面而來,將滿頭青絲和藍底白麪的披風獵獵揚起。
赫爾嘉在她的身側勒馬立定,望着眼前一抹冷峭單薄的身影,很久沒有去開言打擾。
“昨天晚上我在想,這或許是報應。”隔了一會兒,卻聽她驀地開口,“我曾經在漠北毀去冰族全族人的性命,他們當中不乏老弱婦孺,甚至剛剛出生的嬰兒……”
“公主……”
赫爾嘉微微愕然。
她是親歷過那場“亞斯格特大屠殺”的人,時值今日依然還記得眼前這鐵血女子站在瓦爾哈拉宮的廢墟之上下達格殺令的決絕表情。
——屍橫遍野,流血千里,我柯依達阿奎利亞斯一力承擔!
那是何等的冷酷果決。
“我並不是在後悔。”彷彿是洞悉了她的疑慮,柯依達只微微擡了擡嘴角,語調平靜,“只是覺得,這或許真是上天的懲罰吧,我所造下的殺戮,終究要爲之付出代價。”
“殿下……”她的平靜讓赫爾嘉感到不安,“其實……海因希裡閣下所言,也並非不是一個辦法,爲什麼……”
“因爲誰都無法預料手握重兵的王國公主和坐鎮一方的大貴族兼一軍軍長的結合將會帶來什麼,更何況那個人的姐姐極有可能成爲下一位皇妃。”柯依達擡起頭迎向秋日絢爛的朝霞,微微有些炫目,“交易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索羅家所要的回報我可不一定給得起。”
“可是,即便海因希裡大人不合適,王國青年才俊無數總會有……”
“皇帝陛下的婚姻可以用來制衡各方的勢力,可是我不一樣,我的婚姻卻會帶來猜忌和紛爭。”柯依達幽幽的道,“卡諾出身平民,身份低微,毫無背景,但反過來他的信念與感情也更爲純粹。但即便如此,我也是存了放手一搏的心思,只可惜上蒼連這樣的機會都不願意給我。”
山頭的陽光頗爲耀眼,白花花地照在眼角,有些刺痛的感覺。
她垂下眼瞼來,一時覺得空曠淒涼。
——也許我只是單純需要你的安慰和幫助,這樣也沒有關係麼?
這世上,我只有你,而你,也只有我而已。
——你的母親,一定是個富於愛心的溫柔善良女人。
任何女人做了母親,都會有柔軟的一面。
——你還真是不擅長帶小孩啊!
不要說的你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
——打完這一仗回來,嫁給我好不好?
……嗯。
時光的碎片稀稀落落地眼前掠過,彷彿秋天的落葉蕭蕭而下,她乍一回神,詫異自己的恍惚,回過頭來卻見赫爾嘉怔怔地看着她,不由淡笑了一下,暗自苦笑了一聲。
林格·弗洛亞本是遠遠站着,卻見遠處飛騎而來送來一紙信箋,低頭拆看了半晌,竟有些許怔忡。柯依達遠遠地看過來,提高了嗓音:“什麼事?”
聽到她的傳喚,林格飛騎帶馬過來,下馬行禮,面上卻有些遲疑:“不是什麼大事,殿下目前還是不該太過操勞。”
“不相干,拿過來。”
柯依達淡淡道了一聲,翻身下馬,接過林格遞過來的信箋。
是神鷹軍內部的密碼暗號,赫爾嘉早就跟着跳下馬來,打量她的臉色心知風波不遠。
“人呢?”柯依達頓了片刻,問。
林格沉默,於是她便明瞭了:“知道了。”
將那封信箋揣進袖口,擦着他肩頭過去:“林格卿,陪我走一走吧。”
神鷹軍的副軍長微微有些詫異,但還牽了自己的馬頭,緩緩跟着她向前走去。
赫爾嘉牽過自己和柯依達的戰馬,稍微落下幾步跟在後面。
“林格,我突然很好奇,爲什麼那天,那碗藥你讓赫爾嘉端進來,而沒有自己動手?赫爾嘉故意露出馬腳讓我發現,想必陛下對你很不滿意了。”
林格設想過很多種可能,卻沒想過如此直接的話題,略略怔了一下,別開眼去:“下官……只是覺得應該殿下自己決定纔是。”
“可是這樣便會悖逆陛下的意思。”
“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您的悲傷他會理解的,而下官怎樣其實無所謂。”
柯依達停了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神情莫名,隔了一會兒方纔開口:“林格。”
“在。”
“弗洛亞家族世代效忠於皇室,可是最初我並不喜歡你。”
林格擡起眼瞼,深邃沉鬱的眸子微微顫了一下,低下頭去:“下官知道。”
大概是從那次秘密派遣神鷹軍插手羅蘭家族叛亂事件的時候開始,他記得那時與皇帝用完早餐回來的公主殿下臉色很不好看。
神鷹軍之前直接掌控於皇帝手中,林格·弗洛亞實則等同於皇帝的親信。
這一點,她不是沒有芥蒂的。
也因此林格心裡明白,拋開故去的卡諾·西澤爾,這位冷麪公主對自己的信任,並非沒有但終究是差了一些。
“沒有不滿嗎?”
“以殿下的性情,如果心無芥蒂倒是奇怪了。”
“你是繞着彎說我心胸狹窄嗎?”柯依達淡淡的回他,見他微微變了變臉色卻又勾了勾脣角迴轉身去,“不過這也怪不得你。”
“公主殿下……”林格看着她背影停頓了片刻,擡步跟上去,“神鷹軍歷代由皇室直接掌控,所以神鷹軍軍長只是虛職,可是公主不一樣,您和陛下一樣是皇室的血脈,在陛下的心中,您掌握了軍隊,便等於他自己掌控了軍隊。而在下官的心裡,陛下和公主是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陛下不會不維護公主,而公主殿下亦不會不利於陛下的事情。在利益上,你們並沒有衝突。”
“可是……”柯依達停下來,“如果我要做的事情,背離了陛下的意思呢?”
“公主殿下?”林格愕然,停下腳步怔怔地看她的背影。
“你不用這麼緊張,我柯依達熱血撒過的土地,不會做辜負它的事情。”她轉過身來,靜靜的看他,“林格·弗洛亞閣下,我的私人請求,也許會觸怒皇帝陛下,也不能爲任何人知道,可以幫我嗎?”
她的眼睛深如潭水,不覺平日的冷冽,林格卻有些悚然動容。
許久他單膝點地,將右手握拳放於胸前:“願意爲您效勞,公主殿下。我以弗洛亞家族的名譽保證,絕不向外泄露半個字。”
女子的手掌握住他的拳,手指修長,掌心微有薄繭,林格恍然擡頭,卻見她低垂着眼瞼,只輕輕道了句:“謝謝。”
“也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但此事之後,這個世上就不會再有柯依達公主了……”
最後一句他聽得不太清楚,只看着那女子一個人逾行逾遠,像是要隨風逝去一般,聲音飄渺而模糊。
赫爾嘉遠遠地立着,想要追上去,卻終究只是怔怔的立定,很久沒有動彈。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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