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柯利亞迴廊戰役,標誌着以速戰速決爲基本戰術的獵風作戰告一段落,亞格蘭的帝都軍與後續推進的神鷹軍、西防軍兩路人馬在維亞公路迪恩山谷段會師,駐紮在距離迪恩山谷兩百里外的維亞要塞內,將近60萬的古格中央軍團和無法探明具體數量的隱秘機動隊則迪恩山谷的出口處與之遙相對峙。
這或許是一場沒有勝負的戰鬥,對於蘇爾曼·埃蒙斯來說,耗費了大量的戰力卻沒有達到擊潰帝都軍主力的目的,而亞格蘭的帝都軍雖然得以保存大量的有生力量,卻因爲軍長卡諾·西澤爾的陣亡而籠罩在悲哀沉鬱的氣氛之中。
帝都軍的將兵和軍官們被送去醫務隊治療傷勢,卡諾的遺體則停在臨時紮起的靈帳裡,燃燒的白燭在暗淡的夜色裡透出蒼涼的光芒。
赫爾嘉從裡面走出來的時候,林格·弗洛亞和海因希裡·索羅正在外面等她。
“殿下怎樣?”
“沒有哭,也不說話,只是那樣坐着,別人說什麼也聽不進去。”赫爾嘉回頭望了望虛掩的帳簾,垂下眼瞼,只低低道了句。
林格·弗洛亞順着她的目光望去,視線微微一頓然後收回,幽幽嘆了一聲:“已經三天了,這樣下去不行,想辦法再勸勸她。”
“明天便是卡諾閣下的葬禮,就讓她一個人在陪陪他吧。”海因希裡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了句,看了一眼身邊神鷹軍的副軍長,“林格大人,如果今天死去的我們中任何一個人,殿下也不會這麼傷心了。”
林格皺了皺眉,潛意識裡反感這樣的說法,卻又無從辯駁,只冷冷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而西防軍的軍長只是自嘲般笑了聲,緩緩地轉過身去準備離開:“我去巡查西防軍的守備,赫爾嘉少將,需要幫忙的話請隨時開口。”
“是,海因希裡大人。”赫爾嘉只是本能應了一聲,並沒有太大在意他的話。
倒是林格霍然轉過身去盯着他的背影,皺了皺眉,終究沒有說什麼。
“獵風作戰是公主殿下一手製定的。”隔了會兒卻聽到赫爾嘉幽幽的開口,“帝都軍擔負着最爲艱鉅而危險的任務,隨時隨地都有全軍覆沒的風險。這一次,如果他們不能生還,那麼明知這一點還是親自下達了作戰命令的柯依達公主便等同於親自將他們送進地獄,那樣的話公主殿下便不得不承受惡意的指責和污穢的罪名。卡諾大人保全了帝都軍,便等於保全公主殿下的名聲,可是那樣的話……”
赫爾嘉頓了一頓,林格微微詫異地低頭看她,卻見這女子茶色的眼睛裡彌滿了悲涼的氣息。
“殿下卻永不會原諒自己了。”
林格·弗洛亞露出駭然的神情,動了動嘴脣剛想說些什麼,赫爾嘉已經兀自擦着他的肩頭走過了去。
神鷹軍的副軍長在帳前一立便是徹夜,直到天邊泛白,帳中燈光熄滅,玄衣蒼瞳的女子自帳中緩緩而出,擡起頭來仰望天空,緋色的晨曦便灑在蒼白的容顏上,單薄而透明。
卡諾·西澤爾的遺體按照軍中的慣例在去世三天後火化,清理過後的法身如生前般身着帝都軍黑色的軍裝,佩戴象徵上將階級的綬帶領花,身上覆蓋帝都軍黃金獅子旗紋樣的軍旗,面容如生,安詳寧謐。
正是秋天早上,並不耀眼的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中散發着蒼涼的暖色光芒,靜靜的瀉在一片素白的營盤裡,有人在周邊點起火把,紅色的火焰燃燒起來,很快淹沒了這淡金色頭髮的青年儒雅淡泊的面容。
三軍的將兵在那一刻肅立敬禮,爲逝去的年輕統領送行。
這也是三天來柯依達第一次在全軍將兵的面前出現,站在隊伍的最前端主持這場莊嚴肅穆的儀式,她的面色蒼白,有些顯得虛弱,但依然維持着淡漠的表情,不是莊重肅穆,卻比起之前的凜冽添了幾分蒼涼悲愴的氣息。
“我感謝你們。”
她的聲音略顯沙啞,除了必要的致辭,話並不多,唯獨有一段被長久地記錄在王國的史冊之中。
“王國亦感謝你們。你們是亞格蘭最爲優秀的戰士,一個多月來,跨越拉格隆河,橫穿盧卡斯城堡,突襲哈米亞要塞,血戰柯利亞迴廊,深入敵軍腹地,獨自面對異域作戰的各種艱難險阻,甚至來不及掩埋同袍的屍骨,你們歷經大小會戰進兩百餘次,無一敗績!王國因你們而自豪!”
“今天我們在這裡爲你們優秀的統領送行,他就任帝都軍軍長不到一年,便在這片土地上灑進了自己的鮮血,我感謝他,感謝你們,以及那些和你們一起遠征他鄉卻身首異處的戰士們,讓我們一起祈禱,願他們的英靈能夠步入天堂返回故鄉……”
彼時她擡起臉來,仰望浮雲萬里的天空,單薄的陽光瀉在眼角,一片淡白,宛如淚光。
似乎是太過疲倦的緣故,儀式結束的時候柯依達並沒有召集各級軍官商量今後的舉措,而是單獨喚了赫爾嘉由她陪着回到自己的寢帳略作休息,一跨進帳門身體卻已經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公主——”赫爾嘉忙不迭扶住她,一枚銀色的吊墜正從她的袖管裡掉下來,輕輕墜落在腳邊。
柯依達慘白着臉制止她慌亂的動作,示意不要聲張,緩緩地俯下身去撿起腳邊的吊墜,怔怔地看了許久,方纔以拇指緩緩地抵開金屬蓋。
激戰中沾染的血污已經被洗盡,僅在正中的肖像中留下一兩絲淡淡的褐色血痕,赫爾嘉微微張了張口,望着小像中淡金色頭髮面容如生的青年,頓時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那一天你問我的時候,我本該說的。”柯依達卻是幽幽的道了句,“其實我應該告訴他,不管結果怎樣,只要他活着,只要活着回來就可以了……”
“公主……”赫爾嘉愕然的擡頭,手腕卻被她握住,彷彿以此作爲站立的支撐。
“可是我什麼都沒有說。”柯依達挑起脣角來,眼淚卻從眼角倏然滑落,砸在她的手背上,“依賴着他,信任着他,戀慕着他,自私地不想和別人分享他……什麼都沒有來得及說……”
“公主……”赫爾嘉駭然地看她緩緩地流淚,終於開始無措地哭出聲來,“不要再說了,公主……林格大人?”
她抽泣着,回過頭來,卻看見副軍長林格·弗洛亞站在門邊,彷彿是因爲眼前的變故而有些無措地樣子,只低頭悶悶地道了一聲。
“是。”
柯依達怔了一下,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扶着赫爾嘉的手直起身來,卻沒有回頭,控制了一下有些激烈的情緒:“什麼事嗎?”
林格低下頭去,不忍去看她的背影:“禁衛軍的費蘭·皮瑟斯派人送來消息,皇帝的御駕由禁衛軍和憲兵營護衛原定是三天後抵達這裡,但是中途接到卡諾軍長陣亡的噩耗,陛下臨時決定加速行軍,距離這裡已經不到五十里了。”
“知道了。”良久方纔聽到她幽幽道了句,轉過身來,臉上依稀有未乾的淚痕,聲音已經恢復平靜,“準備一下,迎接皇帝陛下。”
“是。”
在場的兩個人應了一聲,柯依達合了閤眼,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想要向外走去,眼前卻是一片天旋地轉,呆立着怔了怔便不由自主地倒下來。
“殿下!”林格眼疾手快衝上去,玄衣蒼瞳的女子已然倒在他的懷中,嘴角帶着血漬,殷紅的液體沾染他胸前銀藍色的領花綬帶。
皇帝波倫薩·亞格蘭在接到柯利亞迴廊戰況的報告的時候,神情很是蕭條。
侍立在旁邊的費蘭·皮瑟斯男爵知道他是想起了一年前犧牲的菲利特·加德上將。這位前任的帝都軍軍長後來被追贈爲金勳上將,並被破格授予伯爵的爵位,但即便如此,由於生前孑然一生,還沒有來得及娶妻生子,這種死去的榮耀也不過虛無的過眼煙雲而已。
“朕身邊優秀的戰士們,總是在最寶貴的青春年華便倉促地離開,甚至來不及娶妻生子,享受平常人最普通的感情和生活。於是朕只能用一些炫目卻虛無的頭銜將他們的名字在後世的史書上裝飾起來,儘管那樣對於他們本人來說毫無意義。”
雖然只是有感而發的喟嘆,但也多少意味着皇帝的心中是不無遺憾的。
但眼下要由他親自操心的遠不止這件事情,接到軍報之後皇帝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修改行軍的路程安排以期儘快趕到維亞要塞大營,第二道命令則是誅殺羈押在康帕斯的阿代爾家族滿門,既然洛林·阿代爾已經伏誅,那麼餘下的叛黨早已沒有生存的價值。
至於第一道命令,固然是因爲擔心大戰之後亞格蘭此後的戰略行動需要仔細地謀劃,另外有一部分原因亦是因爲林格副軍長親自起草的軍報中特意提及了柯依達公主殿下並不容樂觀的狀態。
然而等到抵達維亞要塞之後,情況依然比皇帝想象的要糟糕。
身爲全軍總指揮官的柯依達公主突然昏厥,已有將近一天未醒。
儘管因爲卡諾·西澤爾的陣亡,駐紮在維亞要塞的三路人馬士氣受到了打擊,但由於幾位統領的適當調度,軍心並沒有渙散,整個要塞大營秩序有條不紊,但柯依達看上去並不樂觀的精神狀態卻令軍中幾位宿將們感到不安。
皇帝抵達大營的時候已近黃昏,免去了一切虛禮,在牀前一坐便是兩個小時。
隨軍的溫布爾醫官忙碌了半天才開出一張不痛不癢的方子,說來說去不過是疲勞過度又因爲悲傷鬱結在心的緣故,看着皇帝陛下面沉似水的表情,又是一幅支支吾吾的樣子,皇帝終究是皺了皺眉,擺擺手示意帳下的宿將們到帳外去等候。
沒過多久,候在帳外的高級軍官們便聽到裡面傳來茶盅碎裂的清脆聲音。
在夜色裡彷彿宣泄某種不知名的情感。
隨即神鷹軍副軍長林格·弗洛亞被叫了進去,餘下的人面面相覷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海因希裡·索羅維持着筆挺的軍姿,隱隱覺得風波不遠。
“林格卿,你辦的好差事!”
幾個字被皇帝從牙縫裡恨恨地擠出來,神鷹軍的副軍長單膝跪在地上低着頭大氣不敢出一聲,旁邊的溫布爾醫官已經一頭冷汗。
“下官無能。”
“這就是你的答案?”皇帝冷冷的看他,已然有了薄怒的神情。
“下官……”林格遲疑着,小心揀着措辭,“具體下官並不清楚,但是……卡諾閣下,確實曾經留宿宮中……”
一道灼炎在蒼冰色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皇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說話。
皇帝動怒了,而且是盛怒!
林格·弗洛亞打了一寒戰,還是硬着頭皮往下加了句:“陛下,公主殿下現在已經很傷心了,請陛下不要再爲難她了。”
“這個用不着你來操心!”皇帝只狠狠地道了句,“做好你分內的事情,林格·弗洛亞副軍長閣下!”
被皇帝陛下這樣連名帶姓咬牙切齒地叫着名字,林格只覺寒意頓生,無意再做解釋,終於緘口不語。
帳篷內室卻有女子輕微的咳嗽聲傳來,繼而是有翻身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皇帝的眼神閃了一下,彷彿意識到什麼似的,制止了尚未爆發出來的怒氣,聲音緩了緩:“叫人熬完粥送過來,外面的人都叫他們散了吧。”
“是,陛下。”兩個人彷彿都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的站起來。
“另外。”皇帝轉身向室內走去,側了眸着意看他們一眼,“剛纔的話,都給朕忘掉,不然你們該知道後果。”
“是,陛下。”
此話一出,林格尚可,老邁的溫布爾醫官已經軟了雙腳,記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去的了。
而皇帝只是立在屏風前,看着這兩人截然不同的背影,蒼冰色的眼睛黯了黯,轉身進了內室,卻見塌上的女子已然幽幽醒轉,臉色蒼白如花,滿頭青絲鬆散的蓬在腦後,暗淡的燈影投射下來,陰霾佈滿了皮膚。
年輕的皇帝微微嘆息了一聲,蒼冰色的眼裡犀利的光芒開始變得柔和起來。
“終於醒了嗎?”他在牀沿上坐下來,替她理了一下凌亂的鬢髮。
柯依達怔怔地看着他,很久才低低喚了一聲:“陛下……”
“怎麼這麼不知道珍重自己。”皇帝低垂下眼瞼,苦笑了一聲,“已經昏迷一整天了。”
“是麼?”她不置可否,只是應了聲,“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很長很長,好像是還在軍校的時候,第一次去北疆實習,看到那裡大片大片的雪花,有手掌那樣的大小,當地的人說那叫鑽石星辰,還有夜晚絢麗的極光,據說是奧羅拉女神的衣裙引領戰死的亡者步入天堂……”
她沒有再說下去,夢境實在太過漫長,長得她不想再醒來。
“柯依達……”皇帝閉了閉眼睛,握住她的手,輕聲喚她的名字,“那樣的夢,不要再做了。”
於是她笑起來,淚花卻溢出眼角:“哥哥……”
門簾輕輕動了一下,赫爾嘉端着托盤坐進來,放下溫熱的粥湯,看了一眼塌上虛弱的女子,默不作聲走出去。
“先吃點東西吧,已經一天水米未盡了。”皇帝扶她坐起來,端起碗來,“這樣下去會吃不消的。”
“皇帝哥哥。”柯依達沒有動,只是低低喚了他一聲,黯淡的眸子微微顫了下,像是想說什麼,卻終究還是作罷了。
皇帝看她的表情良久,卻只是沉吟了片刻,擡了擡嘴角:“乖,哥哥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