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萬物被蒼茫的夜色籠罩,貝城高大的城廓也僅剩下了一個黑漆漆的影子,彷彿屹立在大地之上的猙獰古獸。
此時距離上一次發生的大規模□□還不到十天,城中已經是另一番景象。
攻佔大公官邸的起義軍首領費列爾·南迪不僅佔領了原先的官邸,並接管了城中大大小小的行政部門,掌控了城中的一切戰略要害,取代了亞格蘭成爲貝城這座城池的直接掌管者。這個原本是塔倫的下層騎士的男人,有着烈馬一般的暴烈脾氣和一身蠻力,衝進大公官邸的時候,幾乎就要把當時坐鎮官邸的亞格蘭行政部總長修格·埃利斯公爵捆起來祭旗,如果不是當時費列羅身邊那個有眉清目秀的文雅青年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也許亞格蘭三長官之一的修格樞機卿的所遭受便是不止軟禁這樣額尷尬的處境。
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
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身爲亞格蘭的樞機卿,淪落到這樣一種境地,不能不說一種恥辱。
然而修格·埃利斯對此,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氣急敗壞。
“修格大人。”卡捷琳·楊秘書官來到他的居室時已是凌晨,女子修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一下,微微垂下遮掩了茶色的眼睛,“這麼晚了還沒有休息嗎?”
“什麼時候了?”修格擡起頭來,許是過於勞神的緣故,俊朗的五官微微流露出些許的疲態,眉眼尖卻是一片清朗,接過秘書官遞過來的茶盅。
“凌晨兩點。”
卡捷琳挺直了腰身,靜靜地看他從那一壺宮廷普洱的底座裡掏出一個蠟丸,細細揉碎了,將已經捏成丸狀的紙團攤開來。
“最近城內的情況如何了?”飛快掃視一遍手裡皺巴巴的信紙,修格的臉上沒有太大的表情波動,湊近燭臺燃盡了,方纔淡淡地繼續問她。
“費列羅·南迪接掌了貝城所有的防務,並且會見了貝城中的行政職能官員,併發佈告示,以貝城爲首,拜丁、科倫等三座城池脫離亞格蘭的勢力管轄,並將逐步將整個塔倫從亞格蘭人的鐵騎之下拯救出來。”
“是說要實現塔倫的獨立麼?”修格冷笑了一聲,“他把自己當成救世主了?”
“不過最近,似乎……”卡捷琳微微停頓一下,似乎是不知該怎樣稱呼這樣一支□□隊伍,斟酌了一下選取了一個自己認爲比較妥帖的用詞,“賊軍,內部出現了分歧。”
“連續十天,賊軍對於□□之後善後並不理想,原先對於民衆所作的承諾並沒有得到兌現,反而出現了軍士欺壓、掠奪民衆的暴力事件,城中的治安比以前更加不容樂觀,費列爾根本無法對他的部下做出約束。而針對此後的計劃,他們亦沒有拿出妥帖的方案,各持己見,爭吵不休。今天早上在議事廳,費列爾·南迪與法薩克·弗格甚至動了手。”
“法薩克·弗格?”修格微微眯起眼睛來,“就是當時勸說費列爾善待亞格蘭官員的那個眉眼清秀的年輕人麼,是他們的軍師?”
“是。”年輕的女秘書官僅僅是點了一下頭,在沒有任何補充式的贅述。
自己的主官雖然身處被軟禁的尷尬境地,但對於外界消息的掌控比之前並沒有太大的減弱,對於即將面臨的對手,早該有着相應的瞭解。
不出所料,修格會意地點點頭,勾起薄薄的脣角來:“再去泡一壺普洱來可好,今晚會有客人來也說不定呢?”
客人?
卡捷琳愣了一下,水波不興的眼裡掠過一絲漣漪,正欲說什麼,叩門聲清晰地響過三下,得到修格的示意之後前去開門,卻見站在面前的清雅男子,水藍色的飄逸長髮高高束起,一襲輕便的白色襯衣,眉眼清俊如水,微微扯開嘴角,單手握拳按在胸前,略略傾了傾身子:
“深夜前來打擾,實在是冒昧,修格大人。”
法薩克·弗格,看上去是個連一柄劍否沒有辦法正確握在手裡的文弱青年,卻是這次□□軍隊的智囊人物,容顏俊朗卻顯清瘦,骨骼清奇,披着淡白的天光站在那裡,益發清朗如月。
然而翻遍整個的大陸以往的史冊都不會找到“弗格”這個姓氏的出處,由此便可知眼前這個塔倫青年絕不會有着多麼顯赫的身家背景,充其量不過是個身家清白的平民。
當然,修格自然不會無知到用身家背景曲揣摩自己的對手,抑或盟友。
相反,那些腳踏實地白手起家的人遠比貴族家門的紈絝子弟要有潛力得多,比如死去的菲利特·加德一級上將,和現任帝都軍統領卡諾·西澤爾。
同樣的,這樣的人一旦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危險性也是難以估量的。
修格站起身來,略略回了禮,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示意卡捷琳將他讓進門來,年輕的銀髮公爵淡茶色的眼裡不動聲色,嘴角微微噙起一抹弧漪:“閣下太客氣了,說起來本官還欠閣下一個人情。”
兩人在書案一側的茶几旁坐下來,卡捷琳·楊悄然闔上門,爲不速之客端上茶水,便默默垂手站在主官的身後。
餘光掃過修格·埃利斯線條犀利的側顏,直覺一切終於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法薩克·弗格微微笑了一下:“傳聞說修格·埃利斯公爵大人性情倨傲,眼高於頂,想必並不屑於受人恩惠。”
“該還的人情本官絕不推諉,所謂睚眥必報,本官是,柯依達公主是,遠在帝都的皇帝陛下也是。”修格擡起眼瞼,淡茶色的眼裡掠過一絲犀利的光芒,似是承諾,又是在警告。
似乎是聽出了言外之意,法薩克只是莞爾:“塔倫必須掌握在塔倫人的手裡,而不是作爲亞格蘭的殖民地而存在,既然已經邁出這一步,我們就已經做好承受貴國皇帝陛下的怒氣的準備。”
“那麼,貴軍下一步打算怎麼做呢?”修格的嘴角嚼笑,“是繼續進軍掌握塔倫全境,還是挾持本官向帝都要挾,迫使亞格蘭勢力撤出塔倫?”
對面的儒雅青年微微沉吟,沒有說話。
修格眼底的嘲諷易盛:“聽說最近貴軍內部的紛爭不斷,即便是閣下您天縱英才,也是舉棋不定了吧?”
法薩克·弗格微微側眸,打量眼前開始散發出凌厲氣息的銀髮公爵。
並沒有動怒,只是淡淡笑了聲:“看起來,大人雖然踏不出房門,消息卻很靈通。”
“我知道的還不止於此。貴軍雖然控制了貝城,但情形卻不容樂觀,你們的首領無法約束手下的行動,之前向貝城百姓所作的許諾幾乎無法兌現,這十來天城中的混亂程度有增無減。更有甚者,根據最新的消息,我國柯依達亞格蘭公主率領50萬神鷹軍已經抵達康帕斯,剿滅了企圖叛亂的阿代爾家族,隨時都會揮師南下,直取貝城。”
修格曲起修長的手指叩擊茶几光滑的表面,發出清脆額聲音,對面水藍色頭髮的年輕男人定定地注視他良久,站起身來,背對着他將雙手□□褲袋:“我一直在想,即便沒有東平軍的支援,大人手下那些如狼似虎的憲兵都去了哪裡,現在看來大人其實是故意的。”
“其實閣下心裡再清楚不過。”修格無聲的冷笑,站起身來踱到他的面前,犀利的視線刺進對面男人湖綠色的眼底,“你們之所以能夠攻進官邸,並不是因爲所謂的民意,而是有人在蓄意煽動民心!你們掌控貝城的勢力,有多少是真正的塔倫人?我不知道洛林·阿代爾與你們做了什麼樣的交易,但是閣下,洛林·阿代爾已經敗北,而整個塔倫的駐軍幾乎全是東平軍,只要柯依達公主殿下在康帕斯振臂一呼,那麼你們的軍隊將從內部開始崩潰!”
法薩克·弗格沒有作聲,額前一兩絲水藍色的碎髮倏然垂下,拂過淺綠色的眼睛,略略覺得發癢,索性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已是一片雲淡風輕,淺淺扯了扯嘴角:“塔倫人安逸得太久,早已忘記了征戰的滋味,但血腥暴力可以帶來恐懼與震懾,也可以喚醒他們迷失的記憶。”
“我不否認。”修格輕笑,“但是閣下,如果僅是這樣,你就不會來找我了吧?”
法薩克微微笑了下,沒有說話。
“其他人是因爲利益的糾葛而爭吵不休,而閣下則是看清了局勢而擔憂着。”修格沒有再看他的表情,“相信閣下此刻必定十分失望,因爲這些所謂的義軍爲的不過是個人的私利,而不是塔倫民衆的幸福,他們的所爲與強盜並沒有任何分別。”
“也許你說得對,但是修格大人,這並不代表塔倫人永遠不會奮起反抗。”
“塔倫的位置太重要,即便仍然是獨立的邦國,遲早有一天它也將成爲古格與亞格蘭逐鹿的戰場,而很遺憾,現在的塔倫無力改變這種現狀。”
“即便如此,也不是將它拱手出讓的理由。”
“將它拱手相讓的不是別人,正是你們當日的領主。”
修格笑,冷眼看着對面青年的俊朗的面容微微僵硬。
“塔倫這個古老的土地,貴族們掌握着稀缺的資源,享受着與生俱來的榮耀和特權,而平民與奴隸,必須世世代代日復一日辛勤地耕種勞作,商人們苦心經營的產業必須承受沉重賦稅,而前兩代的領主都不是能夠激起人忠誠心的主君,如此古舊陳腐的塔倫,爲什麼不乾脆打碎它?”
法薩克·弗格微闔的眼瞼猝然睜開,瞳孔微微縮起,其間閃過一道犀利的鋒芒。
“陳腐的貴族特權,不僅僅是在塔倫,亞格蘭、古格,乃至整個大陸都存在着。”
“你知道洛林·阿代爾子爵爲什麼要冒天下之大不韙陰謀叛亂麼?因爲皇帝陛下削奪貴族特權的政令觸及了貴族的利益。”話音未落,修格便看到那人略微訝異的表情,淡淡抿了下脣角,“在亞格蘭,這樣的時代即將過去,不僅僅是在亞格蘭,古格、塔倫都將如此。”
法薩克·弗格細細的品味他話語裡別樣的含義,驀地愣住。
“整個大陸即將迎來新的黎明。”修格迴轉身來,舉起已經冷卻的茶杯,勾起薄薄的脣角來,“不想一起來見證麼,法薩克·弗格卿?”
站在一旁的卡捷琳·楊秘書官詫異於最後被着意加重了咬字的稱謂,淡茶色的眼睛在兩個同樣風姿卓越的男人身上游移了一個來回,然後看到法薩克·弗格水波不興的眼底漾開一兩絲漣漪。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茶几上幾乎未曾動過的兩杯普洱早已散盡最後一絲熱氣,卡捷琳推開窗戶,薄薄的晨曦在地板上鋪灑一地。
“看上去並不是個容易駕馭的人,沒有問題嗎,大人?”年輕的女秘書官望着遠處走廊裡漸次消失一抹水藍色,悠悠把視線移向自己的主官。
“至少目前,我們是同盟。”
修格·埃利斯負手立在窗前,僅僅微微擡了擡嘴角,淡金色的晨曦瀉銀白色犀利的短髮上面,泛起一兩絲鉑金的光澤。
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也許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卡捷琳·楊打量一眼主官線條明晰的俊朗側臉,這樣想着。
彷彿是爲證實她的想法,幾天後便有遠方的消息傳來,柯依達·亞格蘭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定阿代爾家族叛亂之後,向駐守塔倫各地的東平軍發佈國防部敕令,東平軍軍長穆拉·雷諾侯爵同時下達總部軍令,並派出先遣部隊,一路南下全面掌控塔倫境內的軍隊指揮權。與之相應的,失去外界呼應的起義軍立刻開始從內部崩潰。
王國曆230年四月五日,軍師法薩克·弗格公開指責首領費列羅·南迪的倒逆行施,惱羞成怒的費列羅當場拔出刀來向對面瀟灑儒雅的男人砍去,手起刀落間男人俊美的左側臉頰添上一道鮮紅色猙獰的傷口,一縷水藍色的髮絲隨着凌烈的刀風飄然落地。
霎時一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場衆人似乎是被首領的暴虐所激怒,整個議事大廳頓時陷入混戰,
亞格蘭的憲兵便在此時突然出現,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便再次掌握整個貝城,與駐守各處的東平軍遙相呼應,結束了自安妮卡女大公逝世以來塔倫長達兩個月以來的混亂局面。
作者有話要說:
談判寫的好艱難,困死了,先睡……
本章結束,那個話說……有評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