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依達向着皇宮馳去。
“公主殿下!”迪亞哥的第三師團與禁衛軍的餘部一起,負責留守整座皇宮,這精明幹練的年輕人渾身浴血的迎上來,一路護送着她衝進已經流血漂櫓的宮門。
“情況怎麼樣?”
“東西南北四門都已經受到將近萬貴族軍猛烈的攻擊,下官的第三師團與禁衛軍的人馬合起來總共20萬人,分散守在各處,目前爲止,已經是第三輪的進攻了。”迪亞哥望了一眼身後的血海,“卡諾軍長的帝都軍已經抵達從叛軍的尾部包抄,下官已經下令發動最後一輪總攻!”
柯依達止步回首,綠色的信號彈在遠處騰空而起,在灰白色空濛的天空裡綻放一道詭異而美麗的痕跡,落在她因爲徹夜未眠而佈滿血絲的眼睛裡。
她閉了閉眼睛,轉頭:“去鷹隼宮。”
一路闖進鷹隼宮的側殿,女子尖利慘烈的悲鳴幾欲洞穿耳膜。
這是女人分娩時的陣痛,悽絕刺耳,利劍一般刺向皇宮頂端灰藍色的天空。
她已經掙扎了四個多小時,弓起身來,齒貝咬着溼漉漉的白色汗巾,雙手緊攀着助產的醫女伸出的臂膀,纖細的臂膀枯柴一般凸起可怖的青筋,雙拳握緊,骨節精緻,手背顯得青白。淋漓的汗水從額頭細密的深處,一路淌下,浸透柔軟的衾枕。
“不……我不行了……”又一陣痛徹心扉的長長□□過後,產婦虛脫倒在柔軟的被衾裡,急促的喘息間,發白的嘴脣微微合翕,“我……”
“請放鬆,夫人。”溫布爾醫官抹了一把淋漓的汗水,“再用力一點……”
“請在堅持一下,芙妮婭姐姐。”巴琳雅·索羅緊攥着她的手腕,對方蒼白的眼神讓她感到恐懼,“這是您的孩子,他快要出來了,就差一點而已,即便只是爲了陛下,也請您堅持下來——”
柯依達站在內室的門口,不忍地掉過去,擡頭看依然蒼白而瀰漫着血腥迷霧的天空,在外間的沙發上坐下來。
頭貼着沙發柔軟的靠背,不易察覺的倦意漸次爬上眉間,沾着血絲的碎髮落進眼瞼。
跟在後面的赫爾嘉遞過溫熱的茶水,卻被她擺擺手制止了:“不用了。”
“公主殿下……”火紅色頭髮的女性副官微微嘆息,“您已經一夜沒有閤眼了。”
“我坐一會兒就好。”
柯依達倚在沙發扶手上,暗淡的天光落進窗櫺,打在頎長的身體上,領花綬帶、銀色十字肩章,泛着熠熠的暗紅色。白皙的臉龐沾染着血跡,蒼色的眼睛緩緩合上,往日的犀利削減幾分,顯出幾絲不易察覺的疲態來。
女人分娩是慘烈悽楚的呼喊與遠處酷烈的廝殺聲交融到一處,彷彿夢魘。
通訊兵時不時地跑進來報告最新的戰況,柯依達微闔着眼睛靠在沙發的角落,盤算戰役的進程。
“梧桐宮已遭軟禁,皇宮各處守備正常。”
“東門叛軍已經潰散,我軍已開始組織反攻。”
“西、南兩門叛軍死傷慘重,卡諾軍長已經率本部人馬從西門入宮。”
“北門叛軍敗退,迪亞哥中將正在乘勝追擊。”
“帝都軍來報,維迪亞·埃倫男爵突然失蹤。”
“國務省已在林格副軍長掌控之下,評議會叛亂貴族已被監察廳收押。”
“什麼?”彷彿是被其中某些字眼刺激了一下,柯依達擡起頭來睜開眼睛,“再說一遍。”
“國務省已在林格副軍長掌控之下,評議會叛亂貴族已被監察廳收押。”
“不,是上一條。”
“帝都軍來報,維迪亞·埃倫男爵突然失蹤。”傳訊的通訊兵翻着手上的文件,下意識的補充了一句,“好像是剛剛得到的消息,原本維迪亞男爵是被卡諾軍長軟禁的。”
“簡直是糊塗!”柯依達所指不明的嘟囔一句,站起來,取過紙筆,匆匆寫下一道諭令,“交給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還有,告訴梧桐宮附近的衛隊,如果有人闖入,不必太認真。”
“是!”
“另外再傳令,局勢穩定之後,三軍到鷹隼宮前集合。”
“是!”
年輕的通訊兵轉身出去,一陣嬰兒嘹亮的啼哭從身後傳來,撕破灰色的天穹。
“公主,是男孩,是蒼冰色的眼睛!”
巴琳雅用襁褓包裹起已經擦拭乾淨血跡的男嬰,後者在她的懷中放肆的啼哭,彷彿向世人宣告這自己的降生。
柯依達上前抱過這小小的嬰兒,幾乎凍結的表情在這一刻流露出一兩絲柔和的線條。
嬰兒蜷在寬大的襁褓裡,緊眯着的眼睛偶爾睜開,蒼冰的色彩是亞格蘭皇族男性後代的表徵。
柯依達對與孩子並無太大的熱情,然而很奇怪的,這小嬰兒抱在懷中,並沒有因爲聒噪的啼哭而讓她的心情變得糟糕。
“不好,產婦大出血了!”身後卻傳來溫布爾醫官的驚呼。
芙妮婭虛脫的躺在牀上,大片衾被浸在在一片血泊裡。
又是一陣手足無措的忙亂,血卻是奔流不止,剛剛做了母親的女人臉色蒼白的透明。
“芙妮婭!”柯依達倒吸了口冷氣,將懷中的嬰兒交給巴琳雅,箭步跨到榻前,按住她的肩頭,“醒醒芙妮婭,一旦睡過去你就醒不過來了!”
“我……我好累啊……”她沉沉的閉上眼睛去,宛如被抽去了所有生氣,“柯依達……”
“睜開眼睛看着我!”莫名的恐懼襲來,柯依達狠狠掐她的人中,“聽着,皇帝哥哥還在西陲,你不想等他回來了嗎!還有你的兒子,爲他想想看看,陛下日理萬機,後宮又有那多麼的侍妾,你就真的放心這樣把他一個人丟在世上!只有母親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不要妄想去依靠他人!”
“不!”彷彿是被她的話嚇到,芙妮婭突然驚坐起來,死死地攀住她的臂膀,尖利的指甲深深嵌進黑色的軍裝,“柯依達,聽着,我知道我已經不行了,保護我的孩子,柯依達!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保護他,答應我!”
柯依達的臂彎被她攥的深痛,她看着這個彷彿垂死之前回光返照般聲音淒厲的女子,一時忘了說話。
後者褐色的眼睛卻在一瞬間黯淡下去,鬆開她的臂膀,虛脫般的向後倒去。
“芙妮婭!”
蒼白的女子仰面倒在柔軟的衾枕上,她的脣瓣微微合翕,發出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目光幽幽流轉,落在襁褓裡咕咕而泣的嬰兒上,熄滅了最後一洞青燈。
沒有人聽清她臨終最後的話語,只是依稀得猜測,那大概便是皇帝的名諱——“波倫薩”。
室內忽而陷入一片死寂,連同遠處的鐵血廝殺似乎也漸次減弱了。
嬰兒的悲啼驟然爆發,繼而想起一片參差不齊的啜泣聲。
芙妮婭的一生,彷彿是爲了波倫薩皇帝而生,她陪他度過幼年時黑暗恐怖的時光,默默的站在身後看着他踏上亞格蘭至尊的寶座,她聰慧卻甘於淡泊而從不炫耀,更不曾因爲貪婪的慾望而干涉政治,她的青春年華毫無保留的奉獻給了年輕的主君,甚至拼卻性命誕下他的孩子,到目前爲止,她依然是陪伴皇帝時間最長的女人。
柯依達望着牀榻上蒼白如花的女子,嘆了一聲,伸手合上她的眼瞼。
“公主殿下!”通訊兵站在門口,被這莊嚴悲愴的氣氛所震懾。
“什麼事?”
“我軍制勝,各路叛軍死傷慘重,帝都軍科恩·林頓少將正在追擊餘孽,其餘將兵,已在鷹隼宮前待命!”
戰鬥結束。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柯依達擡起頭來,表情肅然,看了一眼巴琳雅懷中的嗷嗷痛哭的嬰兒:“把他給我。”
“公主?”巴琳雅微微一愣,彷彿明白了什麼,“外面風大,小皇子會着涼的。”
“給我!”柯依達加重了語氣,示意赫爾嘉抱過嬰孩。
彼時鷹隼宮正殿之外長長臺階下面,已經聚集了浴血歸來的戰士。
正午時分,陽光終於撕開灰敗的雲層,投下明亮的光束,反射在染血的軍刀上,斑駁的光芒刺痛了眼睛。
柯依達出現在臺階的高處,俯瞰層層疊疊的刀劍與旗幟,染血的斗篷被風獵獵的揚起來。
“評議會叛亂貴族已經收押,叛軍首領已經伏誅,帝都軍第三師團正在追剿餘孽。”
林格已經從國務省返回,表情肅然地彙報戰況,面部的輪廓明晰,線條硬朗。
她把目光移到一邊,卡諾·西澤爾站在隊伍的前端,披着一身血污,淡金色的頭髮折射着點點緋色的斑駁,一夜征戰的疲倦隱沒在清澈的湖色眼睛裡,執着而堅定的映照出這個冬天少有的溫暖太陽。
彼此目光相接,她有片刻的失神。
孩子的啼哭卻突兀地打破了莊嚴肅穆的氣氛。
在場的幾位高級軍官露出些許惶惑的表情。
“公主,這是……”
“芙妮婭夫人誕下的皇子。”柯依達從赫爾嘉的手中抱過嬰兒,高高的舉過頭頂,
“陛下的第一皇子降生了!”
淒厲的冷風灌進襁褓,男孩迎着頭頂蒼涼的暖陽發出嘹亮的啼哭,迴響大殿前空曠的廣場上。
短暫的沉默沒有持續多久,便爆出山巒一般此起彼伏的歡呼。
“波倫薩皇帝萬歲!”
“皇子殿下萬歲!”
“亞格蘭王國萬歲!”
軍人震耳欲聾的歡呼與嬰兒明亮的啼哭交匯到一處,響徹了雲層,震撼了皇宮每一處殿宇。
黛瑟芬琳頹然倒在寢殿冰涼的地板上,悽然失笑,淚水潸然的落下。
王國曆229年十一月十六日,梧桐宮變爆發,貴族評議會組織武裝力量突襲國務省,包圍禁宮,提交另立主君的議案,王國第八公主、國防部總長一級上將柯依達·亞格蘭下達平叛令,血戰數個小時,斬殺叛軍數十萬人,扣押叛亂貴族數十人,徹底摧毀了守舊門閥的殘餘力量。後世所稱的芙妮婭·阿格斯大公妃在動亂中誕下一名不足月的男嬰後因爲失血過多而去世,而她的早產也成爲這次事件的導火索,由於大公妃的早產是飲食中含有活血的藥物所致,所以人們懷疑的焦點均集中在了梧桐宮主人黛瑟芬琳皇妃的頭上,但不管事實如何,這位身位賽切斯特新一代家主的皇妃,勢必爲其族人所做的一切付出應有的代價。
——《亞格蘭史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