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剛剛換完藥睡下,他的劍傷本來已經有所好轉,只是後來因爲與伊薩克·羅蘭侯爵少爺的激戰傷了元氣纔會昏迷吐血,經過這幾天的調養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不過這幾天因爲還要過問善後的事宜,所以還是很容易感到疲倦的樣子。”
短暫的驚訝過後貝倫卡小心的揀選着措辭以便儘量把意思表述清楚,大帳裡的燈已經熄滅,按照柯依達的意思,他沒有重新點起壁燈,僅在角落裡點起一豆青燈,昏暗的光線與淡白的天光交融到一起。
淡金色頭髮的年輕人和衣而臥,皎潔的月光從窗子裡投進來,牛乳一般瀉下眼角與脣邊,五官英挺的線條被鐫刻的分外明晰,想必此刻他是疲倦的,不然以軍校多年訓練的習慣,必然已經警覺的驚醒。
於是她很小心翼翼的不去驚擾他難得的休憩。
她雙手□□軍裝的褲袋,低頭靜靜的凝視他的睡顏,安靜、清爽,彷彿一個單純的大男孩。
柯依達的記憶裡,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仔細而近距離的觀察過自己拍檔的臉了,曾幾何時他們已經熟稔到即便不用擡頭,也可以在腦海裡清晰的描摹出對方的樣子,她的一生也許再難有這樣的奢侈。
把目光緩緩下移,但見卡諾軍裝襯衣的領口鬆開,依稀可以見得厚厚纏了幾圈的白色繃帶,禁不住緩緩從口袋裡抽出手,想要觸及那白紗之下的一片猙獰卻在忽而停在了半空,虛握了一握,有點慌亂的抽回來,整個人的也掉頭出了帳篷。
夏天的夜裡略帶燥熱的風拂在臉上,柯依達深深的吸口氣,有點疲倦的閉了閉眼睛。
貝倫卡熄了燈從裡面跟出來:“公主殿下,夜已經深了,您一路前來鞍馬勞頓,不如下官安排一下住處您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柯依達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她想她自己確實是累了。
這一夜,星漢羣集,月在中天懸的老高,孤獨而遙不可及的亮着,霧氣般朦朧的光芒撒近窗櫺,身心俱疲的人們終於得到了短暫的休憩。
“昨天晚上有人進來過麼?”
淡金色的晨曦射進中軍主帳,醫官收拾了藥箱起身離開,同樣的淡金色頭髮的年輕人終於有了機會盤問自己的副官,靠在牀頭並不確定的試探,臉色依然蒼白,但是神情安詳。
“厄……”貝倫卡微微一愣,馬上反應過來,“大人您有感覺麼?”
“真的有人?”卡諾·西澤爾皺了皺眉,剛剛想繼續追問,擡起頭,冰藍色的眸子定在了一處,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采來。
中軍帳的簾幃掀起一半,那一襲黑衣的女子便倚在門口,雙手抄在胸前,日出的緋紅光束打在髮髻與眼角,暈染出朦朧但是溫暖的色彩來。
一瞬間,窗口單薄的晨曦幾乎花了他的眼。
“看來你的警覺性還沒有降低。”柯依達揚揚眉,走進來,在牀沿上坐下,示意貝倫卡退出。
“我以爲是在做夢。”卡諾苦笑,牽起她的手,“所以固執的不想醒來。”
“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的答案。”被他覆在掌心下的手微微一滯,淡淡的道。
他笑,鬆開手:“怎麼突然過來?”
“你說呢?”柯依達秀麗的眉峰一軒,交疊一起雙腿,“卡諾副軍長,原定半個月結束戰事你卻拖了一個月,雖然完成任務,但是就戰鬥的規模而言,你花費的成本太高了!”
“所以柯依達公主是專程過來興師問罪的麼?”面對她的指責,卡諾好脾氣的笑起來。
“武勳記檔,但階級和軍綬不變,這是國防部的決定。”
這話是認真的,卡諾點點頭,以示知曉。
他本人對這些並無太大的執着,況且相對於同樣年紀的許多將兵而言,他已經是幸之又幸了。畢竟許多出身行伍的士兵終其一生所能得到的最高軍銜不過是少校而已。
除此之外——
“我並不認爲這次的武勳有任何值得自傲之處。”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神色蒼涼。
柯依達皺了皺眉,淡淡的嘆口氣:“你已經盡到最大努力了。”
儘管那只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差距,沒有的傷亡的戰爭本來就是一個笑話。
這是他們彼此早就已經接受的事實,單純熱血的軍事理想主義原本便是一個美好的童話。
卡諾幽幽嘆了口氣,靠在牀頭,看着天邊流連的雲彩,緩緩地開口:
“還記得伊薩克嗎?”
“當時四年級連續三年的全優生?”柯依達站起來,緩緩的跺到窗邊,搜索着軍校時候的回憶,宛轉的流雲倒映在深邃的黑色眸子裡,“可惜了……”
“他一個人帶着僱傭軍抵抗帝都軍的進攻,在施特勞斯大道我見到他的時候,滿身都是血腥,他告訴我他不甘心,不甘心連真正的戰火都沒有經歷就成爲家族的殉葬品……”卡諾聯想起那一日的渾身浴血當街而立的少年,眼裡有淡淡的悲傷神情,“我不知道他在家族叛亂中的參與了多少,可是當我與他激戰的時候卻依然可以感覺到他曾經的熱血和忠誠,但我卻沒有辦法挽回他的一切了……”
柯依達靜靜的倚在窗前,她沒有回頭,陽光探進她的瞳眸深處,漣漪浮凹。
“貴族——”良久,她緩緩的道,“他們要面對太多的誘惑,權力、財富、榮譽,一旦擁有了了誰也不想輕易的放棄,但是同樣也要揹負太多的責任,不管家族的決策是否正確,每一個人都要爲家族的一切買單,這是無可厚非的事情。我們在軍校時代所接受的教育,那些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的理想,平民可以毫不猶豫地立誓效忠,但是貴族子弟有時候卻不得不考慮家族的利益。即便是平民,也不乏因爲貪戀權位而犯下罪孽的事實。”
“我們的信仰,其實是多麼不堪一擊的東西。”她迎着陽光擡起頭,青絲被早上的微風揚起,風沙迷離了雙眼,“即便是我自己,一路殺伐浴血而來,卻不知不覺已經偏離了原來的軌道了……”
她迎着攤開手掌,纖細修長的手指,掌心因爲常年握劍而有薄繭,空蕩蕩的風從手指的縫隙裡穿過去,淒厲而肅殺。
沾滿了血腥的雙手,不知何日才能得到救贖。
男子的氣息悄然逼近,縈繞着淡雅的藥香,她恍然驚覺,榻上的年輕人已經起身從後面款款的擁住他,淡金色發垂落肩頭,執起她的手,十指糾纏,骨節精緻。
“卡諾……”
“不是你的錯,柯依達。”他將頭埋在她的肩頭,言語低緩,掌心的暖意傳到她的指尖。
於是她淺淺的笑起來,嘴角漾起蒼涼的弧漪。
緩緩的轉過身來,手指輕觸他胸前隱約露出的繃帶:“很痛麼?”
“因爲這個過來的麼?”避重就輕,淡雅的笑意。
“我最近開始做惡夢,夢到庫拉斯學長,很不安定的感覺。”她沒有回答,卻是淡淡的道。
“你在害怕,柯依達。”他嘆息,“其實你比任何人都缺乏安全感。”
“是麼?”她只能無奈的淡笑,不能不承認這男子身上淡定而平和氣息確實能夠給她帶來安然的感覺,也許僅僅是因爲習慣,所以即便只是看着他的睡顏也能夠使疲勞的心得到短暫的休息。
但即便如此——“看來朕低估了那個年輕人對你的影響力。”
她在依賴卡諾·西澤爾的存在,不僅僅是因爲皇帝的一語中的,這個認知同樣也讓她本人感到惶恐。
“柯依達……”年輕的金髮青年低下頭,眼睛裡的湖色顫抖了片刻,可以直接數清對方眉毛的近距離擾亂了彼此的氣息,“那一天,看到海因希裡上將向你求婚的時候,我嫉妒了……”
嘆息一聲低頭,淺啄她的薄脣,細細輾轉,混合着藥香的清雅氣息漸次深入。
他額前的金色碎髮落進她的眼底,揹着朝陽暈出一小圈金色的光輪,瞬間迷離了她的視線。
似響起一片羽毛落地的聲音。
驀的,她掙開他,後退了幾步,垂下眼瞼,眼神遊離,對着陽光臉頰上有淺淺的緋色,精緻的呼吸些許凌亂。
“卡諾……”柯依達微微張了張嘴,皺了皺眉頭,隔一了秒錯身轉開,卻被他伸手拉住。
“柯依達……”他低頭看她,目光如水緩緩的淌在她身上,卻因爲方纔的動作抽動了傷口的緣故,微微皺了皺眉。
她有點不忍,無奈地嘆一聲:“身上有傷還不老實去躺着。”
背對着陽光站立,僅僅半披着軍服襯衫的年輕人鬆了口氣似的擡了下嘴角。
“不信我麼?”
聽從她吩咐躺回到榻上,他靠着牀頭問她。
柯依達直起身,雙手□□褲袋,垂下的修長睫毛蓋住了眼瞼。
“我信你。”她道,然後反覆斟酌,只得嘆息了一聲,“只是太突然了,我並不確定自己的感覺。”
他們的是拍檔,同甘苦,共患難,可以託付彼此的生命,然而拍檔與情人,終究有着區別。
在亞格蘭的所有官方史料裡,人們找不到關於“黑公主與卡諾·西澤爾親王閣下曾經是至死不渝的情人”這一論題的佐證,只有民間的傳說與野史總是津津樂道於帝國雙壁富於傳奇而浪漫的愛情故事。然而,卡諾閣下在死後被波倫薩大帝破格追封爲西澤爾大公,黑公主辭世之後,當時的安瑟斯皇帝再一次下令追封他爲護國親王,以駙馬親王的禮遇重修陵寢,儘管因爲不合禮制遭到臣僚的反對,但近乎所有的反對意見都被手握大權的亞伯特·阿奎利亞斯伯爵以鐵腕駁回。種種逾越了禮制的隆重殊榮似乎預示了這位曾經的軍事奇葩舉足輕重的地位。
——《蒼鷹之翼·黑公主傳》
帝都軍返回帝都已經是六月初了,有監察廳牽頭,經國務省一致討論通過,終於下達對羅蘭家族的最終處罰決定:由於參與叛亂的主要家族成員已經伏法,所以不再牽連其餘無辜的族人,褫奪侯爵封號,沒收土地、金錢以及一切特權,同時展開降兵收編、俘虜安置等等一系列善後工作。
卡捷琳·楊在法律上並不具備繼承羅蘭這個姓氏的資格,所以她在料理完祖父和其他兩位親人的喪事之後依然回到了帝都。
“之前的事情,承蒙您的關照,十分感謝您,公主殿下。”
有着亞麻色短髮和湖色眼睛的女學生站在辦公桌面前款款的深施一禮,擡起臉來,乾淨精緻的素顏較之半個月前看起來添了幾分洗練過的滄桑與堅強。
“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柯依達坐在辦公桌後面問她,這女子聰明、懂得進退,假以時日應該會有不錯的前途。
“從國學畢業後,我會參加國務省新晉人員的錄取考試。”
“這一次國學遞交的優秀畢業生名單上,我似乎看到過你的名字。”柯依達點點頭,“有空的話,不妨多來坐坐。”
對於向來苛刻、心思莫測的柯依達公主來說,這也許應該算是一種變相的認同和讚許了。
年輕的女孩湖色的眼睛裡露出一抹淡淡的驚喜,卻依然有禮有節的低下頭去:“是的,公主殿下。”
她從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裡出來,下午三四點鐘的太陽已經沉到半空,絢麗的色彩流光在國防部乳白色的走廊欄杆上面宛轉流連,斑斕動人。
迎面走來銀色短髮帶着精緻的無邊眼鏡的年輕人,身上的衣料考究,前胸的金羊角家徽暗示了他尊貴的身份。
覺察到這一點,卡捷琳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側身低頭,他的肩頭便擦着她的衣襟過去。
修格·埃利斯公爵微微側眸,眼鏡的餘光在身後斂眉低頭的女子身上停頓了片刻,然後收回,明亮的鏡片上閃過一片白光。
高筒皮靴依舊踩着錯落有致的節奏向前走去,然後在國防部總長的辦公室前停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出差一趟回來就看見可憐兮兮的兩個評……淚奔的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