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苑是皇家待客的別苑,在與塔倫新生權力機構的關係尚未明朗之前,安妮卡·德拉這位公主顯然不合適以使節的身份住在外事館裡。儘管皇帝的態度依然曖昧不明,但至少明確了這位落難公主貴賓的身份,但安妮卡公主本人似乎並不見得有多麼的高興。
“你是來嘲笑我的麼,外務卿閣下?”
桂苑的建築以水榭爲主,打開窗便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夕陽的光芒碎裂其間,雀躍的舞蹈。
法貝倫·雷諾揹着陽光而立,溫文爾雅的笑容隱沒在光影的交界處,模糊了輪廓。
“怎麼能這樣說,安妮卡公主,我不是沒有提醒過您?”
“你早就知道的!”大波浪金色捲髮的美麗女子竭力維持自己端莊的坐姿,碧色的眼睛隱忍着綠色的火焰,“你,你們早就打好了主意,是不是!”
法貝倫皺了皺眉,皇帝的意圖到現在他依然無法全然的揣摩透徹,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此強勢的皇帝斷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個可以控制塔倫的絕佳機會。
也許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位流亡公主纔會陷入這樣少有的焦躁和憤怒之中吧?
想到這裡儒雅的紫發青年只能淡淡的嘆了口氣,對於面前這位多少有點交情的異國公主,他不無憐憫的情愫,但也只能僅此而已。
然而,遭到被異母弟弟趕下繼承人的寶座流亡他鄉,這位公主想做的僅僅只是獲取亞格蘭的庇護麼?
“我不知道陛下與您達成了怎樣的協議,但是安妮卡公主,您拋棄自己的母國流亡到這裡,就真的沒有考過後果麼?”
話音未落,茶几上精緻玲瓏的白瓷杯帶着風聲呼嘯着迎面砸過來,哐啷一聲正中窗櫺,支離了一地。
剛剛憑藉不錯的身手側身躲過的法貝倫心有餘悸的看着一地碎片,望着對面惱怒的失了控的麗人眼底流過訝異的神色。
“夠了!出去!你懂什麼,金錢、權力、地位,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現在,還有什麼不能出賣!”
這女子失了風度的站起來,聲嘶力竭的喊,扭曲的表情彷彿絕望中的母獸。
“安妮卡公主……”
法貝倫難以置信的看着前一刻還是端莊秀麗的佳人,第一次感到有些猝不及防,艱難的抽
動一下嘴角,第二隻攻擊物已經帶着主人毫不掩飾的怒意劈面而來。
身手敏捷的外務卿情急的側身一閃,精緻的玻璃器皿迅速擦着肩頭的銀飾掠過去。
卻並沒有如想象中的響器玻璃碎裂的清澈聲音。
玄衣、佩劍,金色的綬帶領花,藍底白麪的披風被如火的暮靄染上悽豔的色彩。
身着黑色一級上將軍裝的女子立定在門口,方纔的危險物品被牢牢固定在虎口處,冷冽的
眸光在杯子表面考究的紋理上掠過,然後定格在對面盛怒未消的女子身上。
“公主殿下!”
法貝倫微微一愣,肅然行禮。
亞格蘭的公主,只此一位。
柯依達皺了皺眉,將剛剛橫空而來接在手裡的玻璃杯往後一遞,赫爾嘉·克羅因立即接下,交到了旁邊的侍女手裡。
“野心的實現往往伴隨着十倍於此的代價,我以爲你早就應該有這樣的覺悟纔對。?”她淡淡的看她,“無需擔心成爲母國的罪人,我國所要不過塔倫通向古格的通道而已,比起塔倫君主的位置來,這樣的回報應該不算過分。”
“需要我向你們的軍隊開放通往古格的道路?”安妮卡顯然還沒有從激動的情緒中調整過來,咬着脣定定的看着這個與自己有着同樣高貴身份的女子,“僅僅是這樣就可以了麼?”
“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忽略掉法貝倫臉上流露出來的淡淡訝異,柯依達別開視線,“當然,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只要洛瓦大公願意與我們合作也是沒有區別的。”
彷彿是咀嚼出了其中的意味,大波浪捲髮的美麗女郎愣愣的看着面前的戎裝女子淡然轉身,駭然變了顏色,頹然倒在沙發上,臉色蒼白如花。
法貝倫靜靜的看着,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來,幽幽嘆了口氣,邁步出來。
“公主今天的話,是不是太直接了?”
“不過叫她安心而已,不會不妥的。”
暮色四合,馬車兩側象徵着皇權的鷹隼紋章在濃重的夜色裡依稀剩下陰鬱森然的影子,隨着車輪轆轤的轉動緩緩前行。
柯依達靠在車廂柔軟的座椅靠背上,面對坐在對面的下屬的遲疑,懶懶的合上眼睛。
“允許他國軍隊通過本土,是執政者的大忌啊?”
“如果你是她,想要通過他國力支持奪回王座,交出整個國家,和交出軍隊的通行權,你選哪個?”
柯依達睜開眼睛,單薄的天光射入蒼色的瞳眸,彷彿蒼涼寒冷的湖水。
赫爾嘉僅是微微一愣,然後瞭然的低下頭去。
“但是,如果她答應了的話,我們……”
能夠下這種決心的女人,絕對不是社交場上風花雪月的女子,野心勃勃的女人也許會比男人的更加的瘋狂。
從另一方面而言,皇帝波倫薩也不見得會僅僅滿足於塔倫的通行權。
柯依達冷冷的笑了聲:“承諾這種東西,本來就是用來背叛的。”
入了夏的夜裡,依稀還是有着涼意,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涼薄,但是清晰。
赫爾嘉聳聳肩,藉着暗淡的天光掩飾了突如其來的寒意。
馬車卻是一晃,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
“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求見公主。”
雖然按照慣例皇室成員的安全一直由禁衛軍負責,儘管在柯依達公主本人已經是神鷹軍軍長的情況下,根據本人的要求,費蘭·皮瑟斯上將便不再專門調撥人手作爲公主的私人衛隊,但表示爲了安全需要和皇家禮儀,神鷹軍副軍長林格·弗洛亞還是特意抽出一部分的兵力保證上司出行時候的安全。
迪蘭卡·德林少將,是特意被挑選出來負責這份工作的得力干將,年輕,但是足夠能幹,清朗的聲音在夜空裡顯得幹練有力。
柯依達清楚地聽到他的通稟,皺了皺眉,撩起車帷的一角,藉着淡白的月光可以看見銀髮的監察長倚馬立在路邊,看不清楚五官,高大的身軀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請他上來吧。”
嘆了口氣放下車帷,這個時候半路截下自己的車駕,總不至於是吃飽了撐的。
一襲黑色執法官制服的男人踏進她的車廂,散落在額前的銀髮間依然是眯成了一條線的眼睛,嘴角則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被一兩絲天光依稀的勾勒出來。
“在這種時候打攪公主,實在是抱歉。”
“不必客氣,監察長閣下。”
車輪繼續轉動起來,她靠在車廂的角落裡,伸手支起臉頰,頭抵在窗框上,雙腿優雅的交疊,輕描淡寫的口氣免去了繁瑣的禮儀。
儘管撤銷執政官一職之後,軍、政、檢三位樞機卿並無實際意義上節制與被節制之分,但是柯依達本人的皇族身份對於其他兩位樞機卿具有或多或少的影響,這一點曾經讓行政總長修格·埃利斯公爵有過些許的不滿——“撤銷執政官就是爲了三卿之間的權力平衡,如果三卿之中有任何一人可以凌駕於其他兩人之上,那麼陛下之前爲了收歸大權所做的努力極有可能白費!”
當然這一番說辭僅僅是針對皇權以下的“第二把交椅”並無針對本人的惡意,即便是柯依達自己也只是在不經意間的聽過之後淡淡的一笑了之,不過在與其他兩位樞機卿的磨合之中未免加了幾分小心。
埃森·凱瑟這個人,她沒有絕然的惡感,但也絕對不會樂於與之相處,這個男人太過陰惻,心思難以駕馭,至少目前她還沒有那個自信可以把握控繮的力度。
“殿下剛剛從桂苑回來,看來事情已經談得差不多了?”
“那恐怕要等塔倫洛瓦大公的派人過來才能做決定,怎麼,烏鴉有消息了?”
“是,不過不是關於這件事。”監察長的表情一凜,睜開眼睛,湖綠色的眸子在黑暗裡閃動詭異的光芒,“下官接到密報,卡諾副軍長在藍河行省似乎受了很重的傷。”
“啪嗒——”
一根弦在黑暗裡無聲的斷裂了。
赫爾嘉還沒有來得及消化完畢這句簡單的陳述句所表述的意思,便留意到了上司周身散發出來的寒冷氣息。
柯依達的臉隱沒在迷離暗淡的光影裡,僅僅看得見方纔慵懶支在窗櫺的修長手指扣起漂亮的弧度,定格在空中,然後一兩粒細碎的木屑便順着車廂的顛簸極有節奏的滾下來,瀰漫起一股淡淡的松香和木屑的混合氣息。
銀白色頭髮狡詐如狐的監察長低了低頭,嘴角的弧度卻略略向上擡了幾分。
“埃森卿?”
突然間換了稱呼,似乎意在強調她自己除樞機卿之外另一尊貴身份,蒼色的瞳在黑夜裡閃過犀利的光芒,不怒而自威,埃森·凱瑟益發低了頭,“是,公主殿下,請您過目。”
他從窄窄的衣袖裡抽出一張摺疊的薄紙地到面前。
“藍河行省的絕大部分市鎮是羅蘭家族的封邑,作爲曾經依附於賽切斯特家族的衆多門閥之一,在其封邑依然擁有一定的勢力,多維加大公去世以後陛下命令國務省移文削奪各大貴族的土地、財富以及特權,但羅蘭家族似乎並不甘心就範,利用家族的僱傭軍與帝都相抗,當然對於卡諾副軍長來說,應付這些絕不是問題。”他擡起頭來,少見的睜開眼睛,湖綠色的瞳暗流洶涌,“公主是否還記得,當初皇帝陛下,爲什麼會在隨後關頭放過賽切斯特家足一馬呢?”
不僅僅是因爲皇妃突然懷有身孕,更是因爲賽切斯特家族的潛藏於黑暗之中的秘密勢力難以一夕剷除。
柯依達匆匆的瀏覽指尖的薄如蟬翼的白紙,眉峰蹙起。
“根據烏鴉的報告,卡諾閣下抵達藍河之後便包圍了羅蘭家族勢力集中地圖亞市並切斷其與外界的聯繫,同時出動人馬肅清分散在行省各地的武裝力量,三天前遭到了突襲,刺客的身手極爲詭異,致使他一度昏迷。”
柯依達蒼色瞳裡寒光一閃,掃了一眼手裡的白紙,捏成一團:“如果是真的,帝都軍爲什麼沒有上報?”
“您應該瞭解烏鴉的速度,另外,也許卡諾閣下有他自己的考量。”
第一時間封鎖主帥遇刺的消息,是戰爭中應付突發事件的常識之一,但想到眼下山雨欲來的時局,柯依達依然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
排出這些舊門暗地裡蓄養的死士殺手,埃森·凱瑟的言語間更傾向於賽切斯特家族從不曝露於陽光之下的那一部分力量。
柯依達敏銳的直覺,宮廷內外,並不是所有人都歡迎自己這位突然出現的公主與年紀輕輕便在名義掌握了最敏感的軍權的樞機卿,有人希望能夠在她培植出自己的勢力之前扼殺掉成長在搖籃中的力量,並且一擊即中。
這一點,尤其叫她惱火!
“以監察長閣下看,這件事應該如何處理呢?”
“若是走正常的程序,應該有帝都軍遞交報告交統戰處或國務省討論纔對,不過這樣一來,恐怕下官不得不出動憲兵,卡諾閣下也許就要無功而返了。”監察長官刻意地停頓一下,嘴角歡快的上揚,“下官也就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叨擾公主了。”
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只是柯依達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位爲人陰惻令人心悸的監察長閣下需要到自己面前來現殷情了?
“看來我要感謝你了,埃森卿。”冷冷的抽動一下嘴角,她懶懶的垂下眼瞼,以她的身份有的是倨傲的資格,還沒有必要對一點點的人情感激涕零。
“不敢,公主若想有所行動,下官也會盡力配合的。”
說話間馬車以至宮門,緩緩地停下,埃森撥了下散落在眼瞼的銀色碎髮,狹長的眼睛依舊彎彎的月牙,嘴角的弧度揚了揚,站起來行了個禮,跳下車去。
遠遠的便傳來馬匹的嘶鳴和漸次消失的馬蹄聲。
柯依達撩開厚厚的車帷,宮車正行駛在岔道上,夜色裡草木與殿閣統統只剩下了朦朧的影子,猝然間白皙修長的手指攥緊了車帷,漂亮的指甲沒入末綠色的天鵝絨裡。
“轉道,去梧桐宮!”
陡然喊了一聲,赫爾嘉驚異的發現她方纔還是波瀾不驚的蒼色眼睛裡竟然洶涌起名爲憤怒的波濤來。
“公主!”
赫爾嘉驚呼出聲。
柯依達公主在遷怒!
儘管吃驚,但是赫爾嘉依然確認了這一點。
因爲阿奎利亞斯伯爵的亡故,公主與黛瑟芬琳皇妃不睦,但也僅僅表現在日常的疏離冷淡之上。除了必要場合的寒暄,至今公主從未踏入過梧桐宮半步。
而現在,她可不認爲自己的上司是去探望皇嫂的!
“請冷靜,公主殿下!”赫爾嘉倒吸了口冷氣,咬了咬嘴脣,至少以她判斷這絕對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相信柯依達的理智也未必允許。
柯依達沉默。
半晌,頹然鬆手:“算了,回金盞花宮。”
懶懶的靠回鬆軟的靠背上,疲倦的閉上眼睛:“赫爾嘉,待會替我把林格副軍長找來。”
“是!”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發現現在的筆名很不方便,想換了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