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現在人們視野之中的第八公主,多少引起了人們些許的揣測與騷動。
但隨後便是恍然大悟般的瞭然,北疆大捷似乎已經奠定了柯依達·亞格蘭這位軍旅出身的公主在亞格蘭軍政兩界的地位。
只是唯一讓人遺憾的是,曾經顯赫一時的阿奎里亞斯家族,終於斷絕了最後一絲子息,無可避免的要退出亞格蘭歷史的舞臺。
柯揚·阿奎里亞斯被追封爲一等公爵,授予金勳上將銜,骨灰隆重落葬於慰靈地。
那一天帝都兩月份的天空顏色空濛,料峭的春風蕭蕭的長吟,彷彿一曲短笛引領亡者進入天堂。
墓碑是藍德爾·斯加奧撰上去的,龍飛鳳舞的字體,“永享安眠”。
回到帝都以後他依然是以往風流倜儻玩世不恭的作派,閒來以欣賞上司精彩的表情爲樂,身邊少不了女人的陪伴——光這一點就讓他那位潑辣幹練的女性副官不止一次咬牙切齒,葬禮的當天卻早早得過來,待到最後弔唁人羣散去後才走。
“吶,看到你這副樣子還真是不適應阿?”槍騎兵的統領饒有興致的欣賞柯依達的表情,一邊把玩軍長胸前的銀色綬帶。
“我沒有想到,他會做到那樣的地步。”亞格蘭的公主站在兄長的墓前,垂下修長的睫毛,眼角一片陰霾。
卡諾·西澤爾站在她的身後,淡金色的發是蒼茫的天空下唯一一抹溫暖顏色。
“他只是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感情而已,從小先代阿奎利亞斯伯爵就用訓練戰士的標準訓練他,他根本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對待女孩子,他只能用他父親訓練他的方式來訓練你,每一次你生病、受傷的時候,他從來不進去看你,但是每一次都會在門外面站很久。”藍德爾幽幽的嘆息,邪氣的表情漸次收斂,浮出沉重灰朦的色彩來,“他其實,應該很想聽你叫他一聲哥哥。”
柯依達眼角的眸光微微閃爍一下,別看臉去,沒有說話。
帝都名媛的優秀情人面對這位公主殿下終於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喂喂,不要這樣,你要是有了什麼事情的話,柯揚一定會以爲我謀殺你的!”
帶到王國的公主面無表情地擡起頭,這位槍騎兵的統領正在迅速的作傳略轉移,誇張的甩了甩囂張的藍色捲髮,很快便消失在了傍晚的暮靄裡。
如此無賴的作風,身後的卡諾·西澤爾只能苦笑。
面前的女子卻沉默了良久,低頭,言語浸透了悲涼。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卡諾微微一滯,沒有說話。
“我一直以爲,他是討厭我的。如果不是我,他的親妹妹還應該活着,他父親也不會死吧……看到我,應該會想起那些不好的回憶吧……”
有晶瑩的液體滑落眼角,閃亮的瞬間,璀璨了黑暗的黃昏。
卡諾嘆息,從身後款款的擁住她:“至少,他最後用性命去救的,是他自己的妹妹,而不是亞格蘭的公主,這就夠了,柯依達。”
於是她的淚邊落下來,砸在他的手腕上,溫暖溼熱的感覺。
這時候暮色四合,夜色沉沉,黑的廣闊淒厲,兩個人白色和藍色的披風在風裡獵獵的揚起來,荒涼而肅殺。
他們回去的時候沒有騎馬,鑲有皇家鷹隼紋章的馬車在夜色裡緩緩地向皇宮馳去,車輪骨碌碌的聲音劃破了夜晚的寧靜。
“換了新的地方,還習慣麼?”
“除了規矩多一點,出門不太方便以外,還算可以。”
皇帝在羣臣面前正式宣佈恢復柯依達的皇族身份之後,她便從原先宅第中搬了出來,住進早就爲她安排好的金盞花宮,原先阿奎利亞斯家的祖宅已然遣散了使女與男僕,僅留下一名年邁的管家在年節時祭掃先人。直到近二十年後,一名叫做亞伯特的年輕人繼承了阿奎利亞斯家族的血脈之後,那座原先已經塵封的古宅才重新煥發出鮮活的色彩了。
當然,那已經是很遙遠的後話了。
卡諾·西澤爾並不擔心柯依達的適應力,他所在意的是,較之伯爵千金,皇女的身份束縛更深。
“跟陛下相處的好麼?”
“他最近很忙,我跟芙妮婭女官長打交道比較多。”提及自己的皇帝哥哥,她不置可否的一筆帶過,下一句話卻幾乎讓對方噎住,“你放心,我還沒有來得及去找皇妃陛下的麻煩……”
“柯依達……”卡諾皺眉,“目前,還是儘量不要起衝突的好。”
“我知道,眼不見爲淨。”
她莞爾,視線移開,卻聽他嚴肅地道來:“柯依達,這次我很不滿意。”
“嗯?”
“你好像忘了搭檔是用來做什麼的。”
她一愣,很快明白過來,垂下眼瞼:“對不起。”
“真是濫俗的回答,柯依達。”他苦笑,昏暗的天光描摹出俊逸的樣貌與清爽的眼睛,“我們相識快八年了,我以爲我們應該是有着默契的,但是柯依達,這一次你卻寧可自己承擔。”
“不是有意瞞你的,只是……”她有些煩躁,“那個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做,兄長大人告訴我真相的時候,我直覺得就想抗拒事實。”
“那麼現在呢?”
顛簸的車廂裡,她悵然許久,眼睛裡瀰漫厚厚的迷茫。
“不知道,卡諾。”她道,“我不一定要作公主的,只是,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
卡諾怔然,那一瞬間他被眼前這女子身上散發出來的悲愴氣息攝住。
良久,方道:“柯依達,記得第一次搭檔出任務的時候,希恩老師說過什麼嗎?”
所謂搭檔,生死相與。
她的眉毛微微顫動一下,擡起眼睛來。
伸出手去,夜裡淡白的天光下,兩隻手交疊在一起,十指細細的纏繞。
“公主殿下,皇帝陛下已經等您很久了。”
卡諾已經在皇宮的大門口下車離去,一個人回到金盞花宮的時候,美麗的女官長向她欠身行禮,笑顏如玉,春風般的和煦。
柯依達只是頓了頓,隻身來到客廳。
海藍色長髮的男人蜷在沙發裡,隨意的便裝,雙腿交疊,徑自品一壺烏龍,姿勢慵懶而優雅。
她有片刻的失神,身體卻已經做出反應,立正,軍禮:“陛下?”
皇帝擡頭,意義不明地看她一眼,放下了瓷杯。
“嗯?”
對方含混的音節帶這磁力從優雅的脣間溢出,她才意識到什麼,只是那簡單的兩個字在喉嚨深處徘徊了許久到底還是嚥了下去,低下頭去,輕輕的喚聲:“皇帝陛下?”
皇帝好看的眉峰微微蹙起,倏忽散開,低啞的嘆了聲:“算了,不習慣的話就暫時不要改口了,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
“是,陛下。”
雖然是這樣講,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提及柯揚·阿奎利亞斯伯爵,黑公主必稱“兄長”,而對於疾風皇帝則稱“陛下”,於是便有人據此推斷,皇帝兄妹之間的感情並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的親厚,但終究也只是一時的謠言罷了。
“在這裡還習慣麼?”點點示意她坐下來,隨意的問。
“還好。”簡單不過的回答,輔之以淡漠蕭疏的表情。
“有什麼需要的話,跟芙妮婭說。”微微嘆口氣,皇帝復又加上一句,“下次不要這麼晚回來。”
“好的。”一應一答只中,充滿了古怪的氣氛,柯依達悠悠的嘆口氣,忽又想起了什麼,“陛下就是爲了這個過來的麼?”
“唔……”扣起手指敲了敲光潔的額頭,他頓了片刻,擡起眼瞼,蒼冰色的眼睛裡光華流轉,“有人認爲,冰族覆滅之後王國就沒有必要在北疆保留那麼多的駐軍了,你是北疆軍軍長,朕想聽一下你的意見。”
這時候皇帝正費心於大清洗之後的人事重組,一道接一道的喻令,將各個要害部門全部捏在自己的手中。一道遠征的軍隊裡,薔薇騎士團終於擺脫預備役的身份成爲王國的正規軍,而卡諾·西澤爾也在不久之前被授予銀勳軍綬,成爲帝都軍副軍長。唯獨北疆大戰的主力北疆軍的嘉獎決定和國務省三卿的人選還沒有決定下來。
柯依達挑了挑眉,漫不經心的樣子:“王國設立北疆軍就是爲了防禦冰族入侵,現在自然沒有這個必要了。與其保留那麼大規模的軍隊消耗王國的財政支出,倒不如削減編制,讓他們退守到奧羅拉行省一帶,和當地百姓一起屯田,這樣即便有戰事,也足夠應付了。”
“北疆目前可使你的勢力範圍,這麼就放棄了?”
皇帝失笑,笑意直達眼底。
“樹大招風,我又不是不懂。”淡淡地哼了聲,柯依達攤手,“北疆軍軍權本就是向陛下借的,下官用完以後自然是要還的。”
“柯依達……”皇帝皺了皺眉,敏銳地直覺她的戒懼和小心。
這纔是平日裡理智的柯依達。
雖然桀驁,但懂得隱忍,對於並不熟悉且危險的人和事,一律保持刀槍不入的戒意。
她那時天翻地覆的任性,也許纔是真性情的流露,翻雲覆雨之後,連自己都覺得後怕。
於是便把自己更深的掩藏起來,恪守流傳千百年的君臣禮數,恭敬但是疏遠。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他自己的失敗。
於是無奈的扯開嘴角站起來,白色窗簾上投落長長的影子:“巧了,今天修格也是這樣建議的。”
“那陛下大可將這件事交給他去做,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你說的輕鬆,那麼大的一支軍隊要撤防也是費時費力的,北疆軍的陣腳還要你去壓住,還有……”皇帝頓了一下,回過頭來,“下個月初,朕要迎娶索羅侯爵家的小姐爲側妃,到時候的宮廷舞會,你替朕出面主持,可以麼?”
“陛下?”
她本能地想要拒絕,卻被對面蒼冰色的眼睛鎖住,再無迴旋的餘地。
“這是你恢復身份後第一次出現在重大的場合,朕要讓所有的人知道,你是朕的妹妹,柯依達。”
這是與皇妃黛瑟芬琳截然不同的女子。
巴琳雅索羅公爵夫人第一次進入人們視線的所有的人眼睛裡時候,所有人得出的幾乎一致的結論。
淺藍色拽地的禮服長裙,淡粉色的新娘捧花,石青色的長髮一般盤起,一半打着波浪卷錯落地散在肩頭,冰藍色的眼睛彷彿一泓春水,笑靨輕淺的舒展便如百合含羞般的綻放。
與皇妃的雍容凌厲相比,這是個溫柔的可以掐出水的女子,但仔細辨別,又不難發現這女子眉宇裡與生俱來的優雅高貴的氣息。
這位出身西南貴族的侯爵小姐,第一次踏入宮廷,便在冊妃大典上被賜予了公爵夫人的身份,聯想起皇妃目前並不樂觀的處境,人們似乎有一種後宮格局即將改變的預感。
西防軍軍長海茵希裡索羅以外戚的身份護送長姐來到帝都,而婚禮當天晚上的宮廷舞會,更是彙集了王國軍政檢三界的精英政要,看起來更像是舊勢力洗牌之後新生力量的集會。
這是柯依達亞格蘭第一次以公主身份,出現在正式的重大場合。
不再是以往的軍隊禮服,一襲黑色長裙拽地,晶瑩的星鑽點綴其間,銀光璀璨地擦亮眼角,青絲大半盤起,僅有兩三縷散落下來,輕淺的瀉下肩頭。
款款步入會場的時候,悄然已是一篇驚豔之聲。
經歷了北疆慘絕人寰的血戰,人們的目光集中於柯依達過人的軍事才華和斬盡殺絕的狠戾,人們似乎都忘卻了,在這之前,她本人亦是絕代佳人。
她舉杯向來賓祝詞,華燈下光華流轉,彷彿桀驁優雅的黑天鵝,美麗讓人膜拜。
海因希裡冰藍色的眼睛釋放出異樣的色彩,閃亮剎那,隱沒在夜空般深邃的瞳孔裡。
卡諾·西澤爾的視線與她不經意的交匯,彼此遙遙的舉杯致意,心照不宣的笑意爬上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