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恩埃利斯公爵,不僅僅是埃利斯家族德高望重的掌舵者,更是自女皇索非亞時代起便忠心耿耿追隨王室的功勳元老,擁有同時代人們無任可及的武勳,曾經掌握王國半數以上的軍隊,在政界擁有翻雲覆雨的力量。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曾以此爲籌碼爲家族謀得半點私利,甚至在格里高利亂政時期犧牲自己所有的武勳與地位,以換得當時的普蘭親王,也就是亞格蘭如今的皇帝的平安,公爵被視爲王國的守護者,不論生前還是身後,都是凝聚人心的所在。公爵的法身被隆重下葬在慰靈地,之前爲着王國的存亡而浴血奮戰的戰士們都在這裡長眠。以軍人的身份下葬於慰靈地,而不是以埃利斯家主的身份下葬於埃利斯家族的祖陵,彷彿是表明了公爵的一種姿態,修格埃利斯,這位年輕的下一任家主埃利斯公爵近乎冷漠的表情裡,似乎醞釀着決絕的意味。
皇帝親自出席公爵的葬禮。
對於埃利斯家族和公爵本人來說,都無疑是一種不可比擬的榮耀,而對於公爵本人的功勳而言卻也顯得理所當然。
“公爵的一生都獻給了王國,甚至至死也是以王國軍人的身份下葬的,他捨棄了身爲貴族的特權,而選擇了另外一種榮耀的結束方式,這一點希望諸卿謹記。”
滿眼如雪的白菊花面前,皇帝凝視着墓碑上深深鐫刻下的字跡緩緩道來,幽遠的目光以餘光的形式掃向身後的臣僚,隱隱透露出冷凝的味道來。
多維加塞切斯特大公微微一顫,耷下眼瞼,掩蓋了乾涸的眸子裡一晃而過的恐慌。
修格埃利斯立於側首,犀利的碎髮散落下來,沒入了沉靜如寒潭的眼睛裡。
“陛下真的是這樣說的麼?”
“是的。”
“那麼,修格埃利斯中將的反應呢?”
“修格埃利斯公爵神色慣常。”
皇帝的話實在是留給了人們諸多揣測的餘地,後世的史家們認爲,埃利斯公爵的葬禮其實是一個預警,爲日後逐步削奪大貴族的特權埋下了伏筆,並且在此時向人們宣告,埃利斯家族將是皇帝所有改革措施的堅定支持者。
希恩埃利斯公爵淡出軍政兩界多年,但幾十年沉浮起落間積澱下來的人脈與資源,和在貴族與軍隊之中樹立起來的威望,事物法用數字來估量的。
於是便不可避免的觸動到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經了。
戴瑟芬琳塞切斯特皇妃沉沉的合上栗色的美麗眸子,抿緊了精緻的嘴脣。
“皇妃陛下?”侍女長芙羅維貝恩忐忑的打量女主人陰晴不定的神色,試探的接下剛纔的話題,“大公閣下似乎十分不安?”
“那是自然,如果連埃利斯家族都明確表態支持皇帝陛下的話,各大貴族即便有多不願意,也不可能公然叫板的。更何況因爲梅爾頓家族的案子還沒有真正瞭解,有多少人的把柄握在監察廳的手裡。”
黛瑟芬琳苦笑一聲,當年風度翩翩風流倜儻的普蘭親王已經是握有天下的皇帝,一副七竅玲瓏心機,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大海一樣深不可測的心思哪裡是等閒可以揣摩的。
黃昏的蜜色陽光濃濃的塗抹在精緻的雕花窗櫺上,鮮豔欲滴的樣子,平白蠱惑起人心中貪婪的慾望。
“還有其他的麼?”
“根據間者的秘報,據說修格少爺向陛下遞交一份名單,似乎是公爵生前寫下的關於撤換帝都軍幾位統領的建議,最近禁軍的調動也十分頻繁。”
“撤換帝都軍統領?”
麗人美麗的栗色眸子微微一凜,復又緩緩的合攏去。
菲利特加德帶着本部的第一師團馳援北疆,帝都軍中的勢力早已開始向舊貴族的一方傾斜,皇帝想要收回帝都軍的軍權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情,然而在這個時候動手未必會佔上大的便宜,而一旦局勢失控引發大規模的兵變的話,首先受到威脅的便是看似凜然不可侵犯的皇權了?
如此巨大的誘惑,即便是自己老奸巨猾的父親也是無法抵禦的吧?
那個男人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麼?
還是說,他樂於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彷彿竹葉青刺溜一聲從脖頸鑽如她的衣領沿着脊樑骨滑下,襲來陰惻的涼意,亞格蘭地位最高的女性一個寒噤站起來,伸手按住自己的前胸,拼命抑制住那一股讓人窒息的恐懼。
驀然間一道冰涼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視線所及之處一抹天水藍的身影幽幽倚在門口,男人黑色飛金的法衣及地,幽幽的看她許久,驀的勾起一抹冷媚的笑意來。
“皇帝陛下!”
盈盈的拜下去,低眉垂首的瞬間收拾了慌亂的表情,復擡頭時,那一派蒼冰色裡已是淡如雲煙。
彷彿剛纔一抹耐人尋味的笑意僅是錯覺。
然而此時的皇帝自然不會告訴她,帝都軍軍長佩爾德安亞古已經猝然離世。
帝都軍,滿員50萬人編制,五個師團,創建於王國伊始,是王國七軍中歷史最爲悠久的軍隊之一。擁有嚴明的軍紀和優良的作風,先後涌現過無數燦若星辰的良將幹吏,並在王國近百次的大規模軍事行動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它與西防、東平、北疆三軍不同,常年駐守帝都,是中央軍權所在,更在歷代中央權力的爭奪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佩爾德安亞古軍長自盡身亡,沒有任何徵兆。
自從新皇登基以來,帝都軍軍的軍權一直是權力高層敏感的所在,在“奪門之變”中成爲皇帝極大助力的幾名青年軍官中,出身禁軍的柯揚阿奎利亞斯與藍德爾斯加奧分別升任北疆軍與薔薇騎士團的統領,晉級爲上將,然而從中出力最多的菲利特加德卻只掌握了帝都軍一個師團的兵力。皇帝提拔的年輕新銳與舊門閥的貴族軍官在軍中兩分天下,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佩爾德安亞古軍長恰恰便是這樣一種局面中被推出來作爲傀儡存在的名義上的掌權者,各方勢力的制衡所在。
自第二師團奔赴蘭頓行省,菲利特率第一師團離開帝都之後,軍中一貫的平衡終於出現動搖的徵兆,埃利斯公爵逝世時同時傳出的皇帝有意裁撤各大師團統領的謠言不脛而走使得留在帝都的三個師團之間出現了些許的騷亂,而軍長佩爾德安亞古的身亡恰恰成了所有的矛盾爆發的契機。
王國曆229年11月8日晚,帝都城郊帝都軍駐地,火把映得天空亮如白晝,一場不大不小的軍事譁變正在醞釀之中。
“軍長大人自盡身亡,國防部沒有給個說法麼?”
“監察廳與軍法處已經開始有所行動了,奧蘭託少將,這些事情好像不是你我所能夠過問的。”
“亞德雷少將,身爲帝都軍的骨幹之一,你的態度未免太超然了?”
“哥斯拉中將,奧蘭託少將,難道兩位閣下現在擁兵一方就是在爲軍長大人討公道了麼?”
中軍帳裡燈火通明,映亮一方黃金獅子旗。
三位師團統領肅然立了帳中,肩頭的金獅昂首,光芒耀眼,隱約閃現肅殺的氣息。
亞德雷西里埃,少將銜,帝都軍第四師團統領,與菲利特一樣同樣是出身平民的實戰派,挑了挑眉,不再掩飾嘴角嘲諷的笑意。
第三師團統領哥斯拉韋伯中將,第五師團統領奧蘭託貝安少將,這兩位出身名門的貴族軍官,平日裡沒見有多麼尊崇形同虛設的軍長大人,而今爲了調查軍長死因卻是不惜大動干戈。
“我等是爲了維護帝都軍的榮譽。”哥斯拉韋伯中將三十出頭的年紀,黝黑的臉揹着光看不到表情,“亞德雷少將不會認爲我們的軍長大人是真的自盡身亡而不是被人謀害麼?”
“陛下不是已經下令徹查此事了麼,難道我等不應該相信陛下的決心麼?”亞德雷西里埃一挑眉,“軍長大人生前你們何曾聽從過他的調遣,現在大人死了卻跑來耀武揚威,閣下真正看重的,到底是軍長大人的生死,還是你們手頭上的兵權?”
剩下的兩個人微微變色。
傳言修格埃利斯公爵少爺在父親的葬禮之後向皇帝遞交了亡父的遺書,意在重新整合帝都軍現有的力量,回收目前駐守帝都的大部分軍權,依附於以塞切斯特家族爲首的守舊門閥貴族而晉升的軍官們將被大規模的裁撤,現今留守帝都的三名師團長中,哥斯拉韋伯中將、奧蘭託貝安少將,這兩位受過塞切斯特家族廕庇的軍官首當其衝。
滿意地看到對方的表情,亞德雷緩緩的扯開嘴角:“看來我說中了,兩位?”
“原來平民也不是想象中的那麼不可理喻啊……”哥斯拉冷笑一聲,“你還猜到了什麼,亞德雷西里埃?”
“藉口爲軍長大人討回公道,奪回帝都軍的控制權,進而起兵向皇宮發難,您是這樣打算的吧?”
“實在是聰明,年輕人。”年長的中將露出森然的笑意,“原以爲菲利特一走其他人便不在話下,看來我是低估了你。”
“很遺憾下官不會讓您如願的。”
“菲利特帶走了他的第一師團,你以爲單憑第四師團力量可以阻擋我們麼?”奧蘭託嘴角勾起詭異的弧度,反手亮出佩劍,森然的白光映亮了亞德雷的咽喉。
蕭蕭的劍聲彷彿暗語,軍帳四周馬蹄如雷,皮靴馬刺的聲音整齊肅殺。
狂烈的秋風捲起帳簾,黑色深濃的夜幕裡刀光如雪,充斥了整個視線。
修格埃利斯在親族會之後成爲新一任的埃利斯公爵,那個有着雍容風度和睿智目光的老人永遠定格在了黑白色的畫框裡。
法貝倫雷諾望着遺像上音容宛在的老人,突然有一種蒼茫空曠的感覺。
“打算什麼時候去見陛下?”年輕的公爵淡淡的望着自己遠道而來的友人,做了請坐的手勢。
“你安排吧,估計最近陛下也忙得不輕。”
輕輕落座,法貝倫雷諾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淡紫色的長髮在空蕩蕩的夜風裡揚揚的飄起來。
“西南一亂,北疆迎戰,事情堆到一起是很忙,不過遠遠沒有到暈頭轉向的地步。”修格掀眉,“塔倫和古格那裡怎麼樣?”
“我這次可是作爲東平軍的代表出席老師的葬禮的,你不問我東平軍的近況,到問起外務官的事情了?”
法貝倫雷諾,東平軍掛職的少將,兄長穆拉雷諾伯爵是執掌東平軍50萬人馬的銀勳上將,他本人與修格同期,畢業於亞格蘭軍校國際關係學院,近年來頻繁出入古格、塔倫境內,有着豐富外事經驗。
“東平軍那裡有你哥哥在,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修格淡淡一笑,“再說盯着塔倫和古格,不也是東平軍的事情麼?”
“古格若有騷動,最先對上的應該是西防軍吧?”法貝倫臉上是溫文的神氣,“幸好溫莎皇帝的暴斃,弗雷安元帥忙於平定內亂,要不然早就打過拉格龍河了,至於塔倫,一向是在亞格蘭與古格之間左右逢源,能拉攏是最好,但若不能拉攏,有我大哥盯着,拜瑟大公要爭得寸土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目前陛下還是可以專注於北疆的戰事和帝都內政的,不過……”
很快轉了話鋒,法貝倫優雅的脣角溢出揶揄的味道來:“聽說你向陛下提出要重整帝都軍的力量,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啊?”
蒼白的燈光在冰涼的鏡片上一晃而過,修格失笑:“怎麼會?”
“那些流言你怎麼解釋?”
“就算是父親的遺言,我也不能這樣讓它輕易的泄漏了出去啊?”
“陛下是故意的?”法貝倫微微一愣,繼而瞭然。
銀髮的公爵挑起犀利的眉峰:“狗急了尚且跳牆,何況是人?”
帝都軍的平衡維持了太久,已然到了打破的時候。
心照不宣的話,彼此都不再點破。
“陛下的勝算有多大?”
修格埃利斯沒有回答,站起來踱至窗前,風從黑暗裡破空而來,蒼鷹張開寬大的羽翼投落巨大的黑影,吞沒了一片寂寞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