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塵埃落定已經是十一月的中旬,深秋的寒意已濃,草木蕭條。
新帝加冕之後,滯留帝都的幾位軍區長官陸續返回駐地,而軍政檢各部門的事務,也在新帝與衆臣的努力下逐步回覆正軌。
柯依達卻接到了冷宮裡傳來的消息。
“巴琳雅夫人已經有幾日水米未進,小公主急得直哭。”赫爾嘉這樣轉述,“管事的女官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只好託我來討公主的示下。”
巴琳雅夫人雖受索羅家的牽連,被貶入冷宮。但她對謀逆一事並不知情,一貫也安分守己,並不插手政務,先帝在晚年時雖將她貶黜,但是吃穿用度上卻並未虧待,想來也是留了幾分情義的。
也因而,柯依達對她,並無惡感,聽到這消息時,微微出神了一下。
新帝年輕,尚未大婚,這後宮的事務便只能有她這位皇室的長輩代爲打理,又涉及先帝的後宮,柯依達沉默了一陣,嘆了一聲:“也罷,我去看看。”
冷宮位置偏僻,年久失修,難免要比玉百合宮破舊,屋子裡的陳設也要簡陋許多。
烏蒂娜小公主靠着門邊張望,見她來時,眼淚已經止不住地掉下來:“姑姑,姑姑……我母親她——”
柯依達看着她淚如雨下的樣子,深深嘆了口氣。
這小侄女歷來是被先帝寵慣了的,一下子跟着母親入了冷宮,吃了不少的苦,如今又沒了父親,這往後的日子還不知道怎麼熬。
她伸手拉過她,柔聲道:“先別哭,帶我去看看你母親。”
巴琳雅夫人已經只剩下一絲氣息。
柯依達坐在牀榻邊上看她,早已不是原先那雍容華貴的貴婦人,整個人已經瘦了幾圈,面色蒼白憔悴,了無生氣,只有眉眼之間還依稀能夠找出幾分溫婉端莊的痕跡。
“巴琳雅……”柯依達皺了皺眉,知道該如何說,“你這又是何苦?”
“我是戴罪之身,是先帝寬宏,沒有加罪於我。”巴琳雅倚着牀榻幽幽地道,“如今先帝已逝,我也該……隨着去了。”
“巴琳雅……”柯依達一時說不出話,眼前這女子,是陪伴了先帝時日最長久的女子,溫柔賢淑,深得帝心,想來她與先帝之間,也是有着某種難以斬斷的羈絆吧?
她沒有開口,巴琳雅卻是緩緩地問:“我聽說……那個孩子,茱莉亞……如今在你宮裡?”
柯依達沉默了一下,沒有否認:“是皇帝仁慈,親自討的人情。”
巴琳雅大概沒有料到,出神了一會兒,方纔點了點頭。
“陛下仁德……”她嘆息道,又將目光落到柯依達身後自己的小女兒身上,“想來,日後也不會虧待自己的妹妹……我大概也是可以放心的……”
“巴琳雅……”
“柯依達。”巴琳雅掙扎着坐起來,伸出纖長瘦削的手握住柯依達的手心,“烏蒂娜——她從小就被先帝寵慣了,天真,不諳世事,什麼都不懂,她哥哥的事情,她什麼都不知道。柯依達,我想請你多照顧她一點,我不要她有什麼富貴權勢,我只求她可以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地過完這一生,我知道,你可以的……”
她說話的聲音極輕,宛若遊絲,目光卻深沉懇切,直達眼底。
身後的烏蒂娜已經開始泣不成聲:“母親……你不要拋下我……”
巴琳雅卻沒有理會她,只定定看着柯依達。
後者終於嘆了口氣:“我答應你。”
巴琳雅終於長長鬆了口氣,方纔示意烏蒂娜來到跟前,擡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你記着,以後要聽姑姑的話,不要任性,要學着懂事起來……不要想着去憎恨誰,也不要像你哥哥那樣,去追求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到頭來什麼都得不到,反而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烏蒂娜已經哭得發不出聲音,只是拼命的點頭。
柯依達看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將她攬到自己的懷裡。
帝國曆23年十一月底,彷彿是追隨者先帝的腳步一般,巴琳雅·索羅公爵夫人在絕食數天之後逝世。
因爲孃家獲罪的緣故,她的靈柩未能進入皇陵,只是在當年黛瑟芬琳皇妃的陵寢一側,重新起造了陵寢落葬,而在葬禮之後,之前跟着母親被貶入冷宮的小公主烏蒂娜,終於被柯依達公主帶了出來,一同回到金盞花宮。
回宮的時候日頭已經西斜,殘陽如血,西風蕭索。
迎面遇上安瑟斯正往這裡過來,年少的小公主立馬便往柯依達身後縮了一縮。
年輕的皇帝停住腳步,蒼冰色的眼裡微微一沉。
大概是覺察出身後這小女孩的怯意,柯依達輕嘆了一聲,安撫似的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赫爾嘉先帶她下去休息。
回到房中,安瑟斯面色鬱郁,到底是嘆了一聲:“如今,連這麼個小姑娘,都要害怕朕了。”
“高處不勝寒。”柯依達看了他一眼,遞過一杯茶,只緩緩道,“這纔剛開始呢……”
安瑟斯接了茶盅在手,出神了一陣:“其實這段時間以來,已經感覺到很多不同了。”
“爲人君者,不僅要承受萬人景仰,也要耐得住寂寞。”柯依達幽幽道,“這條路註定不會平坦,可姑姑相信,你會做得很好,也許……會比你的父皇更好……”
她頓了一頓,望了一眼窗外沉沉墜下的紅日,斟酌了一下,又道:“其實我這裡,還有件事要與你商量,神鷹軍的軍權本該是由皇帝親自掌管的,只是由於先帝的信任,我才直接統轄了這麼多年,如今你既然已經登位,這軍印也該交還了。”
“姑姑……”安瑟斯怔了一下,“姑姑可是有什麼誤會,朕並沒有……”
“我知道,只是規矩如此。”柯依達打斷他,“先帝,已經是破例了。何況,姑姑也老了,也該從現在的位置上退下來,這帝國的將來,終究是要交給你的。”
安瑟斯沉默下來,他仔細打量他的姑姑,夕陽的餘暉之下,滿頭青絲裡已然夾雜着幾絲銀髮,細紋不知何時已爬上眼角,昔年精緻的容顏風韻猶在,卻已然鐫下了歲月的印痕。
年輕的皇帝心底微微一震,泛起幾絲酸楚之意,沉吟了下方道:“可是姑姑,眼下朕剛剛登基,諸事繁雜,帝都軍朕也不便直接統領,新任軍長的人選也沒有定下,姑姑這裡就再替朕分擔一段時日,等朕定下了合適的人選,再放姑姑走吧?”
柯依達思索了一下,點點頭:“也好,我就再替你看一段時間。”
見她點頭答應,安瑟斯總算是鬆了口氣,只是看她優雅品茶,雲淡風輕的樣子,卻想起了多年前那些塵封的過往。
他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單膝跪地,俯身拜下。
柯依達驚得站了起來:“皇帝!”
年輕的皇帝卻是擡起頭來,瞳眸裡隱約有氤氳的霧氣:“這一拜,是謝姑姑的養育之恩,我年幼失怙,是姑姑一手教養長大,若沒有姑姑,我也不會有今天。”
柯依達怔了怔,很久沒有說話。
她看着這個曾經她抱在手裡牙牙學語的男孩,卻已然成爲帝國皇帝的男人,心底有淡淡的暖意升起。
她伸手去拉他起來。
“安瑟斯。”她輕輕喚他,“你已經是皇帝了,以後不可以這樣。”
然後沉默了片刻,又道:“其實我現在想來,你我之間的緣分確實很奇妙,你出生的時候就特變地粘着我,後來我失去了自己的兒子,而你沒有了母親,這二十多年來就這樣相互扶持着過來……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姑姑這輩子,剩下的時日已經不多了,你那個表弟的性情,你也是知道的,萬一將來他有什麼衝撞的地方,你若能看在姑姑的面子上容忍他一二,就算對得起姑姑這些年待你的情意了。”
這大概便是一個母親最後的要求了。
安瑟斯沉默了一下:“姑姑放心,朕與亞伯特乃是一路出生入死的兄弟,朕絕不會虧待他。”
柯依達看着他,算是欣慰地點了點頭。
此時夜幕降臨,華燈已上,赫爾嘉已經過來詢問,皇帝是否在這裡用膳。
安瑟斯沉吟了一下道:“明日亞伯特要起身返回西南軍區,晚點估計回來辭行,朕就不留了,讓他單獨再陪陪姑姑。”
柯依達點點頭,沒有做聲。
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襬,便轉身出了門。
晚些時候,亞伯特·阿奎利亞斯伯爵前來辭行,柯依達留了他一道用晚飯。
“聽說母親留了烏蒂娜公主在身邊?”
想起下午風聞的消息,金髮伯爵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柯依達看他一眼:“你想說什麼。”
“先是那位索羅小姐,現在又是那位小公主。”亞伯特撇了撇嘴,“母親的心倒是越來越軟了。”
柯依達懶懶擡眼,看他頗不以爲然的表情,沒好氣地道:“沒辦法,年輕時候造下的殺孽太多,如今老了,還是給子孫後代積點德的好。”
亞伯特被她的說法懟得一噎,扯了扯嘴角:“母親倒是不怕留後患……”
“兩個小姑娘而已,只要教導得好不長歪就行。”柯依達嘆息了一聲,想起那先帝那死去的長女娜塔莎,倘若早些年能夠對她多關注一點,也許有些事還可在可控的範圍內。
她這樣說,亞伯特便不好再說什麼,低頭切割盤子裡的牛排。
柯依達審視般地卻是看了他一陣,冷不防悠悠道了句:“最近諸事繁忙,有件事我倒是很早就想問你了——你跟那個帕芙琳·凱恩上校,到底是怎麼回事?”
亞伯特拿着刀叉的手停止了動作。
停頓了片刻,他放下手裡的刀叉,擡起眼來:“母親……覺得如何?”
柯依達聽他這樣說,心中大底瞭然,皺了皺眉,嘆口氣:“這種事,不是該你自己拿主意嗎?”
亞伯特沉默下來,藍黑異色的雙瞳漣漪浮凹。
“她是個……很有膽色的女子。”他斟酌着合適的詞彙,“如果母親覺得合適的話,我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向克里斯多軍長提親。”
“克里斯多軍長的獨生女,大底是不會差的,據說在北疆也有不俗的戰績……只是——”柯依達緩緩地,終於還是問了出來,“是我的錯覺嗎?你跟奧利維亞……”
她沒有再說下去,對面的金髮青年,微微怔忡,目光凝滯了片刻,彷彿掩飾什麼似的垂下眼瞼。
“奧利維亞……”他低低重複着這個名字,似有無盡的憾意,卻竭力隱忍在淡漠之中,“她如今是弗洛亞的家主,有她的責任與使命,我們兩個,大概還是保持距離的好。”
弗洛亞家族身爲皇族影衛,直接效忠於皇帝,若其家主與其他軍區長官過從甚密,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疑。
既然不能相濡以沫,那不若早早相忘於江湖。
而身爲阿奎利亞斯家的後繼者,迎娶克里斯多軍長之女,正好可以藉此收攏當年柯揚舊部的人心。
這其中的關節,不言自明。
柯依達嘆了口氣。
她放下手裡的餐具,推開杯盤:“你既然考慮清楚了,但——你要知道,克里斯多軍長坐鎮北疆多年,曾經也是阿奎利亞斯先代伯爵的副官,他的女兒,不是隨便能娶的。你既然決定要求娶她,那麼不論之前發生過什麼,成婚之後便要一心一意地待她,不可生出二心。”
她的目光變得嚴厲,銳意逼人,亞伯特看在眼裡,低下頭去:“我知道。”
見他面色鎮定,柯依達算是滿意地點頭:“此事我不變插手,克里斯多軍長那裡,你自己去說。”
“是,母親。”亞伯特點點頭,取過手邊的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脣,又擡起頭來,沉默了一下,道:“明天一早我便要啓程返回駐地,這一去山高水長,母親……千萬保重。”
柯依達點點頭:“西南軍區形勢初定,你也多加小心。”
亞伯特出宮時夜色已晚。
他沒有帶隨從,只一人出了宮門,策馬沿着長街馳往自家府邸。
噠噠的馬蹄在靜夜之中顯得清脆有力。
驀地,頭頂的空氣驟然變得凜冽空洞,有黑衣勁裝的女子凌空而下,軍刀刺破空氣,傳來逼人的殺意。
那是最精英的殺手,纔有的暗殺術。
年輕的伯爵縱身躍起,避開鋒刃,穩穩落地,一頭金髮在夜色裡甚是顯眼。
他剛剛站起,那女子已然再一次風馳電掣般地殺到面前,他左手已然握緊佩劍的手柄,卻終究未曾出鞘。
任憑那女子將雪亮的軍刀逼向咽喉,紋絲未動。
軍刀利刃硬生生停在距離他喉嚨三寸之地,寒光映亮這年輕人巍然不動的臉。
他合上眼睛,宛若生死已不懼,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
女子握着軍刀的手停滯在半空裡,死死咬着牙關,手中的刀口卻再也進不得半寸。
亞伯特等了很久,不見動靜,他睜開眼來,卻是那女子含了恨意的眼,彷彿淬毒的匕首,見血封喉。
他卻是擡起頭,徑直迎上她的目光,毫不避諱,坦蕩直白。
彼此的視線交着,時間無聲流淌。
終於,這女子冰冷的表情終於無法維繫,眸中泫然低下淚來。
鏗鏘一聲,軍刀落地,只聽風聲獵獵,整個人騰空而起,早已沒入深濃的夜色。
亞伯特站在空寂無人的大街上,望着深邃如海般的夜空,佇立了良久,半晌,悵悵然合上了眼。
然後,轉身,單人,匹馬,馳向長街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