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特連夜回到神鷹軍軍營,一位不速之客正在營帳中等着他。
“庫裡迪凱瑟少將?”亞伯特打量着面前銀色短髮的少將,金銀妖瞳露出些許訝異。
“下官奉命,前往西南軍區對西防軍進行軍法審查,明日啓程,特來向大人辭行。”新晉的軍法次官聲線沉靜,湖綠色的眼睛深如潭水。
亞伯特想起早上在金盞花宮的議事,並沒有感到驚訝:“客氣了,庫裡迪少將,我已不是你的上司,並不用特意前來辭行,不過,你此番深入西南勢力範圍,請務必小心。”
他頓了一頓,又道:“說起來,前日之事,我還未曾謝過你。”
“大人言重了。”庫裡迪低了低頭,“這本就是分內之事。”
“可你當時帶來的,卻是凱瑟家族的影衛。”亞伯特悠悠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看起來,你的進展不錯?”
庫裡迪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彼此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個旁支子弟,能夠在短時間內接觸到家族暗衛勢力,足以相見埃森凱瑟侯爵對其的青睞。
然而庫裡迪的臉上並沒有流露出過多的得意之色,反而略略壓低了聲音:“其實下官此來,還有一事……”
他頓下來,仔細留意了一下週遭的動靜,確定隔牆無耳之後,方纔道:“這兩天,帝都裡已經有了一些謠言,是關於……”
亞伯特劍眉一挑,庫裡迪斟酌了一下,沉下聲:“這兩天,下官接手家族影衛之後,也奉家主之命查當年的一些事情,是關於卡諾西澤爾大公殉國之後……”
亞伯特的眸中閃過一絲冷芒,犀利如刀:“你查到了哪一步?”
“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也八九不離十了。”庫裡迪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額前散落下來銀色碎髮垂落眼瞼,很好地掩飾了眸中些許的忐忑,“其實——此番柯依達公主爲了大人親身赴險,不光是家主,只怕修格總長也起了疑心,不過大人放心,沒有確鑿的證據,沒有人會去把這件事揭開來……那些謠言,監察廳也會想辦法處理掉。”
亞伯特的負手而立,交疊在背後的雙手微微緊了緊,別有深意的目光鎖定在他身上:“少將,你此番來,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監察長大人的意思?”
庫裡迪冷不防他這樣問,怔了一下,道:“是下官自作主張。”
亞伯特冷笑一聲:“庫裡迪少將,你還真是無所畏懼呀。”
“其實以目前的形勢,我家叔父與修格總長,都沒有必要去揭開這個秘密,只是大人自己的處境有些微妙罷了。”庫裡迪已然恢復了鎮定,“現在米亥魯皇子已死,您是除了安瑟斯殿下之外帝國唯一的男嗣,背後又有一位手握重兵的母親,懷璧有罪呀!”
亞伯特沉默沒有說話,異色的眸子深沉如這漆黑的夜空。
他想起柯依達平靜的外表下隱隱的擔憂與警惕,如今帝都之中另外兩位樞機卿,凱瑟家族一直以皇帝馬首是瞻,而修格?埃利斯公爵雖然一直超脫於儲位之爭,卻深得皇帝信任,而他的獨子路西爾?埃利斯早就私下裡向安瑟斯效忠,一旦皇帝真的下了決斷,政檢兩方勢力虎視眈眈,無異於雪上加霜。
母親今日傷勢未愈,便強撐着起身視事,想必也是要叫那政檢兩方的長官不得小覷,不至於輕舉妄動。
他在心底微微嘆了口氣,面上卻聲色未露 :“那又如何?”
庫裡迪沉默了一下,斟酌着道:“大人真的沒有想過——取而代之?”
他說的言簡意賅,卻直白粗暴,亞伯特猛地擡起眼瞼,藍黑異色的雙瞳爆出寒光,探究的視線直入對方的眼底,死死盯了他許久。
“庫裡迪少將。”隔了很久,他方纔緩緩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凱瑟家族一直對陛下言聽計從,你今天這話似乎不太符合家族的利益啊……”
“陛下英明神武,可惜英雄終有遲暮之日,爲了家族的長治久安,也需要尋找新的主君與盟友。”
亞伯特冷笑一聲:“少將,安瑟斯是名正言順的儲君,而我——就算你的猜測屬實——也不過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你認爲,我有什麼資本與他爭?”
“如果大人真的一無所有,也就不必擔心皇帝陛下的猜忌了。”庫裡迪搖頭,“可事實是,您不但有不遜於人的實力,還有一位手握兵權叱吒風雲的母親。要知道,如果沒有柯依達公主的養育和扶持,安瑟斯殿下又怎麼可能有今日的作爲?”
“你說的確實在理。”亞伯特微微嘆了口氣,“不過庫裡迪少將,如果只是爲了家族求穩,其實你大可不必找上我,安瑟斯寬厚,必然不會虧待凱瑟家。”
“可是下官還不想放棄您這位盟友。”庫裡迪擡起眼瞼,湖綠色眼睛泛着幽幽的光,“只要您能夠順利渡過此劫,不論是否能夠更進一步,將來的前途都會不可限量。”
亞伯特一時沉默。
庫裡迪?凱瑟,在某種意義上,與他自己頗爲相似。
同樣是出身寒微,憑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的位置,心機深沉,野心勃勃。
很多時候,比起旁人,他們更能夠理解彼此的行事作風。
或許正是因爲如此,纔會選擇了他作爲盟友,而非安瑟斯。
良久,他道:“你的心意我瞭解了,庫裡迪少將,我會盡力不讓你失望,平安渡過此劫的——不過作爲結盟的代價,我希望必要時你能夠發揮你的作用。”
他微微揚起頭,昏黃的燈光瀉下削尖的下巴,線條犀利。
庫裡迪俯下身去,單膝點地,右手握拳置於前胸:“如您所願,亞伯特大人。”
皇帝接到海因希裡的死訊已經是次日的清晨,彼時皇帝的精神剛剛好一點,勉強能夠起身,召來安瑟斯皇儲共進早餐。
費蘭進來稟報這一消息的時候,安瑟斯明顯地看到,皇帝拿着精緻瓷杯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馥郁的紅茶立刻濺灑出來。
他微微揚起臉,迎着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並沒有想象中的如釋重負,他的神情複雜而蕭條,良久的沉默之後,方纔揮了揮手,示意費蘭退下。
安瑟斯小心打量着他略顯蒼白虛弱的臉色,放下手中的刀叉,仔細斟酌着措辭:“父皇……”
“無事。”皇帝搖了搖頭,放下茶杯,“只是想起了一些故人。”
那些年曾經一起馳騁沙場並肩作戰的故人們。
菲利特·加德,柯揚·阿奎利亞斯,卡諾·西澤爾,林格·弗洛亞……當然,也包括海因希裡·索羅。
他們都曾是這個帝國基業的締造者,將自己的熱血青春拋灑在帝國廣袤的疆土之上,然後,一個接一個,步入天堂。
皇帝悵悵嘆了口氣,這幾日他不知爲何,總是會想起以前的事情,莫名便覺得傷感與悵然,亦或許,自己真的是老了?
他自嘲地笑聲,收斂了神情。
“你明日便回帝都,可都安排好了?”
“這次帶出來帝都軍二個師團,我仍舊原樣帶回去。”
“不夠。”皇帝皺了皺眉,“叫費蘭再撥給你外禁部隊兩個師團的兵力,一起帶上。”
“父皇?”安瑟斯有些錯愕,想了想道,“二個師團規模已經不小,而且海因希裡·索羅公爵已經……帝都的形勢應該早就被控制住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卻是岔開了話題:“修格卿在報告中說,你姑姑這一次中了暗算。”
“是中了毒鏢,不過聽說昨天姑姑已經醒來,並且起身理事了,想來……應該沒什麼大礙。”
話雖如此說,安瑟斯卻並不輕鬆,總覺得還是早些回去親眼看了,方纔能夠放心。
皇帝的目光卻甚是複雜:“朕聽說,是爲了那位亞伯特中將?”
安瑟斯沉默下來。
他其實也很奇怪,就算亞伯特算得上他的頭號心腹,如今也是神鷹軍的骨幹,但以姑姑身份之尊貴,何至於爲了一個屬下親身赴險,甚至險些喪命?
皇帝看着他,彷彿猜到了他的心思:“很奇怪?”
安瑟斯有些無措地擡起眼瞼,皇帝卻很是鎮定,垂下眼瞼,只輕輕地道:“一點也不奇怪,不過是母親的本能而已……”
“母親?”
安瑟斯捕捉到這個詞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亞伯特·法透納,是你姑姑失散多年的孩子。”
皇帝幽幽拋過來一句,安瑟斯渾身一震,面前的刀叉被碰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怎麼可能!”他驚得站起來,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皇帝擡頭,看着他慌亂無措的表情。
他的目光平緩如水,卻有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安瑟斯低了低頭。
“姑姑……”他踟躕着道,“不是一直沒有嫁人嗎?”
“那是因爲,卡諾·西澤爾死在了戰場上。”皇帝長長嘆息,目光卻變得嚴厲肅殺,“坐下來,有些事情,朕以爲應該讓你知道了。”
夏初時節的陽光,已經有了幾分熾熱,穿過茂密的樹蔭,白花花的光束斑駁跳躍,直刺眼底。
安瑟斯本能地闔了闔眼。
他一隻腳已經跨過別院的門檻,整個人卻仍在渾沌之中。
“亞伯特·法透納,他是你嫡親的表兄弟,也是除你之外,亞格蘭皇族另一外一位男嗣。這也意味着,他同樣擁有皇位的繼承權。”皇帝冰涼的話語仍在耳邊迴響,“如果他有染指御座的野心……”
“不可能,我二人相識多年,一同出生入死,他絕不會叛我!”
“可那是以前,你敢保證他現在知道身世之後不會有非分之想?朕見過那個孩子,那可不是甘居人下之人!就算現在他沒有這個心,那麼十年二十年之後呢?你姑姑多年來執掌重兵,軍中勢力龐大,想要扶他上位,並不是沒有可能。”
“如果姑姑從一開始便想要扶自己的兒子上位,又何必事事爲我籌謀,直接讓我與米亥魯兩敗俱傷不是更好嗎?父皇,難道你現在連姑姑也不相信了嗎?”
他記得自己這樣問的時候,皇帝的表情很是蕭條。
“朕不是不相信你姑姑。”他的聲音低緩而感傷,“這麼多年,她也從未辜負我的信任,可是安瑟斯,她如今,已不僅僅是朕的妹妹,是你的姑姑,更是一個母親,一個面對失散多年的兒子滿心愧疚的母親,她甚至可以舍掉自己的性命去換兒子的一線生機。縱然這麼多年,她一直對你視如己出,也從未對皇位動過心,可是如果,亞伯特想要,而你姑姑又想要補償他呢?安瑟斯,你已是帝國的儲君,將來會是帝國的主君,心懷仁德是好事,可是有些事情,你不能拿感情去賭,成王敗寇,生死攸關,你賭不起!”
最後一句,餘音繞耳,久久不散。
他睜開眼,迎着刺目的陽光,擡腳邁出別院,一步一步走向山間的甬道。
可是父皇,他在心中悲哀地想,若真如此,我又如何對得起養育我長大的姑姑,和曾經肝膽相照的兄弟?
山風習習的拂過眼角,有微熱的溼意暈染上來。
這一天,在自己的營帳中枯坐了整整一個上午。
午後時分,貝倫卡·菲爾納副軍長接到了次日清晨全軍開拔的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