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曆21年的“十月清洗”很少見諸於帝國的正史,只有在專門的軍事專題中有所論述,史家將其定義爲一次軍隊內部的法紀整頓,但也有不少歷史研究學者認爲,這不僅僅是一次軍方內部的整頓,其背後有着不可言喻的政治含義。
從月初開始,每天都有數名軍官因爲違紀、受賄等各種罪名被捕調查,其中更有不少在極短時間內坐實了罪名被直接以軍法處置,甚至一些將官級以上的軍官都未曾倖免。儘管這次清理的範圍僅限於軍方內部,但整個國務省上下都受到了巨大的撼動。
軍法隊甚至不需要亮出刀口,已經成爲人人生畏的存在。
而奉命執行此次清理任務的新任次席軍法官亞伯特法透納,也開始以如此轟轟烈烈的形式闖入了帝都風雲變幻的政局之中。
——《帝國軍事發展史》
科恩林頓上將從總長辦公室中走出,十月份的帝都秋風已起,從走廊裡穿堂而來,帶來幾絲略微的涼意,他擡頭看看外面湛藍的天空,眉頭卻仍然皺起,嘆息了一聲,向樓梯口走去。
副軍長貝倫卡菲爾納中將在樓下已經等了很久,敬了個禮,科恩點了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向國防部大門走去,途經軍法處,隱約可以聽見淒厲的慘叫聲從刑訊室裡傳來。
科恩的腳步頓了一頓,沒有說話,徑直向前走去。
貝倫卡倒是若有所思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方纔回過神來,緊緊跟上科恩的腳步。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直到進了帝都軍總部,貝倫卡方纔感嘆了一聲:“最近軍法處真是風頭大盛啊……”
“柯依達公主一聲令下,自然不是兒戲。”科恩林頓一路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解下披風,“通知下去,重申下軍紀,帝都軍要是有人撞在刀口上,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他。”
“是,大人!”貝倫卡應了一聲,緩了緩,像是有些感慨,“話說回來,這位金髮小哥很是犀利啊……”
“哦,那天我還以爲你對他印象不錯。”科恩挑了挑眉。
“大人不也替他說話了麼?”貝倫卡失笑,“再說我那還不是因爲……”
他說了一半沒有說下去,只是擡起頭,科恩的軍長辦公室正是當年卡諾的那一間,牆壁上掛着歷任軍長的頭像,最後一位金髮上將,依然保持着二十年前的年輕樣貌,目光清澈,笑容溫潤如玉。
科恩沉默了一下,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嘆息了一聲:“果然,你也有些在意啊……”
初見面時,那金銀妖瞳的年輕人,確實給了他一種錯覺,並不是因爲外貌上的相似,似乎只是冥冥中一種感覺,儘管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
“錯覺而已。”貝倫卡哼了一聲,“這小子,太損了,你看他對付馬蒂拉爾文的手段,日後必然是個狠角色。”
“能得到柯依達公主和安瑟斯殿下的看重,自然不會是等閒之輩。”科恩在辦公桌後坐下來,“公主殿下這次大費周章,可不是單單爲了整頓軍紀,這帝都馬上就要起風了。”
“大人的意思是……”
“貝倫根宮廷政變、威姆頓軍港海軍譁變、再到最近的迦蘭事件,幕後的人一直沒有被揪出來,柯依達公主再好的耐心也要忍不住出手了。”林格淡淡的,並沒有多言,隔了片刻,卻是輕嘆了一聲,“不過,或許我在帝都也不會呆太久了……”
貝倫卡略略一驚:“軍長大人?”
“公主殿下似乎要我調任東平軍軍長,不過皇帝陛下的意思還不知道。”科恩想起早上在總長辦公室裡的談話,神情並不輕鬆,“我先跟你透個底,外面先不要去說。”
貝倫卡花了很長時間才消化掉這個消息:“可是這樣一來,帝都軍怎麼辦?”
科恩沉默了很久。
“柯依達公主應該也有所考慮纔對吧……”他低低地道了句,“如果不是從外調入的話,就應該會在帝都軍內部提拔,那樣的話,將副軍長晉升爲軍長最常規的方式,對帝都軍來說也是最穩妥的選擇……”
貝倫卡菲爾納中將愣怔了一下:“大人,下官並沒有這樣的意思……”
科恩失笑:“你不必緊張,我也只是揣測而已……但是貝倫卡,以我的直覺,也許事情並不會這樣發展。”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斟酌着什麼:“畢竟在你們這些師團統領中,有一位皇子殿下在……”
“大人的意思是……”貝倫卡遲疑着道,“安瑟斯皇子殿下嗎?”
“我們的殿下雖然年輕,但已經積累了幾倍於同齡人的武勳,這次處理迦蘭事件令他在軍中聲望倍增,如果柯依達公主想要藉此機會將他再擡一擡的話,讓他獨自統領一軍也未嘗不可。”
“可是,軍中大多是當年追隨前兩位軍長出生入死的宿將,恐怕不是那麼簡單可以壓得住。”貝倫卡皺眉,“殿下畢竟還是年輕,如果假以時日統帥一軍並不是問題,可是現在……會不會太急了些?”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科恩嘆息了一聲,“最近的帝都可不太平……你以爲柯依達公主做什麼要整頓軍法,不過是藉機會清查軍中的可疑人物而已,一連串的事件,特別的是安瑟斯殿下兩次遇刺,足以說明一些問題了。”
“大人是說……”貝倫卡順着他的思路想下去,思緒便開始明朗起來,聯想到最近行政部對於儲位的爭論,深深吸了口氣。
安瑟斯亞格蘭公爵,雖然性情溫和穩重,但絕不是任人宰割絕不還手的人。
何況他身後,還有柯依達公主的強力後盾。
這個和皇帝一樣有着蒼冰色眼睛的年輕人,一旦擁有了帝都軍,他最終想要握在手裡,絕不只是一支軍隊而已。
但是如果那樣的話,帝都軍便不可避免被打上屬於安瑟斯殿下勢力範疇的標籤,將不可避免捲入新一輪的爭鬥。
領會到了這一深層含義的時候,貝倫卡倒吸了一口冷氣。
科恩看着他的表情,心知他已經領會自己的意思,坐在那裡點了點頭。
“如果是真的話,柯依達公主這招棋還是真是厲害……”貝倫卡緩緩地道,他想起前任的菲利特加德曾經說過的話,軍人不應該參與政治,但事實上,帝都軍作爲常駐帝都的軍隊,每一次政變都難以抹去它的影子,實在是很具諷刺意味。
“不過,連你我都能看到的,皇帝陛下不可能看不出來,如果陛下下了命令的話,或許心中也有了打算吧?”科恩站起來,負手立在窗前,秋日的陽光灑進窗櫺,淡金色的碎片在髮際間跳動,沉默了片刻,他低笑了聲,“事關皇儲,你我在這裡私議也實在不像話。”
他轉過身來,看着跟隨了多年的副軍長:“不過萬一我的猜測成爲現實,貝倫卡,你要先有個準備。”
“公主,這樣是不是做的太明顯了?”
上午送走科恩林頓,柯依達也沒有再閒着,下午去了神鷹軍總部巡視,林格弗洛亞身爲神鷹軍副軍長,向來只專注于軍務,柯依達的政治決策他甚少置喙,但終究還是沒有忍住,趁着她在校場巡查練兵的時候,試探地發了話。
柯依達站在點將臺上冷眼掃過寬廣的校場,正值午後兩三點的時候,秋天的日頭不像夏日那樣毒辣,但也明媚耀眼,校場上短兵相接,肅殺的嘶吼聲響徹雲霄,兵刃的白光在陽光下反射出一片冰寒。
“那又如何?”她反問,“如今的情形,不下劑猛藥,還不知要拖到什麼時候。”
“可是,雖然陛下一直對公主信任有加,可是畢竟牽涉到最敏感的儲位,萬一陛下心中有所顧忌的話……”
連他都能看出來,更何況是皇帝?
而且這段時間以來,皇帝對於兩軍軍長人事調動的事情遲遲沒有作出決斷,顯然是有所顧慮。
如果是平常倒也罷了,偏偏又是……
林格想起早上突然過來的費蘭皮瑟斯男爵,似乎是頭疼地皺了皺眉。
“公主,早上費蘭大人來過了。”他低低地道,不出意料看到柯依達的眉峰微微一挑。
禁衛軍肩負保衛皇室的重任,因此地位與其他六軍有着微妙的不同,身爲軍長的費蘭皮瑟斯男爵更是皇帝的親信,平日寸步不離,國防部平時無關緊要的例會也很少參加,更不要提心血來潮到神鷹軍的兵營來串門。
“說了什麼嗎?”
“亞伯特次官的事情,陛下似乎已經有所察覺了。”
林格壓低了聲音,只夠彼此兩個人聽見,柯依達長長睫毛微動,擡起眼瞼來,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邊,似乎是在斟酌着什麼,良久方纔道:“到什麼程度了?”
“費蘭顯然已經開始懷疑,國防部的檔案擺在那裡,要去查也不是難事。”
柯依達沉默了一陣:“遲早的事情,由他去吧。”
她既然將亞伯特法透納調到那個位置,便知道會有這樣一天,但那又如何?
她不認,誰都坐實不了。
軍法處這個位子,雖然遭人嫉恨,但權柄不小,又同時掌握着靈敏的情報來源,只要他能夠坐得穩,明裡暗裡要動他,並不容易。
至於皇帝那裡,時機合適的時候,她自然會有交代,只是偏偏趕上這個時節,她既然毫不隱晦地動了插手儲位之爭的念頭,自然不宜再有其他的嫌疑。
柯依達明白林格的顧慮,略略皺了皺眉,剛要開口,卻見赫爾嘉一路打馬來到將臺之下,甩蹬下馬急急來到跟前,一張粉臉繃得緊緊的。
“公主!”她敬禮立定,“軍法隊出了事情,好像是在街上與娜塔莎公主起了衝突。”
柯依達匆忙趕回國防部時,軍法處長官韋伯布里吉斯上將已經與次席軍法官亞伯特法透納一起等候在了她的辦公室裡,見她進來,齊齊立定敬禮,神色卻是凝重,整個辦公室裡寂靜無聲。
柯依達皺了皺眉,在辦公桌後面做下來,將目光掃向眼前的衆人。
首席軍法官韋伯上將軍姿筆挺地立着,表情嚴肅,亞伯特站在他的身後,身上的軍裝整齊,但似乎剛剛經歷了一場風波,略略沾染了風塵,他恭敬地低着頭,低垂着眼瞼,看不出情緒的波動,柯依達的目光落在他略略側過的臉頰,藉着下午太陽明媚的光線卻可以清晰看到左頰上一道鮮紅的血絲。
“你的臉又怎麼了?”她的眉峰蹙地愈緊,口氣很是不善
似乎是沒有想到是這樣的開場白,亞伯特像是出乎意料地略略一驚,擡了擡眼瞼,卻沒有立即說話,韋伯上將倒是先一步反映了過來,遲疑了一下,方纔開口。
“回公主殿下,是……娜塔莎公主……”他緩緩地道,“下午軍法隊執行的任務時候被娜塔莎公主殿下的車駕攔住,亞伯特中將不得不出面交涉,不慎觸怒了公主,所以……”
“究竟是怎麼回事?”
似乎是注視到她眼底犀利的目光,金銀妖瞳的年輕人終於擡起頭來,神色平緩地道來:“下午下官率領軍法隊逮捕參謀處的法謝爾中校和軍需處的萊納上校,結果兩人已經得到消息畏罪潛逃,軍法隊一路追到白鷗街,正好碰上娜塔莎公主的車駕,因爲有人看見兩人躲入公主的馬車中,所以下官不得不出面請娜塔莎公主交出嫌犯。但公主似乎有意包庇兩人,攔住軍法隊的去路,下官出示逮捕令,卻不想觸怒了公主,言語間一時不快,便抽了一鞭子。”
赫爾嘉倒吸了口冷氣。
第一公主娜塔莎亞格蘭,自從兩年前與阿修比凱特里安男爵成婚,便搬出了皇宮。但她並沒有住進凱特里安家族的老宅,而是居住在另外建造的公主府邸中,她與阿修比男爵感情並不親厚,反而喜歡在自己別墅中舉辦各種各樣的舞會沙龍,結交社會各界的名流,尤其對於軍政兩屆的青年才俊十分青睞。而公主本人談吐優雅,美麗動人,排場奢侈,亦是吸引了不少年輕新銳追逐,“娜塔莎公主的沙龍”一時成爲帝都上流社會中趨之若鶩的存在。
當然這其中也又不好的傳言,公主與夫婿感情不睦,藉着沙龍的名頭,尋找各種各樣的情人,傳到皇帝耳中也曾經將她叫到宮中教訓過幾次,但每一次娜塔莎也只是稍做收斂,過不了多久又故態復萌,皇帝本人也無可奈何,況且以帝國曆史上也有許多公主同時擁有許多情人的先例,久而久之便也只能隨她去。
至於柯依達對於這位侄女,大概是因爲她母族的緣故,一直談不上親厚,面上都是淡淡的,她的事情向來也懶得去管,只是沒有想到,竟然在這個時候與軍法隊起了衝突。
而且還……
赫爾嘉打量一下金髮青年臉上的紅痕,又側了眸望去,但見柯依達的神色依舊淡漠,眼底卻有狠厲的光芒閃過,叫人驀地心驚了一下。
“然後呢?”
“娜塔莎公主讓侍衛開路,一路回了府邸。下官一路佈下跟蹤的暗諜,可以肯定,那兩人沒有離開馬車,現在應該正躲在公主的府邸中。”
“你知道你說什麼麼?”柯依達定定的看他,“你確定,娜塔莎公主故意窩藏欽犯?”
她的目光銳利,亞伯特微怔一下,卻沒有退縮,神色不變:“是,下官確定。”
柯依達沉默了一下,仔細打量着他的眉眼,臉上的鞭傷只是擦破了點皮,但一抹鮮紅倒也觸目驚心,略略垂了下眼瞼,看來這一次他是忍了下來,不然兩者衝突起來,鬧到皇帝面前,事情只怕就不那麼簡單了,比起早兩年在北疆時的年少氣盛,總還是有了點長勁。
她將目光投向軍法長官:“韋伯上將,你怎麼看?”
“根據我們的調查,法謝爾和萊納經常出入娜塔莎公主的沙龍,也有傳言說這兩人早已是公主的入幕之賓,娜塔莎公主如果想要徇私包庇,倒也說得通。”
“不知輕重!”柯依達冷哼了一記,“憑她一個小小的公主,干擾軍法官執法,這兩年來皇帝陛下也未免太驕縱她了!”
韋伯垂着眼瞼:“殿下,現在那兩人窩藏在公主私邸,軍法隊雖然有逮捕令在手,可也不好隨便闖進去抓人……”
柯依達明白他的意思,娜塔莎畢竟也是公主,君臣的名分擺在那裡,不要說是軍法隊,今天國防部總長換一個人,也不敢隨便動手,所幸柯依達不僅是國防部長官,更是帝國公主,皇室的長輩,地位遠比娜塔莎要來的尊崇,若是她本人出面,只怕娜塔莎也不敢造次。
只是這樣一來,娜塔莎本人顏面盡失,皇帝那裡也未必高興。
柯依達揉了揉太陽穴:“赫爾嘉?”
“是,公主?”
“你親自去下行政部,給卡捷琳夫人帶個話,讓她有空好好開導一下她的好學生,別逼得我簽下搜索令,到時候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軍法隊衝進公主私邸搜人,對於皇室來說,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赫爾嘉明白她的意思:“是,公主殿下。”
“另外。”柯依達看着軍法處的正副長官,“叫你們的人,好好盯住公主私邸,一隻蒼蠅都不要放出來!”
“是!”
“還有,查一下娜塔莎來往的那些人,必要的話,讓情報處配合。”
韋伯略略一驚,亞伯特卻是神色未改,兩個人均是立定點頭:“是,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