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虛掩着,議事廳裡坐滿了人,農商部特派全權交涉員劉芸林——一個年約五十歲的蓄鬚老人正滔滔不絕地說着什麼,身着軍裝的鎮守使張貴新腰桿筆挺地坐在一旁的沙發上。靠着大門附近的一側,坐着大華公司的總經理李士誠、副總經理趙德震、總礦師王天俊,另一側坐着省實業廳李炳池、池銘歷等一批官員,縣知事公署的一幫長袍馬褂們也散見其間,小小議事廳裡幾乎集中了處理這場災變的各方面的首腦人物。
一推開大門,劉易華便覺着這裡氣氛很不一般,似乎這裡正醞釀着一個重大陰謀;而且,他本能地預感到,這問題勢必與田家鋪勞苦民衆的切身利益有着重要的關係,他覺着很有必要把這裡的一切完全弄清楚!
他放棄了向鎮守使張貴新抗議的打算,坦然地走進了議事廳,在大門一側省實業廳官員們身後的一排木椅子上坐下了。木椅上還坐了一些人,這些人中的一個瘦子在他坐下時,向他點了點頭,他也向他點了點頭。
農商部特派交涉員劉芸林還在說,一邊說,一邊呷着茶。劉易華覺着這位農商部的欽差大臣簡直像個太監,他聲音細聲細氣地,再加上一口蘇北話,聽起來頗爲費力。
“……諸位,我剛纔說了,我們要理智、要清醒、要正視現實。現實是什麼狀況?現實是遇難窯工已全部喪身井下!這不是憑空的臆想和猜測,而是營救隊兩次深入井下後作出的結論。關於營救情況,在座諸位比鄙人更清楚,鄙人就不多說了。因此,我想提醒諸位,此次研討的中心議題,不再是人員的營救問題,而是如何保住田家鋪煤田、如何撲滅這場地下大火的問題!衆所周知,田家鋪煤田屬無限級,煤質之優爲舉世公認,設若我們不能迅速而有效地制止地火蔓延,田家鋪地下的這塊無限級的煤田就會遭到徹底毀滅!爲此,農商部特派鄙人趕赴至此,以示關注,望諸位在提出高見時注意到這一點。”
劉芸林說完了,開始在沙發上點菸。
劉易華十分震驚。他萬萬想不到,代表**的農商部竟然這麼冷酷無情,竟然爲保住地下這無生命的煤田,置一千餘名窯工之生死於不顧!這真是一個傷天害理的陰謀,搞這種陰謀的人,搞這種陰謀的**,都屬於被打倒之列!
“我……我說兩句!”大華公司總礦師王天俊站了起來,“兄弟我……我想提請**考慮,現在……現在就放棄對井下窯工之營救,是否爲時過早?災變自二十一日夜發生,迄今不過五天,或許地下尚有活着的工人?況且,按一般情況來說,就科學之觀點來看,五日之內,人是餓不死的,若是有水,甚至可活至十日以上……我們可否再進行一些營救之努力?”
“廢話!如何努力?怎麼營救?王先生,請立即拿出一個方案來!”省實業廳官員李炳池坐在沙發上不耐煩地插話道。
“我……我……我想,至少,至少我們可以暫不封井,留下出井口,如有活着的窯工,他們會爬上來的……”
李炳池又道:
“那我問你:這五天以來,有幾個遇難窯工從井口爬上來了?”
“有……有三個,據我所知有三個。”
“這是哪一天的事?”
“大概是五月二十三號的下午。”
“請問,今天幾號了?現在井下是什麼情況,你知道麼?大火燒成了什麼樣子,你知道麼?”
“可……可這是千餘條人命呵!”
李炳池霍地站了起來:
“總礦師先生,你現在想到千餘條人命了!災難發生之前,你們幹什麼去了?不是你們將窯工生命視同兒戲,何以釀出今日大禍?!”
李炳池緩緩轉過身子,兩隻眼睛冷峻地環顧着衆人:
“諸位,根據通風、爆炸排水及各方面有關專家鑑定,田家鋪井下之遇難工友已全部死亡,死亡的直接原因是瓦斯、煤塵的兩次爆炸和由此帶來的大火,間接原因是大火燃燒後的煤氣窒息;因此對人員的營救已是徒勞無益。對此,我很沉痛,我爲這一千零二十一名窯工弟兄的死,感到極度悲哀。死去的,已經死去了,但我們必須爲活着的人、爲這塊無限煤田、爲我們災難深重的國家想一想。我贊成劉老的意見,我們應該立即採取斷然措施,阻止這場毀滅性的大火繼續燃燒。我考慮了三個方案:其一,封閉井下各主要巷道,將燃燒區和非燃燒區隔開——但是,根據第二次探測的情況來看,這一設想似乎已不可能,因井下保險煤柱和井口設施已大部燒着,我們已失去了時機;其二,引黃河故道之水灌入礦井,使其全井淹沒,從根本上斷絕火災——但這一方案實施起來,困難很多,需挖掘一條長達五里的排水溝,建立兩個臨時泵站,這個工程非三五日可爲。因此,我們只能採取第三個方案,也是惟一的方案:在地面封閉井口。包括主井井口、副井井口、風井井口、斜井井口,不能使一絲空氣透入地下。這樣,地下的空氣燒完之後,大火便會逐漸熄滅……”
劉易華恍惚自己是在做着一場可怕的噩夢。一瞬間,他有一種很壓抑的感覺,彷彿他自己被封閉在深深的地層下了,他感到氣悶,感到窒息,他兩眼暴突,恨恨地盯着李炳池冷酷的臉膛,心裡咬牙切齒地狂呼着:殺人犯!殺人犯!你們都是殺人犯!
他想掏出筆記本,把這些殺人犯的話、把這些殺人犯的醜惡嘴臉都勾勒出來——他甚至已將激動得發抖的手伸進了西裝的上衣口袋裡,可他終於沒把筆記本掏出來;他怕引起與會者的注意,壞了自己的大事。
那個不可一世的李炳池還在接着講:
“鄙人以爲,封閉礦井的工作刻不容緩,必須立即着手進行!此舉,可能會引起窯工們的誤解,甚至會引起局部騷亂,對此,我們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要制定出有效的防範措施。首先,在封井的準備及實施期間,要嚴格保密,不能透露風聲;與此同時,我們要竭盡全力做好窯工代表及地方人士的工作,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施之以仁愛,以期通過他們,穩住民心。其次,李士誠、趙德震先生必須代表大華公司,就傷亡窯工的撫卹、賠償問題,立即和窯工代表團進行談判;在談判的最初階段,**方面不宜介入,如雙方不能達成一致協議,**方面將出面進行仲裁。再次,張部的弟兄們,要做好制止騷亂的充分準備!我要講的就是這麼多!”
李炳池坐下了。
“諸位看看李專辦的計劃中還有哪些不妥之處?放開談嘛,嗯?諸位不必有所顧慮,嗯?”劉芸林躺在沙發上,腦袋頻頻環顧左右,以徵詢的口吻道。
“我說兩句吧!”
身着黑色暗花綢布長袍的縣知事張赫然託着沉重的水煙壺站了起來,站起之後,先極動人地在圓乎乎的臉上製造出一團謙虛的笑,而後頗爲憂慮地道:
“李專辦既爲**官員,又是礦務專家,對他的意見,卑職不敢妄加評論,但只是有一點,我想提請諸位注意:田家鋪雖爲彈丸小地,卻歷來多事,民風粗獷、剽悍,民喜佩劍以自衛,家有炮銃以防賊。昔日,胡、田兩大家族世代械殺,死人無計,後經曾文正公幾番公斷,方纔使之日漸平息。卑職到任寧陽已逾七載,深知境內民衆之刁潑獷蠻,因此,卑職以爲,封井之事,還要慎而再慎!如因封井而釀發大規模騷亂,危及地方治安,卑職吃罪不起!”
張赫然將難題拋出之後,安然坐下了。知事大人只希望地面平安,至於其它事情,用不着他來操心。
“是的,是的!張知事的顧慮也不無道理,可是這封井之事……”
沒等劉芸林說完,大華公司總經理李士誠便站了起來,他鄭重其事地聲明不願立即封井,他認爲萬一窯民不能接受,釀成激變,其後果不堪設想:
“……李專辦、張知事都言之有理。井確是要封,可兄弟以爲,封井之事須暫緩實施,務必取得窯工們之認可。爲此,我想在封井之前,和鎮上胡貢爺、田二老爺面商一次,爭取得到他們的諒解。這兩位老先生,乃當地紳士,號召力極大,如他們不同意,事情就不大好辦,恐怕要出亂子。”
“他們會同意麼?”
“這……這要談談看,也許……也許……”
這時,李炳池也十分激動地站了起來:
“李總經理,不必了吧!萬一走漏風聲,他們領人鬧起來怎麼辦?況且,我們現在不是在談論什麼遙遠的計劃,而是在研討如何撲滅這場還在燃燒的熊熊大火!水火無情,這句話諸位想必都記得?!我們可以等待,可大火不會等我們!我再提醒諸位注意一個嚴峻的事實,田家鋪井深只有一百餘米,在着火的煤層之上,清末開過不少小窯,地層的自然密閉情況原本不好,如果我們不立即採取斷然措施,大火燒至衆多小窯上面,我們就無法封井,大火就會永無休止地燒下去,直至這塊煤田化成灰燼!”
劉芸林也被李炳池的話震動了,他遲疑了一下,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看就這樣辦吧,立即進行封井的準備工作!保護地下資源不遭毀壞,是**的責任,我劉某代表**、代表農商部對此事負責!如果蠻頑窯民不聽勸阻,聚衆滋事,就由張旅長來對付!國家大計不能屈從於一幫刁頑百姓的阻撓!國家之利益,亦即百姓之利益,故而,國家利益高於一切!張旅長,你的意見如何!”
張貴新筆直地立起,挺着凸突的肚皮道:
“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軍隊以維護國家利益爲宗旨!本旅長願聽從**調遣,維持地方秩序,彈壓可能發生的一切騷亂!”
“現在駐紮在田家鋪的兵力有多少?”
“一個團。如情況危急,本旅長還可將駐守寧陽縣城的一個團調來。”
“好!”劉芸林當機立斷道,“封井之事,明日開始,散會之後,各方面立即着手準備……”
這時,劉易華再也呆不住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跑出會場大哭哭一場,爲窯下那千餘冤魂、爲苦難深重的勞動界民衆!他悄悄地離開了座位,推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