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斌良聽着蔣書記的話,反感勁兒直從心裡往外冒,這是什麼話?和黨中央保持一致是應該的,和市委保持一致怎麼解釋?如果市委和中央不一致了,難道還和你市委保持一致嗎?再說了,這不說不聽不信不做是什麼意思?讓我們當啞巴、當聾子、當傻子嗎?都什麼時代了,還來這套……
可是,他不能說出來,只能把目光望向林局長,林蔭一副若無其事、認真傾聽的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對了,我必須談幾句黑惡勢力這個問題,因爲記者在報上對我們奉春沒少用這個字眼兒。我不知大家怎麼看,我卻總是覺得,在我們的領導下,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有黑惡勢力,而且猖獗到這種程度,是我們的恥辱!難道,我們奉春真的像記者寫的那麼黑暗?看了這篇文章,我都覺得不安全了。所以,我們最近要成立一個調查組,深入到社會各個層面,開展一次實事求是的調查,如果真像記者寫的那樣,我們一定要採取得力措施解決,如果事實不是這樣或者相反,那我們就要給予應有的反擊,爲我們奉春正名。”
說到最後兩句,蔣書記現出惡狠狠的表情,雖然只是一閃即逝。
“對了,大家都是政法戰線的領導幹部,所以,說到最後,還得回到政法工作上來。如果我們奉春真像記者寫的那樣,黑惡勢力猖狂,那麼,誰該爲此負責?對省委來說,我是市委書記,我是第一責任人,那麼,對下呢?我該找誰負責?當然是你們,誰讓你們是政法機關的領導了?對,我就直說吧,在公檢法司四機關中,負第一責任的應該是公安機關,是市、區兩級公安局,是你們工作不力和失職造成的。對,我想,省委這種時候把林蔭同志派來,一定和這有關。”
不愧是書記,講話的邏輯性是無可挑剔的,講了這麼多,講得那麼遠,揮手之間,又轉了回來。
“林蔭同志在白山就以打黑除惡聞名,所以,有他分管我們奉春的政法工作,我是放心的。我希望林蔭同志放手工作,儘快取得突破。當然了,公安政法工作政策性很強,所以,一定要強化政策觀念和大局觀念,對黑惡勢力一定要堅決打擊,譬如報上說的什麼肉霸,煤霸,這確實太可恨了,咱們國家是市場經濟,他們這麼一搞成什麼了?啊,我也有責任,官僚了,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聽到。不過,我總不能親自去調查瞭解這種事吧,你們得反映給我呀,所以,說來說去,你們還是脫不了干係。對,說遠了,還是說打黑除惡,這一點是堅定不移的,但是,也要注意政策,因爲我們特殊的國情,在改革開放的局面下,難免有些人或者企業爲了發展,打打擦邊球,或者有些輕微的違法犯罪行爲,對這要持現實的態度。特別是一些利稅大戶,發現這樣的問題,在查處的同時,還要以教育爲主,幫助他們改正,使之健康成長。如果因爲搞什麼運動,使我市的經濟發展受到影響,那是絕對不應該的,也是不允許的。當然,具體怎麼做,還得由你們來執行,我只能說說原則。好了,下面,還是請林蔭同志表個態吧!”
大家又熱烈鼓起掌來,目光都望向林蔭。
林蔭表現得很低調,他站起來稍稍躬了躬身,又坐下:“謝謝大家。我本來不想講什麼,因爲我一直認爲,行重於言,就是行動比語言重要,一個人要想爲別人所瞭解,要通過自己的實際行動而不是語言來證明。可是,既然蔣書記要我表態,我就表個態吧,我一定要在市委的領導下,立足本職,團結同志,盡最大努力,把全市政法工作推向新階段,一定要爲奉春人民創造一個平安祥和的治安環境,一定要認真領會蔣書記的指示,堅持實事求是的態度。沒有黑惡勢力,我們絕不會爲了立功而捏造和誇大多少黑惡集團。如果真的有黑惡勢力存在,我們也絕不姑息。但是,我初來乍到,對奉春的情況一點兒也不瞭解,我個人的能力也很有限,要想幹好工作,必須得到大家的支持。所以,希望大家今後一定支持我的工作,我也要虛心向大家學習,努力工作,不辜負省委、省公安廳、市委市政法委及在座同志們的希望。好,我就說這些了,謝謝大家!”
和蔣書記的話比起來,稍顯平淡了一些,但是,平淡中也透出一種力量。
大家又熱烈鼓掌,然後,常務副書記宣佈散會。
林蔭站起身向外走去,一些人紛紛走向他,與他寒暄。
李斌良悄悄走出去。
李斌良走到市委大院裡,坐到自己的車裡邊等着。
好一會兒,林蔭才走出來,一邊和幾個與會人員告別,一邊同任大祥向一輛警車走去。
李斌良急忙下車,使勁關上車門。林蔭聽到後轉過頭,看到了他,開心地笑了。
二人互相向對方走去,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李斌良忽然產生一種要流淚的感覺。
終於有了可以依靠、可以相信、可以傾訴的上級領導。
李斌良:“林局,我必須儘快和你談一談。”
林蔭正要說話,任大祥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
“林書記,咱們回局吧!”
李斌良向任大祥望過去,他正開着車門向這邊看着。
林蔭:“任局,你先走吧,我跟斌良說幾句話。”
任大祥不太情願地自己上了車,駛去。
李斌良:“林局長,到我車裡談吧!”
“好!”
二人向李斌良的車走去,何政委急忙迎上來,李斌良把何政委介紹給林蔭,林蔭急忙同何政委握手。
何政委聽說林蔭要上車,急忙把司機叫下來,自己帶着他離開了。
林蔭坐在副駕位置上,李斌良自己開車,慢慢啓動,向市委大樓外的街道駛去。
一種安全感、幸福感瀰漫在李斌良的心頭。
這種關頭,有什麼比遇到知己知彼、知心朋友般的上級領導來到面前更寶貴呢?
對林蔭,李斌良太瞭解了。他們曾共同在白山地區工作過,李斌良曾是白山下屬的江泉市公安局刑偵副局長,林蔭則是白山市局刑偵副局長,二人是典型的業務性上下級關係。
長期的上下級關係並不一定就是好朋友,而林蔭和李斌良卻既是上下級,也是知心朋友。他們的朋友關係也不像現在官場中一些人那樣,常來常往,吃吃喝喝,吹吹拍拍,而是一種天涯何處無芳草的那種友誼,是那種物以類聚、人以羣分的友誼。
相同相似的心靈是很容易引起共鳴的,也很容易找到同類,李斌良和林局長並沒有過多的靠近、來往,但是,他們一見面,就互相相信了對方,喜歡上了對方,成了親密的朋友。他們經常交換工作上的意見,而且每次都會驚奇地發現,他們想到了一起。對某件事的看法也同樣如此,特別是二人私下交流對人、對事物、對社會的看法時,也會發現驚人的相似。
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有類似的經歷。當年,林蔭也曾當過基層公安局長,在白山所屬的清水市,在那裡一年間,打掉了一個作惡多年、社會關係廣泛、有強大保護傘的黑社會集團,而且,牽連着市委書記及一位白山市的政法委副書記栽了進去。在與那些人的鬥爭中,他表現出極大的政治勇氣和鬥爭智慧,更讓人感受到了他那顆真正的人民警察的心靈。後來,他被提拔爲白山市公安局刑偵副局長,再後來,又風傳要當局長,但是,由於種種原因,一直未能實現,李斌良曾爲他着急嘆息過,可是,想不到,突然間,他來到了奉春,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這頓時讓他感到了強有力的靠山。
李斌良向倒視鏡中瞥了一眼,看到了林蔭的大半個臉和鬢角,發現他比去年見他時略略顯老了一點,瘦了一點兒,眼尾紋也更清晰了。這使他有些心疼。都說現在的人因爲生活條件好顯得年輕,尤其是領導幹部更是如此。可是,公安機關的領導幹部卻相反,繁重的工作和沉重的擔子,使他們長年承受着超負荷的壓力,所以,往往也要顯老得多。特別是一輩子搞刑偵的,成年累月地絞盡腦汁琢磨案子,更是以生命的加倍消耗爲代價。
林蔭:“斌良,怎麼樣,來奉春有一段時間了,感覺如何,跟我說說吧!”
其實,李斌良早就想開口了,但是,他一時張不開嘴,因爲,他發現自己的嗓子發緊,胸口一股熱熱的東西直往上涌,他擔心自己一旦開口,搞不好會流淚,會哽咽。此時,他發現自己忽然像一個小男孩兒,在受了欺負後,忽然看到自己的大哥哥來到面前,因此,眼淚會情不自禁地伴着傾訴流出來。
因此,他沒有馬上開口。
“斌良,怎麼不出聲啊,說呀!”
畢竟是成年人,片刻後,李斌良終於平靜了一些。
“這……有點兒做夢的感覺。林局,真想不到,你也會來奉春,而且是這種時候來,真是及時雨呀!”
“看來,你肯定遇到了不平常的事,還是快說吧,看我能幫你做什麼!”
“好吧,是這樣……”
李斌良爲了更加專注地講話,把車停到路旁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開始說起來,他努力說得平靜,說得清楚,讓林蔭聽得清楚,接受得容易一些。講訴中,他在倒視鏡中看到,林蔭的臉色越來越嚴峻,雙眼中射出一種憤怒、痛苦的光芒。
他非常熟悉他的這種目光,在白山時,每逢發生大案,他趕到現場,看到受害人的慘狀時、每當聽到發生了嚴重不公平的事情時,他都會閃現這樣的目光。
可是,他的目光中卻沒有驚奇,沒有意外。難道,他早已知道了什麼……
李斌良講完了:“林局,你說,該怎麼辦?”
林蔭:“斌良,你認爲呢?”
李斌良:“我……當然要一查到底。”
林蔭:“那就查下去吧。該怎麼幹就怎麼幹,需要我做什麼,儘管說,我一定全力支持你。”
李斌良想了想,忽然覺得暫時沒什麼需要林局長幫忙的,他需要的只是有這麼一個人,能聽自己的傾訴彙報,能使你做起事來心裡有底,現在,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因此,他忽然覺得並不需要林局長馬上爲自己做什麼。
林蔭:“當然,在這個階段,一定要特別注意保密。”
李斌良:“對。現在,除了我們四個人,再沒有別人知道。啊,你是第五個人。”
林蔭:“那就到我爲止了。還是那句話,你該怎麼幹就怎麼幹,我呢,一下子聽了這麼多,也需要消化一下。”
李斌良:“行,只要你在位,就什麼都好辦了。對了,林局,你來奉春,是不是有什麼說道……”
林蔭一笑:“我倆差不多吧。只不過,你來時,上級領導沒跟你交代什麼。”
“難道,省委和省廳跟你交代什麼了?”
“你可以這麼認爲。”
“我可以知道是什麼嗎?”
“我們負有相同的使命。”
“能說具體點兒嗎?對了,我看,你對耿鳳臣的案子好像一點兒也不吃驚,是不是知道點兒什麼?”
林蔭:“我在省廳和省委,都看到了他的舉報信和申訴信。”
“什麼?”
“耿鳳臣逃跑後,不停地給各級有關部門寄申訴信,其中也包括省廳和省委。因爲他的事情太過離奇,很難讓人相信,所以,並沒有引起特別重視,多數情況,只是往下轉了一下,要求下邊查辦,最後,都不了了之了。但是,耿鳳臣一直鍥而不捨地寫信,還給省有關領導和廳領導打過電話,所以,逐漸引起了重視,採取了相應的措施。”
“什麼措施?”
“第一個重要措施,就是把你調到奉春當分局長啊!”
“那麼,把你調來就是第二個措施了。”
“不,調我來是第三個措施。”
“那第二個措施是什麼?”
“你應該已經感受到了。猜不出來嗎?”
“是……苗雨……那篇文章?”
林蔭微微一笑:“對,其實,她和同伴是受省委有關部門的委託來奉春搞調查的,因爲省委相信,他們這樣的調查,可能更容易掌握真實的第一手資料。”
原來如此。
“那篇文章發表前,苗雨已經把稿件寄給了省委和省廳,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省委接受了省廳的建議,把我調到了奉春。”
完全明白了。
林蔭:“我看了那篇文章,寫得非常好,而且,也很講究策略,她是在迂迴着爲你減輕壓力呀!”
李斌良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他的眼前又浮現出苗雨的面龐。
林蔭:“對了,苗雨來奉春時,和你見面沒有?”
李斌良:“沒有。”
“怎麼會……對了,你一直沒跟我說,她怎麼忽然就離開了你,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
李斌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怎麼說呢?
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又什麼都發生了。
那永生難忘的一夜,就代表了一切。
可是,誰能理解,一夜後,她卻離開了,誰又能想到,再次看到她在奉春,她已經身許他人……
李斌良終於把看到苗雨的情景說了,說了她和韓峰的關係。林蔭聽後沉默起來,片刻後才疑惑地說:“奇怪,苗雨不應該是這種朝秦暮楚的人哪……對了,她在江泉時說過沒有,爲什麼離開你?”
李斌良:“沒說,可是,她給我留下一封信,信的大意是,她雖然願意跟我在一起,可是,又有一種不安全感。她說她不知道我的明天會是什麼樣子,她要想一想再決定怎麼辦。她不讓我找她,如果她想通了,會自己回到我面前的。可是,現在……”
林蔭:“哎,斌良,你也別絕望,我抽空見見她,問問她是怎麼回事。”
“別別,”李斌良急忙地,“林局,千萬別,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那個……那個叫韓峰的記者也很優秀,看上去,他們非常……非常親密。”
林蔭聽了這話也沉默了,片刻後纔回過神來。
“斌良,我相信,人生是有回報的,咱們先不想這些了,還是集中精力應付眼前的案子吧……好了,送我回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