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依舊是枯燥無味的,封閉的船艙中更是如此。
楚雲升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船外甲板上度過的,以他現在的情況,即便沒有卓爾人生命體,沒有防護服,正常宇宙射線之類的輻射對他構成不了什麼威脅。
鄭又艇的部下們基本不與他說話,正是他與戥特意所安排的,新艦裡的生命,對安全部的人好奇心都不會有,有多遠離的有多遠。
“小何死了。”鄭又艇變化了一幅模樣,也不用防護服,飄到楚雲升的旁邊,傷然地嘆息道:“她死的時候,我就在她身邊,是我送她走的最後一程,她常說我不是好人,楚先生,我的確不是什麼好人,坑蒙拐騙,那時候我什麼都幹過,只要能活下來就行。
那個世道,就得是壞人才能活下來,小何是個好姑娘,可惜她活不下來。
我後來經常再想,如果她活到了現在,應該能活得更好一些。”
他沒有說何凝是怎麼死的,楚雲升也沒有問,因爲已經沒有意義。
何凝,何小凝,那個曾與地底小人朧朧一起的女孩,將楚雲升從死亡沙漠中拖帶着,一直堅持到地底小人的蝌蚪飛行器出現,並最後與他一起被地底小人送入到印度人的營地。
在那裡,楚雲升遇到了鄭又艇,而如今,鄭又艇還活着,何凝卻已經死了。
那個時期,死去的人太多太多了,但人總是在不斷地前行中,遇到新的人,見到新的事,忘卻過去的人,過去的記憶。
在許久後的未來,對那些後代來說,死去的那些人不論是誰,都不過是一個數字。即便是一個龐大無比的數字,也是一個數字,讀到這段歷史時,也許會仰望星空而震動地感嘆。感其艱難,感其犧牲。
只有那些活下來的老人們,回憶起來,纔會有故人漸凋零的傷然。
對他們而言,死去的不是一個個數字。而是一段段人生。
“阿米爾也死了。”
鄭又艇再次嘆息道:“他做官的時候還幫過我不少忙,死的時候據說沒親人在身邊,我也是後來聽到的消息,他活着的時候,原本想見你一面的,但始終見不到,就策劃了一個綁架案,綁架了冷星人弭婭,誰想到,還是沒能見到你。反而因此丟了飯碗,一直到死都過得很悽慘,我曾救濟了他幾次才稍微好些,不過得知這件事情後,我也就熄了再去找你的心思。”
他又笑了笑道:“原本覺得,大概就這樣一輩子了,見過你驚鴻一瞥地闖入過我的世界,也回到了平凡的我的人生之中,按理說也沒什麼遺憾了,人麼。咋樣不是活?
後來我也真的就看破了生死,沒想到命卻大了起來,除了一維生命入侵那次,掉了我許多肉。基本都有驚無險活地到現在。
原本,我的理想不過是能做起新世界各大營地的生意,如今卻是益發地膨脹,竟想着做遍星空。
您別笑話我,我這樣的人,在新艦裡待着已經是廢物。艦隊混亂的時代結束了,我們這些人的使命也就結束了,但我總覺得我的心還沒老、沒死,總想再做點什麼,但在新艦裡,我這樣的人屬於即將被時代迅速淘汰的一類,什麼都做不成,所以即使拔異那混蛋不忽悠我,我也會自願出來。”
他看着滿天跳動拖延着光輝的星辰道:“飛入星空,這裡纔是我的舞臺啊,爲了我沒死的心,也是爲了新艦,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
他說的很輕鬆,尤其說他命大,很是輕描淡寫,其實他爲了活下來,拼勁了力氣,買過據說是高等生命的“假|藥”,嘗試過坑人的修煉,巴結過許多已成爲過眼煙雲的權勢者,坑蒙拐騙,用盡渾身解數,只要能活下去,他都努力地爭取過。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心還沒有老沒有死。
他和楚雲升說這些,也不是爲了博取楚雲升的同情,因爲如今已經沒有了那個必要,即便楚雲升位於新艦的頂端,但新艦從原初的混亂走向秩序的時間中,他也有了屬於自己的一片世界與生活,並不再需要楚雲升也能活得很好。
他只想找一個故人傾訴一下,而這樣的故人已經越來越少,少到對他而言,除了拔異大約也只剩下楚雲升了。
楚雲升飄臨在球形的飛船上,不知道有沒有在聽,他也似乎不在意楚雲升是在聽還是沒在聽,他只是想說。
雖然他的話裡很多時候都是在滿嘴跑火車,多年生死極限壓迫下,他唯一能求生的滿嘴胡言技能已經深入到他的生命之中,但忽略語言,他述說的感情卻是真摯的,或者說,是他唯一真的東西。
叨叨絮絮中,他說完了,楚雲升依舊沒有動靜,也沒有走。
接着便是沉靜,兩人的沉靜。
高速飛行的船外,星光流逝,鬥轉辰移,時間如思,思中湮滅。
許久後,楚雲升轉身離開,鄭又艇也跟着離開。
星空如舊。
……
回到船艙,幾個船員依舊不理會楚雲升,地球人小毛在試着用不同的腦袋說着不同的話,黃星人小簇精心地繪製着飛船路過的星圖,歌林人小言在研究融合變化液後的自己的生命體,還有兩個,一個在清理着他們的物資,一個在休息,小小的船艙,十分的安靜。
楚雲升進入他的休息艙,同樣靜靜無聲。
隨鄭又艇飛船出航以來,他一直未曾進入氣泡的世界,這段時間,頻繁地進入氣泡世界,頻繁地追溯,頻繁地活動,他的意識已有一些不穩的跡象,需要穩固一段時間。
五序看完他從巋靈主帶來的有關靈魂之鏡的分析,認爲以現在的情況,再在氣泡時間待着,也不太可能會有更多的收穫,除非大戰爆發。
零維總要與多維世界產生聯繫纔有意義,過多地側重於零維的研究也不會有太大的作用。
這一次,楚雲升從靈魂之鏡對阮落的修復中,隱隱地覺察到零維、命源、多維生命體等等之間的一絲關鍵聯繫,需要時間逐步地清晰出來,正可以利用前往僞霸部下位置的這段時間。
他進入休息艙沒多久,通過飛船私密的通信向鄭又艇問道:“你知不知道阿米爾當初找我是爲了什麼?”
鄭又艇道:“不知道,他沒有告訴過我,也許可能是爲了升職之類的,那時候就這樣的風氣。”
楚雲升又問道:“後來你見過他,他有沒有向你提到過靈魂之鏡的事情?”
鄭又艇這次想了一會道:“我也記不太清楚了,時間太久了,但應該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否則我早告訴拔異了。”
接着他又回憶道:“他飯碗丟掉之後,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我感覺他都有點神經質了,我後來去過幾次,他每次自言自語地嘀咕,什麼有問題,還是錯了,估計他是刺激太大,後悔綁|架了弭婭。”
楚雲升追問道:“什麼有問題?”
鄭又艇努力地想了想,但也沒有想起來太多:“他那會有點神經病,一會土語,一會英文,我也就在印度營地待了一段時間,只能聽明白幾個詞的意思,連在一起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現在更早忘了,這句話他嘀咕的次數最多,我才印象深一點,估計他是後悔了,不過當時也聽不明白他的具體語境,不知道他是說什麼有問題,什麼不對,還是什麼出錯了……他不會是說那個鏡子有問題吧?”
楚雲升思索了一下道:“或許是,當初,我應該見他的。”
鄭又艇對此也有惋惜,不過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便說道:“那時候艦隊混亂得很,他又正好遇到了新舊兩派矛盾激化的時候,不能怪你。”
楚雲升道:“是我當時的問題,算了,你幫我回憶一下,還有沒有與阿米爾熟悉的人活了下來,另外,到了僞霸那邊,你們也多注意一下這方面的消息。”
鄭又艇對此倒是很有信心:“你放心,只要有那邊鏡子的消息,我一定能弄回來。”
和三千其他飛船不同,鄭又艇的飛船目的地是最近的一處僞霸部下所在位置,航線在出發時便選定下來,全程都以極高的速度航行。
但星空的距離實在太過遙遠,新艦發現僞霸這處部下的信息時,已經是過時的信息,等到鄭又艇飛到,它們還在不在那裡也不能確定。
即使在,也要耗費大量的星航時間。
就在他與楚雲升一刻不停地趕往最近的那一處僞霸部下位置時,遙在更遠的星系中,一支越發壯大的艦隊洪流正在一個行星系停留,補充物質。
環繞那顆穩定壯年期紅矮星恆星軌道的巍峨飛船中,新雪苑使匆忙進入恢弘的大殿,恭敬道:“尊上,又一艘飛船說是左旋神儲……”
僞霸無所謂地將它直接以一股力量送了出去:“以後這種事,不用再來。”
接着宏偉大殿關閉,僞霸巨大而陰暗的身影微微一抖,一個發光體出現在它身前。
它以巨量的靈蘊纔將其如書頁般地打開,一頁頁地翻過,每一頁中,似乎都有一個生命被囚禁其中,有的向它哀求,有的向它冷視,甚至還有沒有智慧的古怪生物。
直到它翻到了一個極爲模糊的影子,才“喘了口氣”般地停了下來,又小心地封存好,冷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