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契闊三十許,行邁靡靡之年,終於有幸得見他臉上全然的羞慚。姜鳳英緩緩走近前,甩不開那不堪而沉重的往昔,她腳步萬分遲滯。

“思勤巴勒,很久不見了。”

巴思勤佇立在門口,遙遙注視她,嘴角微微顫動着,像是天與地同的久遠時光過去後,他開口:“你好,鳳英。”

家裡阿姨明顯感到氣氛壓抑,“鍋上還有菜,我去看看。”說完急忙轉身進了廚房。

被她一言提醒,姜鳳英回過神,想起陽臺的母親,請了巴思勤進來。

老太太單臂無力,卻已自行將身下輪椅從陽臺推進了客廳。目光越過嘴巴緊抿成一條線的女兒,停在其後的巴思勤身上。

“媽,這是——”姜鳳英尚未介紹完,老母親已經激動地撐着扶手,作勢欲起身,眼中恨意像是準備撲上去撕咬仇敵的護崽母獸。

“媽!”姜鳳英連忙上前攔阻,“媽,你小心身體。”

兩顆白色的頭顱述說的是三十年無法言盡的艱辛,巴思勤緊咬牙根,上前半步欠身行禮說:“伯母……”

老太太壓根不理他,只是用健康的那隻手抓住女兒上臂,眼裡無盡哀痛,“英子。”她小聲喊。

姜鳳英摸着老母親皴皺的手背,“我們出去說會話,別擔心。”對視間,母女已經明白彼此眼中隱憂。

她安撫了母親,轉身向巴思勤,說:“家裡不方便招待你,出去說話吧。”

巴思勤訥訥點頭,等姜鳳英洗了手拿了件外套出來,他深深地向老太太鞠了個躬,說:“伯母,對不起。”

“我還沒死。”老太太話語艱難,但一字一頓,反而更增力量。“受不起八府巡按大人的大禮!”

即使巴思勤老於世故,此時也尷尬得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愧疚地望向姜鳳英。

震驚過後,她臉上只餘令人心悸的平靜。“出去吧。有話外面說。”

下了樓,巴思勤的警衛員身穿便服候在車前,看見首長便欲開車門。

姜鳳英視若無睹地徑直直行,巴思勤對警衛員揮揮手,示意他無需跟來,那警衛員不做半分猶豫,仍然緊隨在他們身後。

巴思勤落後半步,悄眼看去,只見姜鳳英齊耳短髮已白了大半,眼角與頸間皺紋深長,但衣飾簡單清爽,腳步輕快,仍是年輕時的幹練模樣。

出門左轉上了大馬路,臨街商鋪的二樓就是一間連鎖的西餐館。年前姜尚堯曾推了他姥姥,和她一起來吃過晚飯。姜鳳英在上回的臨窗卡座前坐下,“坐。”她對巴思勤示意對面的位置。

要了兩杯紅茶,姜鳳英率先開口說:“我也不問你怎麼知道的。第一次在新聞上看見,你還是省長,到如今將近十年時間,有心查訪,不會拖到十年後,一定是因爲見到了堯堯。我只有一句話,兒子是我養大的,他壞毛病再多,也絕不會和他父親一樣,見利忘義。不信,你只管和他說明真相,試一試。”

薑桂之性老而彌辣。姜鳳英開門見山,毫不委婉的態度,既出乎巴思勤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你還是以前的脾氣,爽朗勁俠。”

再次聽見這個考語,姜鳳英只覺諷刺。若不是她心懷俠義,當初又如何會委屈自己,置心中真情而不顧,容忍烏雲格日勒的步步欺近,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爲他的不義不忠找藉口,縱容他百般欺辱?

“說這個沒意思,直截了當,說你打算怎麼辦吧。”

巴思勤握緊手中茶杯,注視姜鳳英,遲疑地問:“尚堯……怎麼會有他?”

那時的生產建設兵團屬於民兵組織,平常爲民,戰時爲兵。七五七六年,兵團完成歷史使命,逐步撤銷。巴思勤雖然是連隊指導員,但也沒有部隊編制,當時正好有個機會能進旗裡公社當幹事,可巧姜鳳英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爲了不因未婚先孕而受政治影響,他哄騙她先流掉孩子,等他工作穩定,結婚後再生。

姜鳳英一碗土方藥湯在手,喝了兩口,實在難捨腹中骨肉,盡數吐了出來。隊裡的知青們陸續回城,她儘量遮掩着,庇護了他的好名聲。巴思勤終於如願進了公社工作,而她仍然遠在數百里外的草原一隅,幫大隊放羊。

從她懷孕,再到後來以爲她乖乖聽話流掉了孩子,巴思勤早經開始有意無意地躲着她。姜鳳英只當他工作繁忙,外加避諱流言,渾然不知巴思勤和烏雲格日勒革命友誼與日俱增。

懷胎八個多月,她飢寒交加,又怕生產時無人照料,姜鳳英咬牙去了旗裡,這才得知巴思勤半個多月前已經請假離開。他不告而別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回大隊半程徒步,她一路渾渾噩噩,跌跌撞撞,腦子裡全是他前後的舉動和反應,聯繫在一起,即使剛直憨傻如她,也懂得了背後的寓意。

三十年間無數積怨,再重述過往有何必要?姜鳳英儘管性格剛毅,回憶着這些仍如揭開歷時經年的傷疤一般,心口絞痛。“以你的狼心狗肺肯定沒法理解,更何況,我是個母親。”

“鳳英,對不起。但是……”巴思勤臉上愧疚與無奈交織,形容不出的沮喪,“最起碼在這件事情上,我有知道的資格。當初你實在不捨得,也應該告訴我。我——”

“你什麼?你會擔心名聲受影響,連帶恨死我們娘倆兒。你裝模作樣慣了,連自己也不認識狼心狗肺的你了是不是?”

巴思勤沉默地回視她眼中恨意,最終頹然一嘆,“過往恩怨暫且不提,不能讓孩子爲大人的錯誤負責。尚堯的案子卷宗遞上來後我詳細研究過,疑點太多。如果當時……結局可能會大爲不同。”

姜鳳英喝一口滾熱的茶,長舒一口氣,問說:“你那時和你義妹打得火熱,只瞞着我。堯堯按你的心願,本就不該出世,是我固執己見。他只是個胚胎時,你尚且不顧他生,等他成人後,又何必管他死?”

淡然的表情,淡漠的語氣,巴思勤爲之怔愕。

“當初我想好了,大不了,娘倆兒一塊去。只是顧着七十的老母親,吊着那口氣,總算熬過來這十年。”她恍惚一笑,繼而正色說:“思勤巴勒,我記得你的名字意思是賢者,烏雲是智慧。你們兩個,一賢一智,想必生活挺美滿,應該不需要我們母子的出現。你有什麼目的,我猜得到。明白告訴你,對你,對我們,任何改變都沒有必要。你死了那條心吧。”

浸淫官場多年,巴思勤習慣了掌握主動和談話走勢,但面對姜鳳英,心機手腕完全失效,心中只餘狼狽。

他凝視杯中熱茶,許久後擡起頭來,一臉鄭重與堅毅,“尚堯也是我的孩子。瞞着他,對孩子不公平。我希望你能放下成見和恩怨,正視這一事實。這一趟來未必奏效,我還會再來。”

無可否認,兒子眉宇間的果決確實和他父親極其相似,姜鳳英仔細打量他,巴思勤慣來會裝模作樣,如今的他,居移氣養移體,更加威嚴峻穆,其下的卑鄙齷齪大概只有她一人知曉。

姜鳳英笑得落寞,“你再來一萬遍也沒用。他是你的種,這是事實,還有個事實是,三十多年來,他的生命中沒有你一絲一毫的痕跡。過你的好日子去吧,如果不死心,你可以直接問堯堯,他會不會接受你這個父親。”

來時巴思勤深入剖析過,女人始終是感情動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總會心軟讓步。但姜鳳英明顯不願觸及過去的歲月,他的策略完全無用武之地,只得改弦易轍,另尋他途。“尚堯能力很不錯,成績有目共睹。我昨天與他見過一面,在原州,能源集團老傅家裡。”

見姜鳳英眼中果然流露驚異之色,他故意停頓一下,加重這個消息的影響力。“放心,我沒告訴他我是誰,總要徵求過你的同意。那孩子謙遜有禮,智圓行方,你把他教育得很好。”

姜鳳英心神陡亂。兩年前她已經告訴過姜尚堯,他的父親是誰。可如果真如巴思勤所說,見面沒有相認,兒子今早回來時反而春風滿面,這麼大的事情居然沒有漏一點口風。那孩子究竟在想什麼?打算做什麼?

見姜鳳英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作抖,巴思勤既難過又滿意,百味陳雜中,繼續說下去:“你也知道,他出獄後……可以說,人生等於重新開始。昨天見面,談話中看得出尚堯有理想,也有實現理想的能力,他缺乏的是長輩的指引和扶持。鳳英,你拒絕我,我能理解,也接受。但是也請你站在母親的立場,爲孩子多做考慮,不要被仇恨和怨氣矇蔽了理智。”

這句話以退爲進,針對她作爲一個母親的立場點明利害,確實老辣。姜鳳英之前對兒子無條件的信任,被滿腹疑問推動得搖擺不定。可縱然心中疑慮萬千,她嘴角依舊揚起嘲諷的笑,“有了一福想二福,有了肉吃嫌豆腐。我堯堯不是你,他喝羊奶和米湯水長大,青菜豆腐心滿意足。不勞你操心了。”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固執。”油鹽不進的,巴思勤怔怔注視她良久。“我說的全部是肺腑之言,懇請你爲了孩子的前途慎重考慮。你好好想想,過些日子我會再來,希望你能理智對待問題,而不是逃避。也希望能有一個對尚堯的前途有助益的結果。”

“那你可能會再次失望。”話不投機,姜鳳英喊了服務生來埋單,站起來說:“言盡於此。也希望你懷有三分善意,還我母子清淨。”

繼續談下去,也只是逞口舌之利,對解決問題沒有任何幫助。巴思勤隨之站起來,望着姜鳳英滄桑的面孔,他不忍地嘆息。“鳳英,剛者易折,上善若水。你這脾氣……”

姜鳳英倏然扭頭相向。他心中柔情若水的別無分號,無非就是那個心腸像歌喉一樣婉轉的烏雲格日勒。可是,也只有她的卑鄙才能與他的無恥相配相適。姜鳳英嚥下一句怒罵,瞥他一眼,徑直下樓而去。

鄙夷,不齒,輕蔑,盡在那一眼中。回想多年前,他在羊圈教她對羔時,她的目光是多麼的景慕。

巴思勤頹然上車。綿長呼吸中,格根塔拉草原上的青春歲月曆歷在目。

人生是一條單行路,當初他敏銳地感覺到政/治風向的轉變,也意識到烏雲的父親蔣盛懷的地位對他來說代表了什麼,權力的促使他選擇了這條道路,風光大好,可他還是卑微地希望能彌補另一條路上的錯誤,以告慰未泯的天良。

一個急剎,巴思勤隨之前傾。司機是部隊轉業老兵,技術老練,性格穩重,這樣的失誤極少出現,此時被斜剌裡一部出租抵住車頭,也只是擰起濃眉而已。

準備變道的那輛出租稍退了些許,奧迪再度向前。副座的警衛員小肖往後眺望,直到那輛出租跟隨而來,向左打彎後消失,這纔回首,滿臉疑慮地說:“首長,我看有些不大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