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曲瀲已經連續喝了五盞茶了。

她的肚子有些撐,但是烏嬤嬤在旁邊看着,她也不好四處張望,或者去打探什麼,只得繼續淡定喝茶。

開始烏嬤嬤怕她無聊,還和她說些兒女經,討論阿尚成長事蹟,例如小孩子什麼時候翻身啦,什麼時候學爬啦,什麼時候會走啦,什麼時候長牙啦,什麼時候會說話啦……只是說着說着,因爲她幾次故意將話繞回紀凜身上,烏嬤嬤終於不再說話了。

曲瀲頓時有些沒滋味。

烏嬤嬤是個忠心耿耿的,恐怕在淑宜大長公主眼裡,烏嬤嬤比她的兒女們還值得信任。而烏嬤嬤也從來不負她的信任,盡好自己的本份事,不該說的話從來不說,任她怎麼挖都沒用。若不是看在她現在是世子夫人,並且淑宜大長公主也疼愛的份上,在她這麼沒眼色地癡纏時,烏嬤嬤指不定要板起臉了。

曲瀲也是個膽大心細的,她發現烏嬤嬤其實也挺關心那關在屋子裡說話的祖孫倆,所以纔會拿話去折騰她。可惜烏嬤嬤比她想象中要嚴於律已,根本沒給她機會,也沒能指望自己突然瑪麗蘇了,能蘇得烏嬤嬤背主將事情告訴她。

果然,在這些人眼裡,媳婦什麼的,都是外人。

就在她無聊得數茶杯裡的茶葉時,外面響起了一些聲音,在烏嬤嬤反應之前,曲瀲已經像只兔子一樣躥了出去,烏嬤嬤看得眼角直抽。

她的目標是淑宜大長公主的臥房。

此時已經五更天了,不過因爲已經是深秋,晝短夜長,天色依然是黑的,只有零星幾點寒星掛在天空。

廊廡裡點了燈籠,幽幽的光澤,像風中燭火,彷彿下一刻就要滅了。

曲瀲看到從淑宜大長公主的臥室走出來的人,雖然周圍很昏暗,但是她一眼便認出那人的身影,根本不用看臉,忙衝了過去。

他看到她了,但只是站在那兒沒動。

曲瀲衝到他面前後,很熱情地撲進他懷裡,雙手一收,將他緊緊地摟着,也不管這裡是淑宜大長公主的地盤,會不會有人看到自己這種不符合婦德的行爲。

她只知道,自己此時想要擁抱他,並且要做出完全信任他、支持他的模樣,不管他今天來寒山雅居是爲了什麼事情,她只要做出對他的喜歡、支持就行了。

果然,因爲她這種熱情及全身心任賴的行爲,他方纔伸出手,將她緊緊地摟住。

趕過來的烏嬤嬤和跟着出來的淑宜大長公主都看到這一幕,兩位老人只是看着,並未說話。

還是曲瀲側着頭的時候,看到走出來的淑宜大長公主,忙拍拍他,讓他將自己放開,轉頭朝淑宜大長公主笑道:“祖母,真是抱歉,打擾您歇息了。”

淑宜大長公主看着路燈下的少女討好的笑容,勉強笑了下,又看向背對着她的孫子。

曲瀲感覺到氣氛有些古怪,紀凜是十分尊重淑宜大長公主的,從來不會做這種失禮的事情,而淑宜大長公主臉上那種凜然的神色,讓她覺得可能事情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不過她面上卻不顯,反而神情自若地朝淑宜大長公主道:“祖母,暄和還生着病,孫媳婦因爲擔心,所以方纔過來。”

她解釋了下自己的行爲,並不是特地過來窺探什麼。說着,又趁機摸了下他的臉,果然還很燙。

淑宜大長公主明顯和烏嬤嬤一樣,很驚訝的樣子,“暄和生病了?”先前因爲被孫子提起的事情弄得太過驚訝,以致於沒有看清楚。

“是啊,昨天下雨,他出門時沒有帶傘,淋了冷雨回來,感染了風寒,繼而發起高燒,先前還昏迷不醒,讓孫媳婦好是擔心呢。”說着,她又柔聲問着依然摟着她的少年,“你沒事吧?”

“死不了。”他滿不在乎地回答。

聽到這種狂拽酷霸叼的語氣,就知道這人又轉換了人格了。

“既然病了,那就回去歇息吧,順便讓人去請個太醫過來。”淑宜大長公主說道。

紀凜也沒出聲,拉着曲瀲轉身就走,曲瀲只得回頭快速地說了聲“祖母,我們先走了”,就被他拉得踉蹌地跟着離開,碧秋等丫鬟有些不知所措,飛快地同淑宜大長公主行了禮,也忙跟上兩位主子的步子。

淑宜大長公主站在屋檐下,目送着他們離開。

烏嬤嬤走過去,扶住她的手,低聲道:“公主,天氣冷了,您還是先回房吧。”

淑宜大長公主沒吭聲,她一直看着那對小兒女離開的方向,直到他們消失,周圍變得靜悄悄的後,她才嘆了口氣,用疲憊的聲音道:“阿烏,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就是暄和了,是我沒護住他,才害得他……”

烏嬤嬤聽出她聲音裡的疲憊和悲痛,心裡也跟着難過。

她的公主是高宗皇帝的嫡長公主,身份尊貴,行事張揚,從來不曾有過後悔的情緒,但是在面對世子時,她曾經無比的後悔。

烏嬤嬤將她扶回房,知道這種時候了,公主定然是沒了睡意,也沒讓丫鬟們伺候,她親自去小茶房沏了公主常喝的茶,然後拿了美人捶坐在旁邊給她捶背。

淑宜大長公主愣愣地坐了好一會兒,纔開口道:“剛纔,暄和來問我當年的事情,我都和他說了。可是,他好像沒有相信……”

烏嬤嬤只得說道:“世子會明白您的苦心的。”

“我能有什麼苦心?”她苦笑着說,“我只想讓他無憂無慮地長大,等我百年後,將鎮國公的位置傳給他,我就可以下去找老公爺團聚了。可是這孩子……”說到這裡,她哽咽起來,“要不是當年我的疏忽,他也不會變成這樣……”

當年那些事情發生時,過於巧合,不是沒查,可是查來查去,死了那麼多人,卻查不出個什麼,痕跡都被人抹了。加上後來靜寧死了,兒媳婦的孩子也死了,一切都已成定局。她最後只能默認了兒子的行爲,將靜寧的孩子頂替了那死去的孩子。

那時候,端寧是不知情的,甚至因爲靜寧的慘劇,讓她受到刺激早產傷了身子,差點血崩,等她昏迷了半個月後醒來,她已經將妹妹靜寧的事情完全忘記了。太醫診斷過,這是一種下意識的遺忘行爲,聽說有些病人身體受到巨創時,會下意識地遺忘讓他們痛苦的事情。

對於端寧而言,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深愛的丈夫強迫了疼愛的妹妹,妹妹變成了那樣悲慘的模樣,丈夫也背叛了她,而她的孩子沒能活下來。所以她下意識地忘記了這一切,只記得自己願意相信的。

那時候,她看着端寧將孩子視如已出,將孩子養得白白胖胖,就像阿尚一樣,逗一逗就會咧着嘴朝人笑,笑得人心都甜得酥了。可是等孫子滿周時,傳來了丈夫戰死的惡耗,她幾乎無法承受這個噩耗,丟開了一切撲往邊境去尋丈夫的屍身。

也是她這一走開,事情便一發不可收拾。

那幾年,她因爲丈夫的死亡悲痛欲絕,不關心外面的事情,也因爲如此,等她終於走出丈夫死亡的悲傷時,原本白白嫩嫩的孫子已經被兒媳婦折磨得不成樣子了。

就算是下意識遺忘的記憶,也會有記起來的一天。特別是隨着端寧的身體好轉,也有想起來的跡象。

端寧的行爲讓她幾乎以爲她記起來了,可是又好像沒有,她依然覺得孩子是她生的,可是卻有着什麼原因讓她恨着孩子,她以爲是因這孩子害得她難產不能再生了,但是卻又說不出個大概。

這些年來,只要兒媳婦不做出太過份的事情,她都由着她。以往禁閉她,也不過是怕她再次失控,纔將她拘着罷了。

烏嬤嬤這些年來一直陪着她,也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心裡跟着有些難過,說道:“您也別過於自責,兒孫自有兒孫福,奴婢剛纔看着,世子和世子夫人感情極好,有世子夫人勸慰着,世子應該會沒事的。”

淑宜大長公主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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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瀲拉着紀凜的手走回暄風院,只覺得他的手心燙得厲害,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她擔心極了,可是因爲對事情不明白,卻不好現在說什麼。

回到暄風院後,她直接拉着他回房。

“快去煎藥過來,還有乾淨的衣服、水,弄幾個手爐過來……”曲瀲一一吩咐下去。

等她捧着他的衣服匆忙進房,卻見他像個大爺一樣坐在牀上,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一雙眼睛比任何時候都要清亮有神。要不是臉蛋燒得通紅,嘴脣也乾躁得起皮,她都要認爲其實他什麼事情也沒有的。

“先將衣服換了吧。”曲瀲說道,拉着他起身,伺候他換了寢衣,然後又絞了帕子給他擦臉。

紀凜看着她忙碌,挑起眉頭,問道:“你不問我麼?”

曲瀲看了他一眼,那臉蛋都被燒紅了,她哪有心思問?

“你先將身體養好先。”她低聲說,聲音裡有些哽咽,“不管你發生什麼事情,我只要你好好的。”

他有些怔然,看着牀前彷彿下一刻就會哭出來的少女,突然舔了下乾躁的嘴脣,說道:“如果你知道我其實不是尊貴的國公府世子,只是個意外而來的奸生子,原本你可以嫁到侯府當少奶奶的,卻被我害得只能嫁個奸生子……”他眯着眼睛,朝她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

曲瀲聽得心驚,腦袋飛快地轉着,但是她也在第一時間作出反應,上前摟住他。

“我嫁的是你,纔不管你是什麼身份。”她很煽情地說,雖然煽情,但也覺得是自己心裡真正的想法。

“你又騙人了。”他說道:“如果當初去曲家提親的是鎮國公府的奸生子,你根本不可能嫁。”

“我纔沒騙人!”她理直氣壯地說,“就算你的身份不堪,我相信以你的本事,你也能闖出一份不比別人差的前程,到時候你來我家提親,我爹孃照樣會應允,而且我纔不相信你會做一些沒把握的事情呢。”她擡臉,親了親他酡紅的面容,輕聲道:“不管你是什麼樣的身份,你就是你,我一直相信,你不會一直讓自己處於不堪的鏡地,以你的聰明,你會選擇對自己更好的。”

他閉上眼睛。

這個人可真是瞭解他,不是麼?

他伸手擁着她,輕輕地嘆了口氣,“我覺得,自己有點兒相信你了。”

曲瀲心中驚喜,她最煩惱的事情,就是他的不信任,所以一直努力地表現好的一面,讓他相信自己。而這次,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是顯然,她剛纔的行爲,破開了他的心防。

等他喝完藥,意識開始變得昏沉時,外面的天色已經亮了。

透過青白的光線,他看着她輕手輕腳地給他掖被子,然後走出去的背影,一直看着。

他不相信任何人,連祖母也不相信。

那樣漏洞百出的話,讓他如何相信?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塵、晴天小豬929扔的地雷,謝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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