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涼獨自在房間裡轉悠等着爺爺回來。擺設倒還是小時候那樣,古樸的裝飾,傢俱都是爺爺從拍賣會上拿回來的,有幾樣小東西,比如茶具之類則是他自己做的。
地上滿是木屑,角落裡對着幾塊完整的木料。只是牆邊的木架上最後一格有一個小匣子,幾乎全被遮住,只剩一隻角露出來,不仔細還真容易忽略了。
許涼心下好奇,蹲下去將匣子移出來,猶豫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打開。
她對家裡那些看起來遮遮掩掩的東西很好奇。因爲從來沒見過母親,都說她很早就去世,周圍的人都很少提起,她也裝作若無其事。
但心裡是嚮往的,哪怕有小小的物件或空間裡有她的氣息。她何去何從,總讓許涼想要一探究竟。
所以這些看起來有些神秘的東西都引她去揭秘。萬一就是母親生前的東西呢?
她咬了咬下脣,好奇心驅使她打開木匣子的搭扣。但只啓開一條縫,有一種帶着僥倖心理的微刺心跳。
可目光鑽進縫裡一掃,裡面竟全是木梳。她把蓋子掀開,拿起梳子仔細看,每一把都做得精緻,木料也各異,上面雕着不同的花紋,有些是夏日風荷,有的春江夜月;還有幾把上面是一個女人的背影,姿態清好,微風撩發。
最接近爲清晰的一把是雕着女人的側臉,不難看出是爲臨水照花的家人。
許涼只覺得上面雕着的女人有些眼熟。在腦海裡回憶一遍,卻又與自己認識的人對上號。
聽見有腳步聲過來,肯定是爺爺換好了衣服,許涼將梳子裝進匣子裡推到木架最深處,恢復原裝後站起來。
許叔巖換好衣服進來,笑着問道:“等得不耐煩了吧?”
許涼搖頭:“哪有,小時候棋爺爺下棋找不到人,就慢慢教我當他的對手。那時候我的定力就練出來了,在棋盤旁邊等上一天都不成問題”
許叔巖點點頭,只覺得葉家老爺子去了已經兩年了,早已物是人非,心裡不禁嘆氣。
頓了一會兒,拿出一盒巧克力來遞給孫女,“拿着吧,你孫叔叔給你的。這麼多年,他一出國就要給你買巧克力,我叫他不要麻煩,他卻說成了習慣,不買反而覺得心裡欠了一筆”
許涼接過來,嗔道:“孫叔叔可真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被人看到一準兒要笑話”
她口中的孫叔叔是爺爺在任上時的秘書,現在已經官至副省長。那時候想吃巧克力之類的甜食,可九哥管得很嚴,不許她吃。爺爺見了心疼,每次出國考察就讓秘書買巧克力給她,後來爺爺不用叮囑,孫叔叔自然而然就會給她買一盒。
可她到底長於世家,這樣小的事情也考慮得周到,一是處事練達,二是他不忘爺爺的提拔之恩。
許涼打開盒子吃了一塊,笑眯眯地說是自己喜歡的口味。
許叔巖也笑,知道她是趁機解解饞,等會兒輕蘊看到了,必定要收繳。
“你啊,還是那副樣子,喜歡什麼東西就一直喜歡,都不帶換的!”,他說。
許涼點頭說:“是啊是啊,就像我孝順爺爺會一直孝順”
一句話將老人家逗得哈哈大笑。
笑聲一直傳到前排別墅的書房內。
葉輕蘊和許若愚執棋的手同時一頓,對視一眼,知道這是許涼將爺爺逗得開心,嘴角都揚起笑來。
只不過許若愚的笑容有些發苦和滄桑。
室內靜謐,茶香嫋嫋。書房裡四壁都是書架,書多得裝不下了,有些就堆在桌上,都很整齊。看得出書房主人實在愛惜。
葉輕蘊常覺得自己丈人倒和自己爺爺很像。都一身書生氣,卻鐵骨錚錚,強硬起來能讓人看到內裡筆挺的靈魂。
愛好也像,都喜看書。說起來,葉許兩家真是世代的緣分。
白棋握在手裡已經被手心的溫度烤得溫熱,只不過要快速地放到棋盤上,黑白交纏,局是冷的。
葉輕蘊面上沉靜,可心裡盤算着丈人今天到底是有些怪異。以前兩人下棋,對面的人剛下一子就要問起,最近怎麼樣。
他早練就一身察言觀色的本領,知道這一問並不真的是在寒暄,而是在詢問阿涼的近況。
他也不說穿,一邊閒閒下棋,一邊撿些和阿涼的趣事散漫聊天一般娓娓道來。
所以常常一盤棋下得很慢,執黑棋的人聽着聽着就忘了這一局還未完,但也不出言發表意見,靜靜聽故事一般。甚至有些時候葉輕蘊幾乎懷疑他的心神並沒有在房間內,已經走得很遠了,於是停下來,可對面的人落子的手會突然停頓,從故事裡被忽然而至的安靜叫醒了一樣。
今天卻是不同的,這位岳父也不問他最近發生的事,一味地下棋,手快得目不暇接,真正將他視作對手一般。黑白交纏廝殺,是真正的凌厲。
葉輕蘊也一言不發,手隨腦動。眉目安穩,就像沒發現和平時有什麼不同一樣。他就是這樣的人,誰投來的風暴都不能使他動一動眉頭。
兩人落子的速度越來越快,到後來需得全神貫注才能看得清對方的子落在什麼地方。黑白兩子交錯如顏色顛倒的雨點,扣在棋盤上,清脆得讓人呼吸一窒。
一局終了,兩人的呼吸不約而同暢快了些。許若愚險勝一子,卻說:“我輸了”
葉輕蘊搖頭:“您明明贏了的”
許若愚喝了口茶,點明道:“你讓了我一子”
“那我們也只是打成平手”
“不,我輸在不知道你何時讓我”
兩人對視一下,笑得風光霽月。
葉輕蘊心裡知道,他心裡的不快發泄得差不多了。靜靜等着他進入正題。
“我知道自己不是個稱職的父親”,許若愚的語氣幾乎是在嘆息。否定自己何其艱難,到了他這兒卻像在心裡重複無數遍,說出來時纔會這樣自然順當,“記得阿涼小時候開家長會都是你去的”
葉輕蘊一點兒沒客套或是安慰,直截了當地說:“是,她當我是家長”
許若愚知道他雖待自己這個長輩知禮守度,但其中到底微妙:要不是自己同女兒不親近,阿涼怎麼會這樣一邊倒地依賴他;但葉輕蘊又是他從小看到大的,誰讓阿涼受委屈,他第一個視作仇敵,即使自己是他的岳父,恐怕早已爲阿涼不平。
不過男人之間的交往卻沒有那麼多斤斤計較。不滿和惺惺相惜不會交匯成一道濁流,污了清淨。所以葉輕蘊願意跟他講阿涼的事,可究其根本,還是因爲她善性,不肯先入爲主把父親歸做仇敵。
他只跟隨她的心意去鋪路。
許若愚哼笑一聲:“但說起來在阿涼心裡,我們是一樣的”
“不一樣,她當我是真正的家長,您卻是表面上的”,葉輕蘊眼睛去看自己讓出的那一子,手罩在茶杯口,掌心一片溼熱。
許若愚不在意他言語中的毛刺,哼笑一聲:“臭小子,你得意什麼?阿涼當你是家長,那你也只能是家長!”
葉輕蘊緊了一下眉頭:“爸,您到底想說什麼?”
“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樣的,她們不在意過程,只在意結果”,許若愚語氣清淡地說,眼神拋灑到窗外,似乎窗上印着某個人的樣貌。
“可阿涼不會的”
“她會不會都沒有關係,但我還是那句話,阿涼是許家的獨女,這個家會支持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葉輕蘊悟過來了,“您何必聽信外面的風言風語”
許若愚總算在說話之間看出他讓的是哪一子,將那顆白子拿起來握在手心,慢聲道:“流言我自然不會信。我只信我的女兒,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葉輕蘊挑眉道,眼裡的自信快要溢出來,“您信阿涼,可阿涼信我!”,說着將一枚白棋定在棋盤上,一子落,黑子滿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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