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銘的表情如古井一般波瀾不驚。
儘管他日漸衰老,可依稀能從他的臉上辨認出他年輕時的風華絕代。
傭人們聽到聲響,連忙過去清理地上的茶漬和摔得四分五裂的瓷杯。
很快,又端上來釉色純淨的青花瓷杯,嫋嫋青煙不斷盤旋,就像剛剛一樣。
但所有的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薄譽恆的憤怒像是一把利斧,將他想努力冰封的回憶悉數打破。
一下子,回到了十幾年前。
在冰冷的,充滿了消毒水的醫院走廊裡。
齊文走出了陸之翎的房間,也強行讓蘇清悠離開了。
趙銘一直在樓上的樓梯口處默默等待,看到齊文在病房門口,確認不會有人後,朝他走過來。
經過他的時候,他低低地說了一句,“今晚是最好的時候,再不動手就遲了。”
趙銘低着頭,淡淡地“嗯”了一聲,將懷裡的一疊裝着鈔票的厚厚信封不着痕跡地遞給了他。
齊文在手裡掂量了幾下,就走了。
趙銘在樓梯口站了許久。
他手心都是汗,額頭也有不少汗水滾落下來,卻覺得後背發涼,連帶着蔓延至左心房的溫度也變得一片冰寒。
他走出醫院,買了包煙,坐在長椅上一根一根地抽了,顫抖的手才漸漸平穩了下來。
他有點想走,但想到妻子的話,卻還是牢牢地黏在了椅子上。
“我要讓她消失!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她長得實在是太美了,沒有男人不會對她心動的,更何況你還和她有過一段!”
“我們兩個早就結束了,你爲什麼……”
“我不管,你別忘記你是入贅到我家的,到現在你爲什麼一點實權都沒有,就是因爲我爸不放心你,怕你是個吃裡扒外的東西,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想她?我也是沒想到這女人這麼不要臉,都病的快死了,還有心思勾引你,真是個賤蹄子,臭不要臉的女人!”
趙銘面對妻子的暴怒,一個字也不敢說。
他有些頹喪地走出了趙家,看着趙家,哀哀地嘆了口氣。
往前漫無目的地走,卻踩到了一處水窪,濺了自己一身的髒水。
趙銘停下腳步,盯着水窪中的自己的臉,覺得可笑。
生就一副好皮囊,最後卻是靠女人吃飯。
之前和陸之翎在一起時,先是貪圖她的家世和錢財,後來貪圖了她無與倫比的美貌,差點真的愛上她了。
陸家剛出現一點式微的勢頭,他就嗅到了頹敗的氣息,不顧當時已經懷孕的陸之翎,和趙家的掌上千金走到了一起。
好像這輩子的運氣和才能都用在了容貌上,他幾乎沒什麼本事,卻比誰都渴望成爲一個公司的領頭人。
結果,結婚這麼多年,他連個總經理的位置都沒摸到,岳父看不起他,遲遲不願放權,現在,連妻子都開始對自己表達不滿。
他睡覺都睡不着,就怕妻子把自己掃地出門。
想到這裡,趙銘抽完包裡的最後一根菸,將菸頭惡狠狠地踩在腳下,往陸之翎的病房方向走去……
“我進去的時候,她在睡覺呢,走得很安詳。”
趙銘回憶過去的事情,平靜的說。
薄譽恆緊緊地眯着眼,“你不放心,她死後的第二天還來醫院看了看,擔心她在日記本里寫了關於你的內容,就盡數撕去,擔心齊文將一切說出來,所以殺他滅口,是這樣嗎?”
趙銘神色漠然道:“隨便你怎麼說吧。”
薄譽恆將心中的寒意暫且壓下,冷聲質問,“所以你像齊文說的那樣,經常去清悠母親的墓前看她?”
趙銘搖搖頭,“我看的不是她,而是我可憐的女婿薄言,我覺得他就和我一樣,都是被命運擺佈的男人,我可憐他。”
薄譽恆冷冷一笑,眼底是深深的嘲諷和蔑視,“你不配和我小叔比,擺佈他的不是命運,而是你的女兒!我小叔從不靠女人,不像你,吃軟飯,還要殺掉給你做飯的人。”
看趙銘神情木木的,薄譽恆視而不見,“趙銘,趙詩允爲什麼能脫獄,都是你在背後操作吧?你明明知道她逃獄後會殺害你的另一個女兒,你還這麼做,你有心嗎?”
趙銘淡淡地笑了笑。
他低頭撫摸着嶄新的青花瓷杯,語氣幽幽地說:“我看到銘心,回想起是我親手把她媽的呼吸氣管拔了,我怎麼願意看到她……小允她,她是我的血肉啊,我總要幫幫她。”
薄譽恆被他冷血的話震驚了。
他看着趙銘,搖了搖頭,“聽說你最近喜得麟兒,真是恭喜。”
趙銘聽到這句話,嘴角咧的很開,“是啊,是個兒子,但不是我的。”
薄譽恆面色錯愕,聽見他用蒼涼的聲音說:“可能趙家覺得我的基因太糟糕了,所以爲我的妻子選了個年輕英俊,一表人才的男人,讓他們兩個人一起努力,生出健康的,聰明的,有着趙家血脈的寶寶……”
薄譽恆心中似被冰雪覆蓋,一片寒意。
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趙銘所在的家。
冰冷暗調,毫無生氣可言。
他再次看向趙銘,趙銘神色淡淡地,“家妻已經和她的小男朋友,帶着麟兒,去旅遊了。”
薄譽恆望着趙銘,“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很可悲。”
趙銘笑了,眼淚卻也滴了下來。
“我會不日對你進行起訴,你慢慢享受最後一段自由時光吧。”
薄譽恆站起來,卻聽到趙銘說:“譽恆,一命換一命,我讓小允在監獄裡自然死亡,你看在這和銘心的份上,放過我吧。”
薄譽恆身形僵住,盯着趙銘,面色難以置信,“殺了你的愛人還不夠,現在要殺了你的女兒?”
“我想象不出在監獄裡的生活,譽恆,以命抵命,放過我吧。”
趙銘竟在用商量的語氣和他說話。
薄譽恆閉上了眼。
他再次睜開雙眼,“讓我考慮考慮。”
說完,不想再看到他一眼,轉身離開了趙家。
紀城見他出來,爲他把門打開。
開了會車,紀城已經看出薄譽恆情緒不佳,猶豫了下,還是問道:“少爺,這件事情,要不要和夫人說呢?”
薄譽恆看着外面的風景,撫在膝蓋上的手彎曲起來。
他答得乾脆決絕,“沒有必要,讓這件事情永遠成爲一個秘密吧。”
“那,趙銘的事情如何解決?如果起訴他,這件事情有可能會被夫人知道吧?”紀城眼底閃過憂慮。
“所以,這件事情一定不能讓清悠知道,你去處理吧。”
“好的,少爺。”
紀城轉動了下方向盤,車在前方的分叉口處開向了右處,是條更爲平坦寬闊的街道。
這個秘密,如同曾經被碾壓過的車輪痕跡。
雖然存在過,卻將永遠不爲人所知了。
-
五月,春暖花開的日子。
落語和良澄趕到s市。
“爲什麼要去星睿啊,約居然約在大樓的頂層,薄大少有跟你說爲什麼嗎?”
落語疑惑地詢問良澄。
良澄和她下了車,聽到她的話後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落落,其實去年的時候,我曾經和譽恆打過一個賭,要是我去年結了婚,他和我合作的一個項目就得給我讓利一成。”
落語聽着,眼睛眯起來,“嗯,然後呢?”
“然後,我不是沒結成嗎,我就答應幫他老婆準備一個驚喜,但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良澄看落語若有所思的樣子,補充了一句,“我是想和你結婚,但是,你去年十二月纔回的上海,我不好直接就開口說要娶你,不然你以爲我居心不良呢,是吧?”
落語“嗯”了一聲,“那是,我哪能隨便就被人拐走了?”
她拉着良澄的手,在快到星睿大廈時停下腳步,望了望頂樓。
那裡已經被棚子圍住,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你知道嗎,去年,這座大樓的頂樓爆炸了,死了一個人。”
她說的輕飄飄的,良澄還是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了沉鬱。
“我知道,這可是轟動當年的一個新聞。都過去了,不是嗎?”
良澄將手搭在她的肩頭,讓她對着良澄露出釋然的笑。
走進去,他們沒能上頂樓,在八十七樓看到了薄譽恆和蘇清悠。
薄譽恆手裡正抱着小薄荷,低頭在和蘇清悠說些什麼。
兩個人的面容都淡淡的,但落語知道他們很開心。
是從心底發出的喜悅。
“譽恆,特地把我們從上海叫過來是要做什麼嗎?”
良澄牽着落語的手走過來。
蘇清悠看到他們,笑着揮揮手,“太好了,你們來了,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想幹嘛呢。”
“都來了啊。”
薄譽恆沒有急着解釋,他今天穿着白色西裝,看上去很正式。
他先是看了看良澄,“良先生,謝謝你對我的大力支持。”
良澄擺擺手,脣角的笑容擴大,“應該的。”
薄譽恆點了點頭,又看了看蘇清悠,“清悠,這是我爲你準備的禮物,從去年七月就開始設計,希望你能喜歡。”
蘇清悠知道薄譽恆以前是知名的建築設計師。
她回想之前,薄譽恆總在書房裡孟何,有時會讓她看到建築圖紙,才明白他那時在幹什麼。
“設計,設計什麼?”
薄譽恆笑而不答,牽着蘇清悠到了電梯處,按了向上鍵。
一分鐘後,電梯門徐徐打開。
他和蘇清悠走進電梯裡,示意良澄和落語也走進來。
除了薄譽恆,其他三人都摸不透薄譽恆是什麼心思。
從八十七到八十八樓,用了不到一秒的時間。
當電梯打開後,他們只看到了無邊的黑暗,和一種悶悶的感覺。
“譽恆,你要做什麼?”蘇清悠環顧四周,“這裡都伸手不見五指了,要看什麼呢?”
“別急。”
薄譽恆拿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
這通電話,他只說了三個字,“可以了。”
一點反應都沒有。
三人正納悶着,忽然黑乎乎的頂樓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
就好像空中的一塊布被人一手抓起,露出了明亮如洗的天空。
蘇清悠本能地閉上眼,等慢慢地適應光線後,她睜開眼,已經聽到落語發出由衷的驚歎聲。
她擡起頭,以爲自己是穿越了。
在她面前的,好像是一片森林。
曾經破了一個大洞,慘不忍睹的頂樓一片綠意。
高大的樹,碧色如毯的草地,樹與樹之間有仿製的樹樁樣的凳子和桌子,還有秋千,吊牀。
乍寒還暖時節,已經長出了不少或豔麗或素雅的花。
蘇清悠默默地看着這一切,忽然覺得體內的最後一處空洞被人填滿了。
那裡,曾經藏有她和薄言的所有記憶,她親眼目睹薄言在這裡死去,心裡一直因爲最後一面說的話而感到後悔。
但現在,看到這如同花園或是森林般的頂樓,她想,若是薄言長眠於此,看到如今這裡這麼美,會不會睡得更甜一些。
她的眼淚瞬間止也止不住地流了出來。
就在這時,落語看到空中慢慢飄下來一個熱氣球,震驚地搖晃着良澄的手臂,“良澄,你看那是什麼?”
蘇清悠聽到聲音也往頭頂看去,看到徐徐降下來的熱氣球!心裡一動,想去看薄譽恆,他已經單膝跪了下來。
小薄荷不知何時轉移到了良澄的手上。
他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天鵝絨的紅色小盒子,將它打開。
裡面,靜靜地握着一枚設計簡單,卻閃爍着動人的光的戒指。
“小本子上的每件願望!我都想爲你達成。”
薄譽恆盯着蘇清悠,語氣溫柔,“清悠,你願意嫁給我嗎,這樣的求婚,你喜歡嗎,算不算驚喜呢?”
曾經發生過爆炸的,讓人膽寒的地方,變成了茂盛的綠意,孕育着一派的生機和盎然。
那代表希望。
蘇清悠望着薄譽恆,“嗯,我喜歡,我,我,我……”
她將眼淚擦乾,“我願意。”
薄譽恆一笑,爲她套上戒指,站了起來,輕輕地吻住了她的脣。
這一幕很美,美到良澄和落語只是在旁邊靜靜地看着,含着笑容。
美到剛剛滿月的小薄荷傻笑着,可能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傻笑。
頃刻後,薄譽恆放開蘇清悠,將小薄荷抱進自己的懷裡,牽着妻子的手,往熱氣球那裡走去。
“我們要去哪?”
蘇清悠輕輕地問。
“嗯,不知道,先去我們之前說過的地方吧,比如,在巴黎的街上吻一吻,去看一場球賽……等玩好了,我們再找一處草地結婚。”
他看着蘇清悠,“就你我,還有小落阿澄,嗯,當然,還有小薄荷。”
蘇清悠用力地點點頭,含着熱淚和他一起上了熱氣球。
沒過多久,熱氣球徐徐地往上升起來。
良澄和落語連忙跑到下面望着他們。
良澄:“喂,坐熱氣球能飛出國外嗎?”
薄譽恆:“我有飛機。”
蘇清悠朝下面的兩人揮揮手,“記得來參加我的婚禮,你們也早點結婚啊!”
落語把手攏成喇叭狀,“我可沒說要和他結婚!”
良澄驚愕地看着旁邊的落語,“這時候你都不給我點面子?”
落語面無表情,“哎,國民老公就是不一樣,良澄,你跟着好好學學吧,我是想不出來你能有什麼浪漫的求婚方式。”
“我有啊!”
良澄瞪着她,“你在上海定製的旗袍還在我這呢!”
旗袍?
落語一下子想了起來,“旗袍怎麼在你那?”
良澄得意地挑眉,“怎麼樣,和我去愛爾蘭結婚吧,結了我就把旗袍還給你。”
“你是豬嗎,有人是這麼求婚的嗎?把旗袍還我!”
良澄搖頭,忽然轉身,快步跑進電梯裡,“你追我啊,追到我,我就把旗袍還你!”
落語被他氣笑了。
在熱氣球上的兩人看他們這麼鬧騰,也笑了起來。
落語沒有去追良澄,而是擡起頭看着越來越遠的兩人,向他們不住地揮手。
她笑着,輕聲說:“我們都會更加幸福的,清悠,下一次,我們在婚禮上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