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一段不願不能觸及的往事,在這個福利院中,孩子們從小在這裡成長,哪個孩子怕打雷,哪個孩子易生病,身邊都是許多小夥伴陪伴。
但總存在這麼一個異類的。
冷嬈的手指尖滑過畫框的邊緣,陷入了往事:“福利院每年新收的孩子大概在二十個左右,但每個月走的小孩只有不到五個。他們在這裡成長,在這裡尋找自己的歸屬,將所有的人看成是新世界的天使一樣的人物。有的小孩生來就被家長拋棄,而且是佔大多數。院長極其願意照顧這樣純淨的孩子,因爲他們會笑。”
白千尋看向畫像上的女人,梳着鳳髻,手中捏着一隻向日葵安心地嗅着,嘴角上揚。
她的懷中還抱着一個嬰孩,看樣子是十分寵愛的。
這個女人給白千尋的第一印象便是端莊慈善,眉眼間全是與世無爭的母愛的光輝。
“這幅畫……?”白千尋詢問了冷嬈。
“好看嗎?配色很好吧,就像是天生的畫家畫的。”冷嬈給予了這幅畫最高的評價:“我小時候便喜歡這幅畫,後來知道是我們福利院一個剛剛送進來的一個男孩子畫的,於是我就想見見他長什麼樣子。”
“一定很漂亮。”白千尋忍不住說:“能畫出這樣美的畫面的孩子,眼睛一定特別的純淨。”
冷嬈看了她好一會,似乎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個來自城市的白小姐,雖然從小在家受盡屈辱,但至少得到過母愛,沒有被拋棄過,她的世界還是乾淨的,沒有雜質的。
可是,在福利院長大的她來看,就是幼稚。
“我沒有看到那孩子眼中的純淨。但是我看到了怨恨。”冷嬈指着畫上的女人:“他是恨她的,而且是恨之入骨。”
“怎麼可能!”白千尋大驚失色。
“怎麼不可能?這個母親抱着自己的孩子如此安享生活,你不覺得她特別自私地沒有給畫畫得孩子一點點的關懷嗎?這不是一副上帝視角的畫,而是畫畫的人眼中的世界。”冷嬈說出這副畫背後的故事。
讓白千尋突然心頭一驚。
“你是說,這個孩子畫畫的孩子被拋棄了?”
“是啊,他清楚地記得自己被拋棄的原因,母親的音容相貌,甚至是當天穿着的衣服。他記憶力超羣,想忘都忘不了這個拋棄了她的母親,他永遠渴望走進畫中,那個安靜溫暖的午後,問問自己的母親,當初是爲什麼一定要扔掉他。”冷嬈沒一句都說得梗咽。
她從小就知道這幅畫背後的事情,今天告訴了白千尋,竟然依舊覺得可憐。
“原來是這樣。”白千尋心裡泛酸:“與其剛剛出生就被拋棄,也不願意得到過後又失去,再也回不去了好。”
冷嬈不再說話,用手背擷去眼角因爲激動溢出的淚水。
“冷嬈,你是想和我想說,凡事不能看表面,要知道背後的故事,是嗎?”
當然沒有這麼簡單。冷嬈冷笑,解開畫框的一角,隱隱約約露出右下角被掩蓋住了的名字。
白千尋愣住。
“畫的名稱是《母親》,連城就是……就是陸連城。”冷嬈看見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她一點都不驚訝。
她被這幅畫徹底地驚住,從最初看見,到聽見了那個男孩的故事,到了現在,她終於明白了這幅畫的最終含義並不是愛和懷念,而是恨。
“是不是說不出話?”冷嬈看着白千尋,握住她的手:“是不是覺得陸連城可憐?”
白千尋眼中氤氳,淚水攢聚在眼眶中,只要想到連城還能記得拋棄自己的母親,她就心痛的窒息。
任何一件事情的主人公,如果換成了一個孩子,都會變得殘忍。
“誰說好人就一定長了一副慈善的樣子?還真的是沒有經受過時間疾苦的白千尋。”冷嬈遙指那幅畫:“連城不僅記得自己的母親,並且知道她母親的一切,他童年的所有人他都記得。可是,即便是再怨恨,他還是強迫自己用一副看似美好的畫去掩飾。”
“可笑的是,這幅畫曾經是省書畫比賽的一等獎。”冷嬈卸下那幅畫,將它狠狠地摔下來:“所有人都把這幅畫當做是感恩之作!就連當時得院長都擅自改了連城的發言稿,讓他一本正經地歪曲事實!”
白千尋啞聲哭了出來,不停地搖頭。
“所有人都篡改了事實,就把這個恨掛在如此顯眼的地方,時刻提醒着連城他被多少人背叛過。”冷嬈紅着眼睛仰視那幅畫,說話的時候,俱是心疼。
她說不下去了,冷嬈心中已經亂成一團,她形容不了當時她見到連城哥的時候,他的狀態是怎麼樣,這些年,他是怎麼樣的。
冷嬈磕磕碰碰地想怎麼用定狀賓語去形容,直到悶熱的空氣從四周空空蕩蕩的房間中吹出來,破舊物品的味道。
她忍不住了,大口地呼吸。
聽見白千尋因爲首次聽到這樣的故事,忍着哭泣的聲音,她倒是覺得遙遠而柔軟。
冷嬈這時候才懂,爲什麼陸連城不願意向任何人說起這件事了。
並不是所有東西都得與人分享,才能體會出它越加的重要。它們或許只在一個人的記憶中,某個深夜的一聲咳嗽,或許就沒了怨氣。
冷風過境,新的暴風雨就要來了。
福利院外牆上的拍珊瑚,整個院子只有遺失在角落的皮球見過垂直的綠海。
用什麼去形容他們在福利院的童年?麻木。無數慵懶,竹子編制的涼蓆,有時候鋪在地上就是牀鋪,醒來以後,蚊子在耳邊嗡嗡地響,翻身的時候,竹片和竹片間會夾住人的汗毛或是皮肉,痛的醒來,擦一擦身上的汗水,然後繼續模模糊糊地睡下去。
只有這樣纔不會餓,只有這樣才能忍住哭泣,去找人安慰。
回去的路上,冷嬈把車開得飛快,白千尋坐在她的旁邊,眼圈還是通紅的。
知道了那樣的事情,她至今還沒能完整地說出話來,她不是說不出來,而是怕自己說什麼都是錯的。
冷嬈在離開的時候說過一句話:“白千尋,你不瞭解連城哥的過去,所以你不能否定現在他所做的一切。你瞭解如今的陸連城,既然你愛他信他,就要接受他的一切,因爲這纔是完整的一個人。”
白千尋側身去看了冷嬈坐在主駕駛座上的身軀,頭髮下露出乾淨的襯衫,每一處褶皺都被熨平,淡淡的水漬在上面很模糊。
“冷嬈,謝謝你。”她現在只能這樣說。
到了醫院的樓下,冷嬈答應會送她回來,她握着方向盤直視前方:“白千尋,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這是我第一次欺騙連城哥,也是最後一次。”
白千尋欲言又止,坐在副駕駛座上想告訴冷嬈,這樣做,她一點也不埋怨她。
“陸家對連城哥的意義不同,雖然陸琪峰也背叛了他,但是他和陸家沒有血緣關係,互相利用也是無可厚非的,所以,如今的局面已經是陸連城獲得重生的最後一步。”冷嬈冷眼看向白千尋:“不要把所有人都看成好人。”
“我大概猜到過這個原因。”白千尋坦言,她其實在潛意識裡面,已經知道了陸連城的不滿,是她自以爲那些都不算什麼。
冷嬈譏笑:“你果然配不上連城哥!”
說話以後,車子揚長而去,留下白千尋一個人站在醫院樓下不知所措。
真的是她錯了嗎?
回到病房,隔着玻璃窗就能看見小南已經被照顧他的保姆抱着睡着,看見她來,保姆十分自然地站起身,將小南抱着向旁邊得休息室去。
這些天,他們母子一直守在醫院寸步不離,比起陸家,小南似乎更容易在醫院入睡。
因爲有爺爺在身邊。
這就是養育之恩,即使沒有血緣關係。白千尋嘆氣,小南和陸連城的小時候很像,都是重情義,習慣隱忍的孩子。
“千尋,你回來啦。”病牀上的陸琪峰轉醒,聽見動靜以後,掙扎着要坐起身來。
白千尋上前,扶着他,在他的頭底墊一個枕頭。
“人老了,一睡就容易睡過。”陸琪峰自嘲,苦笑道:“我身體不好的這些天,辛苦你和小南了。”
白千尋搖頭:“徐沁阿姨要照顧家中,料理每天的餐食,曉明也很忙,他現在似乎更加賣力。”
“那個小子,再怎麼努力,還是比不上他大哥的。”陸琪峰下意識提到陸連城,讓兩個人都沉默了。
爬滿皺紋的臉上,陸琪峰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白千尋率先開口:“爸爸,您還記得連城小時候嗎?”
“記得,我在福利院領養他之前,曾經在一個書畫比賽上見過那個孩子,堅毅的目光,對一切都是不爲所動。”陸琪峰提起那個時候的陸連城,欣慰地笑笑:“說起來也是很有緣,連城的性格反倒很像我。”
“書畫比賽?”白千尋握緊了拳頭,指甲嵌入自己的掌心:“您也見過那副《母親》的畫像嗎?”
陸琪峰點頭,突然表情變得很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