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安秋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力氣了,那種緊張又令她崩潰的情緒不知何時已經緩緩消淡了,只餘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死氣。
或許,是因爲來了這麼大一幫人,反而讓她失去了勇氣。
任安秋覺得自己現在已經完全不懂焦邦了。
他的抓狂、憤怒、歇斯底里、傷心欲絕,此刻瞧來竟如此諷刺。
或許這也是正應了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如果現在有個人問她,嫁給俞漠,你現在還願意嗎?
任安秋還真不知道該怎麼來回答這個問題了。
她一直覺得自己懂焦邦的,一直覺得自己和焦邦該是那種神交已久的摯友,彼此懂得,彼此惺惺相惜,即便他們其實平時見面很少很少,即便是見面,很多時候也要靠焦小曄那個孩子在中調和纔不會覺得冷場。
任安秋相信鞏姐所言非虛,這些年焦邦顯然在背後做了很多事,只是不是他如此汲汲爲了報仇,心中是否有動搖過?
瞧現在這架式,前面有槍,後面有崖,焦邦左右都已經無路,即便他肯放了她,他眼下能得的一個結果,只怕也只能是一個死。
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焦邦顯然知道自己已經回不了頭,所以纔出此下策,破罐子破摔地將她抓到這裡來,該不會真的要拿她和她孩子的命來報仇?
這個方法倒的確是個好方法,有什麼能比得過讓一個活着的人,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在死在自己面前,卻無能爲力更痛苦呢?
只是任安秋覺得自己真是冤,這麼一瞬間,她竟想起自己與焦邦人初相識到如今的一件件往事。
他竟還向她求過婚呢。
她曾經還以爲他對她有情,現在看來,估計她大約其實就是焦邦用來跟俞漠爭奪的一個工具而已。
真諷刺啊。
任安秋欲哭無淚的想着,心中越來越發涼,小腹也漸漸往下墮痛,身上的力氣一點點開始流失了。
“焦邦!”呂悠悠不知是從哪輛車裡鑽了出來,也瘋狂的跑了過來,一邊大喊道:“焦邦你今天敢傷害安秋一根毫毛,我就要你兒子給她填命!你信不信!”
陸霖眼疾手快的一把將她扯住,重重朝她吼道:“這個時候你就別在這裡添亂了行不行?”
呂悠悠的眼淚掉了下來,因爲她看到任安秋似乎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整個人軟軟的靠在焦邦的胸膛上,一時竟分不清是他在挾持她,還是她主動讓他挾持。
“秋……”蕭煙也來了,一看到這架式,遠遠的就哭了。
“小煙……”任安秋看到蕭煙,心一下子就擰了起來。
今天去參加尹壽婚禮的時候,任安秋沒有看到蕭煙,此刻見她,卻覺她整個人似乎憔悴了許多,看來她懷孕的事,只怕已經被樑大喜給知道了。
“小煙……”任安秋只覺自己渾身都沒有什麼力氣,頭暈暈沉沉的,肚子沉沉的往下墜得越來越厲害了,她以爲自己是在喊,其實是在喃喃,聲音幾乎只有焦邦能聽到:“悠悠帶小煙走,小煙她懷孕了,受不了這樣
的刺激……”
蕭煙本想衝上來,纔沒走幾步,就被樑大喜給拖住了,朝旁邊的人耳語了幾句,然後就有兩個人走上前去抓住了蕭煙的手,半拖手請的將她帶回車裡去了。
天色漸漸的晚了,太陽不知何時已經沉到了海的那一邊,海風似乎越來越大、越來越涼,遠處的警察已經開始出言警告了,場面竟然呈了膠着之態。
焦邦擡起頭,看看天空,又看看遠處四周的人們。他相識多年的老友,除了那個還在牢裡服刑的舒瑩,其他幾乎都到齊了,衆人個個神情焦慮,也不知是因爲他,還是因爲此刻被他挾持在胸前的女人?
“阿邦!”鞏姐見他神色怪異,人越發焦急,踏前一步喝道:“你真的不管你奶奶,也不管小曄了是嗎?”
一邊說,鞏姐一邊又拿出了手機,撥了一個電話,不刻風中就傳來電話接通的聲音,還有焦小曄那屬於他七八歲年紀所特有的孩童的脆爽的聲音:“爸爸,是你嗎?”
焦邦的喉頭滾動了一下,嘴巴張了張,竟覺喉中澀澀發疼,想說什麼,又恐哽咽的聲音會將焦小曄給嚇住。
“爸爸?”焦小曄在那頭自顧說道:“今天我在俞靈妹妹家裡吃晚飯,請問可以嗎?”
焦邦吞吞喉中的苦澀,才大聲說道:“可以。”
“哦耶,謝謝爸爸……”焦小曄說道。
“小曄。”焦邦又喊道。
“怎麼了爸爸?”
“爸爸跟你說件事。”
“嗯。”
“如果以後爸爸不在你身邊,你要幫爸爸好好照顧太奶奶,知道嗎?你要聽話,要懂事,要好好學習,將來長大了,要做個好人……你不是喜歡畫畫嗎?爸爸支持你學畫畫,以後,你要做你自己喜歡的事情,不要,去當官……也不要去當個商人,知道嗎?”
“爸爸……”焦小曄說道,“我知道,爸爸你已經跟我說過很多次了,我都記住了。”
“乖啊。”焦邦說道。
“爸爸你怎麼了?”焦小曄似乎感覺到了電話這頭父親的不對勁,而且他聽到了風捲着浪濤的聲音,還有自己父親那極力喊出聲,卻又只覺格外遙遠,讓他有些聽不清楚的哽咽聲,“爸爸你在哪裡啊?”
焦邦眼裡掉下了眼淚來了,他沒有再說話,擡起頭又看了天空一眼,天色已經又暗下去許多了,半空中一尾月牙,旁邊竟還有兩顆星。
現在的深圳已經很少能看到星星了。
焦邦還記得幼年時,父親像山一樣高,夏夜裡將他拎出家門,讓他跨坐在自己的肩頭,他的手撐在父親頭上,擡起眼睛看天上的星星。
那時候的銀漢迢迢,璀璨奪目,穿過了幾十年的光陰,橫跨在此刻他與電話那頭自己的兒子之間,也橫跨在他此刻用匕首挾持着的女人與他之間。
焦邦眼裡又滾下兩行淚來,然後他咧起嘴無聲的笑了笑。事情走到這個地步,真的已經是一如此刻他的境地,身後已只餘萬丈懸崖,回頭已然無路。
爲什麼會走到這一步呢?
焦邦多少次一個人
在夜裡睡着的時候也曾想過,這樣到底值不值?
到如今,他也沒有找到答案。
有些恨隨着時間的流逝會消淡,有些卻不會。
就像他的奶奶一樣,那樣一個出身書香門弟、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也因爲俞家給焦家帶去的傷害,而被仇恨佔據着內心,以至面目猙獰、歇斯底里,生活裡再難尋從前的從容。
他甚至有憎恨奶奶的時候,憎恨她用親情來綁架自己,時刻向他提起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
他也有厭煩的時候,厭煩這些年的汲汲營營,厭煩那種時刻將仇恨的種子灌溉的過程。
焦邦其實曾經想過,此刻被他挾持正無力靠在她胸前的女人,如果當初她選的是自己,而不是俞漠的話,或許他會試着說服奶奶,不再計較那些過往,搬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城市,開始他們的新生活。
但其實很多時候,仇恨是不需要灌溉的。
因爲自會有人不停的來灌溉,讓它發芽、讓它生長、最後結出惡之花與果來。
焦邦能明顯得感覺到任安秋在發抖,這種發抖不是源自她內心的恐懼,而是源自她身體的不適。
焦邦知道任安秋可能已經撐不住了。
他嘆息了一聲,又擡頭看了看天,對面的人都已經越來越不耐煩了,嗡嗡的叫囂個不停,俞漠離得已經越來越近了,彷彿是想趁他不備來搶人。
焦邦笑了笑,微微俯了俯頭,在任安秋的耳旁,輕聲喃喃道:“我愛過你,安秋。拜託你一件事,等我走後,不要告訴小曄任何關於我的事,麻煩你,幫我照顧好他,讓他做個好人,不要像他的爸爸。”
任安秋此刻整個身心的注意力都已經轉到自己有點那一點點下墜的小腹處,沒有料到焦邦會突然跟自己說話。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焦邦已經鬆開了她,並將她重重往前推了一把,然後她就聽到已經近在咫尺的俞漠驚呼了一聲:“阿邦……”
任安秋被焦邦推入俞漠的懷裡,俞漠迅速的扶着她,轉了一個圈,再將她推入了從遠處奔過來的陸霖的懷裡,然後他整個人已經朝後面撲了過去。
任安秋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樣,這一系列的動作已經在電光火石之間發生,等他撞進陸霖的懷裡,被他扶着站穩,回過頭來的時候,她的身後已經只有光突突的懸崖,哪裡還有俞漠和焦邦的影子?
“阿漠!”鞏姐淒厲的嘯聲傳來,人已經軟軟往地上跌了下去。
所有人都往懸崖邊涌了過來,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任安秋張着嘴,臉色已經變得雪白雪白。她捧着自己的肚子,大步往懸崖邊踏近了一步,探身朝懸涯下望過去。
只一眼,眼裡的淚就再也包裹不住了,昏暗的夜色籠罩着大地,懸崖下白色的驚濤拍岸,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根本已經找不到半個人影。
“俞漠!”
任安秋拼盡全身的力氣哭着大喊了一聲,心中惶惶,只覺一口氣在胸口左衝右突,腦中一片空白,眼前一黑,白眼一翻,人已往地上崴了過去。
(本章完)